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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生活

一个男人出现在多莉·贝克的生活里并爱上了她。至少,他想跟她结婚。这是真的。

“要是她哥哥还在的话,她一辈子都不需要跟人结婚。”米利森特说。她在暗示什么呢?不是什么有伤风化的事,也不是指钱。她想说的是,爱确实存在过,温情营造了舒适。在多莉和阿尔伯特那贫穷和得过且过的生活中,孤独从来不是一个威胁。米利森特在某些方面精明实际,在另一些事上却不可救药地多愁善感。她相信不掺杂性成分的甜蜜情感。

她认为是多莉拿刀叉的方式捕获了那个男人的心。没错,跟他的拿法一模一样。多莉用左手拿叉,右手只用来拿刀切菜。她没有不停地把叉子换到右手去叉菜的习惯。她年轻时上过惠特比女子学院,那是贝克家花掉的最后一笔钱。她在那儿还学得了一手好字,可能这也是原因之一。据说初次见面以后,俩人的交往就全靠通信了。米利森特非常喜爱惠特比女子学院的发音,她计划——她还没跟别人说过——日后把女儿也送到那里去上学。

米利森特不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她在学校教过书。在嫁给比她大十九岁的波特以前,她拒绝过两个认真的男友。他们一个有让她受不了的母亲,另一个想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波特有三个农场,许诺在一年之内给她造一间厕所、一套餐厅家具、一条长沙发和几把椅子。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对她说:“现在,你要准备好承受命运了。”她知道他的话并没有恶意。

那是一九三三年的事。

她很快生了三个孩子。老三出生后,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些毛病。波特是个正派男人——大多数时候。打那以后,他就不去烦她了。

贝克家的房子就在波特的领地上,不过他不是房子的第一手买主。他是从收购贝克家房产的另一个男人手上买过这栋房子的。因此严格说来,阿尔伯特和多莉是从波特手里租回自家的老房子。但中间没有涉及金钱交易。阿尔伯特还活着的时候,他会在有重要农活的时候现身——比如给谷仓浇水泥地面或垛干草堆,干上一两天活。多莉会跟着一起干,她也会在米利森特生孩子或打扫房子的时候帮忙。她力气大得惊人,搬得动笨重的家具,可以干男人的活儿,像装防风窗之类的。开始干一桩重活以前——比如撕掉整间房的墙纸——她会往后缩一下肩,快活地深吸一口气,全身上下洋溢着心意已决的光芒。她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腿很粗,头发是棕栗色的,羞怯的宽脸上点缀着深色雀斑,如同天鹅绒上的斑点。当地一个男人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自己的一匹马。

多莉虽然喜欢打扫房间,对自己家却不怎么上心。以前她和阿尔伯特一起住的房子(现在是她一个人住)很大,布局也很漂亮,但是几乎没什么家具。多莉聊天时会提到家具,比如橡木家具柜、母亲的衣橱、线轴床等,不过之后总会附上那句“最后去了拍卖行”。拍卖听上去像一场自然灾害,跟洪水风暴一样,抱怨它是没有意义的。地毯没了,照片也没了,剩下的只有纳恩杂货店的挂历,阿尔伯特曾经在那儿工作过。房间里缺了那些大家习以为常的东西,却多了另外一些东西,例如多莉的捕兽夹、猎枪和用来绷紧兔皮和麝鼠皮的木板。房屋设计者的本意因此而流失,打扫房间的想法也随之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在某一个夏日,米利森特在楼梯口看见一泡狗屎。她看到的虽然不是刚拉的狗屎,不过也新鲜得足以让人觉得恶心。之后整个夏天,狗屎由棕色慢慢变成了灰色,变得如石头一般坚硬而有尊严。奇怪的是,米利森特发现自己越来越认同它的存在,好像它天生就该在那个地方。

黛利拉要对这泡狗屎负责。她是一条杂交的黑色拉布拉多,喜欢追逐汽车,最终也因此送了命。阿尔伯特死后,她和多莉可能都有些失去常态。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即觉察到这些变化的。起初是没人回家了,晚饭时间开始变化不定。然后是没有男人的衣服可洗了,洗衣服也变得不规律了。家里没人说话了,多莉跟米利森特或者波特两人的话便多了起来。她聊阿尔伯特和他的工作,先是给纳恩杂货店驾马车,然后是开卡车,跑遍了整个乡野。他上过大学,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然而自打他从一战中归来后,他的精神状态便没有那么好了。他觉得户外工作对他最为有利,于是接过那份给纳恩杂货店开车的活计,一直干到他去世。他乐于社交,从不疲倦,做的事远不止简单的送货。他让人搭便车,从医院带病人回家。在他送货的客户中有一个疯女人。一次他从卡车上给她卸货时,突然有一种转身的冲动。她就站在那里,举着一把斧头朝他的脑袋劈来。实际上她那一斧子已经挥了过来,在他避开后她也没能停下,斧头不偏不倚地砍向一箱杂货,将一磅黄油一劈为二。他仍然给她送货,不忍心将她交给警察局,他们一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那以后她再没有向他挥过斧头,但常给他吃一些小蛋糕,上面撒了可疑的种子。每次他都把它们扔到小路尽头的草丛里。还有其他女人——不止一个——在他面前赤身裸体。其中一个在他送货时,从放在厨房中间的一缸洗澡水中站起身来。阿尔伯特弯腰把货品放在她的脚边。“有些人是不是让人叹为观止?”多莉说。接着她又讲了一个单身汉的故事。这人的房子里老鼠泛滥成灾,他不得不把食物放进一个布袋里,吊到厨房的梁柱上。结果老鼠沿着梁柱跳下来,用爪子把布袋挠开,最后这位老兄不得不带着所有的食物上床睡觉。

“阿尔伯特总是说一个人住很可怜。”多莉说,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也是一个人住了。阿尔伯特死于心脏衰竭——他只来得及把车开到路边,关掉引擎。他死去的地方很美丽:河谷里长着黑色的橡树,路边流过一条甘甜清澈的小溪。

多莉谈到过贝克家族早年的故事,是从前阿尔伯特告诉她的。贝克两兄弟如何撑着筏子溯河而上,如何在大弯曲地区开了一家磨坊。那时候那里除了荒山野岭,别的什么都没有。现在除了磨坊和水坝的废墟以外,还是什么也没有。农场从来都不是他们的谋生之道,而只是一个爱好。他们建了那栋大房子,从爱丁堡运来家具——就是后来拍卖了的床架、椅子、雕花箱柜等。他们是绕过霍恩河把家具运来的,多莉说,往上进入休伦湖,再往上才到这条河。噢,多莉,米利森特说,不可能。她拿出自己保存的学校地图,指出多莉的错误。那就是通过运河运来的,多莉说。我记得他提到过一条运河。巴拿马运河?伊利运河的可能性更大,米利森特说。

“对,”多莉说,“绕过霍恩河,然后进入伊利运河。”

“不管别人怎么说,多莉是一位真正的淑女。”米利森特对波特说,后者没有争辩。他已经习惯了妻子不容置喙地评价别人。“比缪丽尔·斯诺还要淑女一百倍。”米利森特说,提到了这个可以说是她最好朋友的名字。“我非常喜欢缪丽尔·斯诺,不过我还是要那么说。”

这样的话,波特也习以为常了。

“我爱缪丽尔·斯诺,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为她挺身而出。”米利森特会说,“我爱缪丽尔·斯诺,但这并不表示我赞成她 的一切。”

抽烟。说他妈的,老天, 狗屎。我差点儿把屎拉到裤子里

缪丽尔·斯诺并不是米利森特最好朋友的第一人选。刚结婚那会儿,她眼光很高。内斯比特律师夫人。芬尼根医生夫人。道兹夫人。她们在教区的妇女服务团把她当驴一样使唤,下午茶聚会时却从不邀请她。要不是开会,她根本进不了她们家的门。波特是个农民。不管他有多少个农场,他仍然是个农民。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她打算让女儿贝蒂·琼上钢琴课,缪丽尔就是这么认识的。缪丽尔是音乐老师。她在学校教音乐,也私下做家教。那时候人们手头都不宽裕,一节课她只收两毛钱。她在教堂弹管风琴,指挥各种唱诗班,有些分文不收。米利森特和她一拍即合。不久,缪丽尔在她家的出入频率就赶上多莉了,不过这两种交情完全不同。

缪丽尔三十多岁了,从没结过婚。她开诚布公地谈论自己的婚姻问题,用一种自我调侃和自怜的口吻,特别是波特在场的时候。“波特,你不认识什么男人吗?”她会说,“难道你就找不出哪怕一个像样的男人给我吗?”波特会说也许他能,只是她可能会觉得那些男人也不怎么样。夏天,缪丽尔常去蒙特利尔看姐姐。有一次她还去了费城看望几个表亲,她和他们靠通信来往,但之前从没见过。回来后她汇报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关男人的。

“太可怕了。他们都早早结了婚,都是天主教徒,妻子永远不会死——她们也太能生孩子了。”

“对了,他们安排我和一个男人见面,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他没戏。他是那种离不开母亲的男人。”

“我自己倒是也见了一个,不过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不剪脚指甲。指甲又长又黄。哎,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发现的?”

缪丽尔总穿蓝色的衣服。她说女人应该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颜色,然后就只穿那一个颜色。跟用的香水一样。它应该成为你的标识。人们都觉得蓝色是属于金发女郎的颜色,其实他们错了。蓝色只会让一个本来就苍白的金发女郎看上去更暗淡无神。暖肤色的人其实更适合穿蓝色,像缪丽尔那样的——阳光在她身上晒出的褐色永远不会全部褪掉。蓝色也适合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她的就是这个颜色。在穿衣上她从不将就,那样做是不对的。她的指甲永远涂着指甲油——那种艳丽得让人心神荡漾的颜色,例如杏黄色或者宝石红,甚至金色。她个头不高,身材有点圆,她坚持锻炼以保持腰身纤细。她的脖子正面中间有一颗黑痣,如同隐形项链上的一颗宝石,还有一颗在眼角,像一滴泪。

“用来形容你的词不是漂亮,”米利森特有一天这么说,自己也吃了一惊,“是让人 神魂颠倒 。”说完她脸红了,知道自己的过度赞美听上去一定十分孩子气。

缪丽尔的脸也有一点点红了,不过她很高兴。赞美让她陶醉,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更多赞美的渴求。一次,她去沃利参加音乐会,特意路过米利森特家,希望能有所收获。她穿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冰蓝色裙子。

“不止这件,”她说,“我身上穿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是丝制品。”

说她总也找不到男人,这不是真的。她的身边不缺男人,但很少有那种能带去赴晚宴的。通常她会在带唱诗班去别的小镇参加弥撒音乐会时碰到那些男人。又或是在带一个有天分的学生去参加多伦多的钢琴独奏会时。有时候,她也会在学生的家里找到男人。他们是叔叔、父亲和祖父等等。这些男人从不进米利森特的家门,只会在车里挥手和她道别——有时很冷淡,有时又过分热情。原因在于他们都已经结婚。卧病不起的妻子,酗酒成性的妻子,邪恶粗暴的悍妇?都有可能。有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女人只字不提——幽灵妻子?他们陪缪丽尔参加音乐会,对音乐感兴趣是个再现成不过的借口。有时候还会有一个表演的孩子在场,仿佛是他们的监护人。他们带她去远一点的小镇上的饭馆吃饭。她将他们一概称之为朋友。米利森特总是替她说话。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下进行,怎么可能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呢?然而事情并不总是如人所愿。最后不外乎以误解、恶语相向和敌视结束。校董会的警告。斯诺小姐必须注意她的行为。一个坏榜样。一个妻子的电话。斯诺小姐,很抱歉我们要取消——或者干脆沉默。一个失约的约会。一则没有回音的留言。一个永不再提起的名字。

“我的期待不高,”缪丽尔说,“我只是想和他们当朋友。他们说会永远支持我,结果一嗅到麻烦的气息,逃得比谁都快。怎么会这样呢?”

“唉,缪丽尔,你应该清楚,”米利森特有一次对她说,“妻子就是妻子。有朋友当然是好事,然而婚姻毕竟是婚姻。”

缪丽尔勃然大怒,认为米利森特跟别人一样,把她往最坏的一面想。难道她就不能给自己找点乐子吗?一段快乐单纯的好时光?她摔门开车离去,压倒一片马蹄莲——当然是故意的。整整一天,米利森特的脸上都因哭泣而泪迹斑斑。不过两个朋友都没有记仇,缪丽尔很快含泪回来,责备自己。

“我一开始就是个傻瓜。”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前厅弹钢琴。米利森特现在摸准了缪丽尔的行为模式。在她兴高采烈、刚结识一个新朋友的时候,她会弹悲哀温柔的曲子,例如《森林里的花儿》。或是唱:

她用男人的衣饰装扮自己,

她打扮得十分喜气——

失意的时候,她的琴键敲得又急又重,歌声也显得倨傲轻蔑。

嘿强尼·柯普你还没睡醒吗?

有时候,米利森特请人来家里吃晚餐(当然不是芬尼根夫妇、内斯比特夫妇或道兹夫妇),这种场合她喜欢叫上多莉和缪丽尔。多莉可以在饭后帮忙洗碗盘,缪丽尔在席间弹琴助兴。

星期天,她邀请了圣公会的牧师做完晚祷以后来家吃饭,带上听说正在他家小住的一个朋友。圣公会的这位牧师是位单身汉,不过缪丽尔对他早已不抱幻想。不伦不类的一个人,她说。太可惜了。米利森特很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声音。米利森特从小就是圣公会教徒,虽然由于波特的缘故她改信了联合基督教派(这也是这座小镇所有居民笃信的宗教,包括那些有身份的重要人士),不过她仍然喜欢圣公会的仪式。晚祷,教堂钟声,唱诗班在长廊上缓步高歌,极尽庄严——而不是挤着坐在一块儿。他们唱着最优美的字眼: 噢,主啊,求你怜悯我们的过错与软弱。认罪的,求主怜悯。悔罪的,求主赦免,应验福音的许诺……

波特跟她去过一次,对此厌恶至极。

米利森特对这顿晚餐准备得非常用心。她拿出了锦缎桌布、银匙和装甜点用的手绘三色紫罗兰黑盘。桌布熨过了,银器擦亮了,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的担心:一小块没有擦到的污点,叉尖上或婚礼茶壶的葡萄饰边上的一小点灰垢。整个星期天,米利森特都在高兴和苦恼、期待和担忧之间摇摆。可能出错的地方防不胜防。巴伐利亚奶油可能不会凝固(他们还没有冰箱,夏天只能用地窖来冷却食物)。天使蛋糕的形状可能没法发成最漂亮的那种样子——就算真的发起来了,也可能会太干。饼干可能会尝出面粉的霉味,沙拉里可能会爬出一只甲虫。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的紧张不安已经让人没法跟她一同待在厨房里。缪丽尔早早到她家来帮忙,但是她的土豆切得不够细,擦胡萝卜时又刮伤了指关节。她因无用被赶出了厨房,给送到客厅去弹钢琴了。

缪丽尔穿着宝石绿的绉纱连衣裙,身上可以闻到她那西班牙香水味。牧师的名字可能已经被她从名单上划掉,不过她还没有见过他的客人。一个单身汉,也许是一个鳏夫——既然他是一个人旅行。一定十分富有,要不然不会出门,至少不会跑这么远。人们说他从英国来。也有人说不是,是澳大利亚。

她在为待会儿弹奏《波罗维茨舞曲》热身。

多莉的迟到打乱了晚餐的节奏。果冻沙拉得重新拿回地窖,以防变软。放在烤箱里保温的面包得赶快拿出来,不然会太硬。三个男人已经坐到了门廊上——晚餐将在那儿举行,自助餐,喝柠檬汽水。米利森特目睹过酒精给她家带来的灾难——父亲在她十岁时死于酒精中毒——她在婚前就要波特保证从此不再喝酒。他当然还是会喝——他的酒都藏在谷仓里——不过是背着她喝,她也就真的相信他没有背弃诺言。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很普遍,至少在农民中间是这样。他们在谷仓喝酒,在家中戒酒。假如某个女人不立下这么一条规矩,大多数男人还会觉得她有问题。

可是缪丽尔却不管。当她穿着高跟鞋和优雅合身的绉纱连衣裙来到门廊上时,她立刻嚷道:“噢,杜松子酒和柠檬!我的最爱!”她啜了一小口,然后嘟起嘴埋怨波特:“你又这样。你忘了放杜松子酒!”然后她逗牧师玩,问他口袋里是不是藏了一小瓶酒。牧师很大胆,也许是因为无聊而变得满不在乎。他说他真希望自己带了。

起身被介绍的客人又高又瘦,面色发黄,脸上好像挂了一道道褶子,显得严谨而忧伤。缪丽尔没有对失望让步。她在他身边坐下,尽量显得兴致勃勃地跟对方聊起来。她谈到自己的音乐教育,严厉地批评了当地的唱诗班和音乐家,连圣公会也没放过。她嘲笑牧师和波特,讲到在一个乡村中学的音乐会上,竟有一只鸡走上了舞台。

波特很早就把活儿干完了,然后洗了一个澡,换上了西装。不过他老是心神不宁地往谷仓方向看,好像想起了还有什么事没做。一头奶牛在地里哞哞大叫,最后波特不得不去看看她有什么毛病。原来她的小牛犊被铁丝栅栏挂住,给勒死了。洗手回来后他只字不提他们的损失,只说了句“小牛给铁丝网挂住了”。不过最终他把这件糟心事跟这次聚餐联系了起来,穿得这么正式,却要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吃饭,他觉得那样不自然。

“那些奶牛就跟小孩一样难搞,”米利森特说,“总是在你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找你麻烦!”她自己的孩子已经提前吃过了,正从楼梯上的栏杆缝里偷窥送到门廊上的食物。“我觉得不能再等多莉了,开吃吧。你们男人一定饿坏了。不过是一顿简单的自助餐。周日的晚上,我们有时候喜欢在外面吃。”

“开饭,开饭!”缪丽尔嚷道。她已经帮着把菜肴端到了外面——土豆沙拉、胡萝卜沙拉、果冻沙拉、卷心菜沙拉、芥末蛋和冷烧鸡、三文鱼糕、温热的烤面包和各种调味酱。他们刚把菜摆好,多莉就从屋子的一侧出现了,不知是一路穿过田地的缘故还是因为兴奋,看上去微微发热。她穿的是比较拿得出手的一件夏裙,海军蓝的薄棉布裙,白色的波点和领子,老少皆宜的那种。衣领上的蕾丝脱线了,她没有缝,而是直接拽掉,上面残留的线头说明了这一点。天这么热,她还是穿了件贴身内衣,有一截从袖口露了出来。她的鞋显然在不久前胡乱洗过,草地上留下一串漂白粉的印迹。

“本来我是可以按时到的,”多莉说,“不过我要射杀一只野猫。她老在我家周围转悠。我敢打赌它有狂犬病。”

她的头发洗过,还是湿的,用发夹别着。她的发型,再加上她那容光焕发的粉脸颊,让她看上去像个玩偶,瓷做的脸蛋儿和四肢连着布身,里面塞着严严实实的稻草。

“起先我以为它可能中了暑,但看上去又不像。它也不像我平常看到的猫,用爪子挠肚皮。我还注意到了一些唾沫。因此我想,只能给它一枪了。我把它放进一只袋子,然后叫了弗雷德·纳恩过来,看他能不能帮我把它送到沃利去看兽医。我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得了狂犬病。弗雷德喜欢找借口开车出去。我告诉他要是兽医星期天晚上不在家的话,他可以把袋子留在台阶上。”

“他看到袋子会怎么想呢?”缪丽尔说,“一份礼物?”

“不会。我在袋子上别了一张纸条,这样就不会误会了。这儿绝对沾上了唾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让他们看沾到猫唾沫的地方。“你在这儿住得还愉快吗?”她问牧师。牧师在这个小镇已经住了三年了,是他帮忙安葬了多莉的兄弟。

“多莉,斯皮尔斯先生才是我们小镇的客人。”米利森特说。多莉向来客点点头,对认错人似乎毫无窘意。她说之所以认定它是一只野猫,是因为它的毛打结了,又脏又丑。她认为如果不是得了狂犬病,野猫是不会走近她的房子的。

“不过我会在报上登个小小的声明,以防万一。如果是谁的宠物那就糟了。三个月前我刚失去了我自己的宠物狗黛利拉。它被车撞死了。”

听到那条狗被称作宠物有种怪怪的感觉。又大又黑的黛利拉以前常常跟在多莉身边,漫山遍野地乱窜。看到车,它会兴奋地撒野,不顾一切穿过田野向车冲去。它的死没有让多莉多么悲伤。她说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现在听到“宠物”一词,米利森特意识到也许她在人前掩藏了自己的悲伤。

“快来把盘子盛满吧,不然我们都会饿死的。”缪丽尔对斯皮尔斯先生说,“你是客人,你先来。如果蛋黄的颜色有点深,那是母鸡的缘故——饲料没有人下毒。那道沙拉里的胡萝卜丝是我擦的。如果你注意到上面有血丝,那是因为我有点忘乎所以,把指关节上的皮擦破了。现在我要闭嘴了,不然米利森特会杀了我的。”

米利森特气得大笑,说:“噢,没有人要下毒。噢,你 没有 !”

斯皮尔斯先生十分注意听多莉说的每一句话。也许这是缪丽尔突然变得十分无礼的原因。米利森特想也许他觉得多莉是个稀罕人物,一个四处开枪打猎的加拿大女野人。他可能在研究她,好在回英国以后向朋友们描述她。

多莉吃东西时很安静,她吃得也很多。斯皮尔斯先生也吃得不少,米利森特对此感到欣慰。他似乎从头到尾都很沉默。牧师为了不冷场,说起了他正在看的一本书,叫《俄勒冈小径》。

“可怕的苦难。”他说。

米利森特说她听说过。“我有几个表姐妹住在俄勒冈,不过忘了她们住的镇子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俄勒冈小径上走过。”

牧师说如果她们生活在一百年前的话,那是非常可能的。

“噢,没有那么早,”她说,“她们姓拉弗蒂。”

“姓拉弗蒂的这个男人以前赛鸽很有名,”波特突然来了兴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这些活动还很盛行。赛鸽也赌钱。这么说吧,他看明白问题出在鸽房,鸽子飞到后不肯马上进鸽房。可是如果它们不触网就不算到达。所以他拿了一只鸽子正在孵的蛋,戳破后倒掉蛋液,然后放进一只甲壳虫。甲壳虫在蛋里面折腾不休,鸽子自然以为孵蛋的时机到了,就抄最近的路线飞回家,触了网,把钱押在它身上的人都赢了大把钞票。他自然也在内。这个故事其实发生在爱尔兰。讲故事的人来加拿大就是靠的这笔钱。”

米利森特根本不相信那个男人姓拉弗蒂。那只是个由头。

“如此说来你家里有枪?”牧师对多莉说,“你是不是害怕流浪汉或坏人?”

多莉放下手中的刀叉,小心地咀嚼嘴里的东西,然后吞下去。“我家里放枪是为了打猎。”她说。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她打过旱獭和兔子。她把旱獭拿到小镇的另一头,卖给那儿的一家水貂养殖场。她给兔子剥皮、绷皮,然后卖给沃利一家做游客生意的大商家。她喜欢油炸兔肉或水煮,不过她一个人吃不了,所以她常常把死兔清理干净,剥掉皮,拿给一些需要救济的家庭。很多时候她的好意会遭到拒绝。人们认为吃兔子是跟吃猫狗一样不好的行为,不过她相信,就算是后者,在中国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的确如此,”斯皮尔斯先生说,“我都吃过。”

“那你就明白了,”多莉说,“人们都是有偏见的。”

他问了剥皮的事,说剥动物皮一定得十分小心。多莉说的确如此,你得有一把你信得过的刀。她兴致勃勃地描述如何在肚子上整齐地划第一刀。“麝鼠更难下刀,因为你要小心不伤到它的皮毛,麝鼠毛很珍贵,”她说,“麝鼠毛更密,还防水。”

“你不用枪打麝鼠?”斯皮尔斯先生问。

不,不用枪,多莉说。她下套捉它们。捉它们,对,斯皮尔斯先生说。多莉描述了她最喜欢的捕猎陷阱,她自己还做了一些改进。她想过申请专利,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时间。她谈到春天的水路,她走过的小溪,一天又一天,每天步行数十里路,正是冬雪融化而新叶未发之际,那时节的麝鼠毛最好。米利森特知道多莉做这些事情,不过她以为多莉只是为了赚些小钱。现在听她谈,她好像是真的喜欢那种生活。她讲述着飞来飞去的黑蝇,漫过靴面的冷水,淹死的老鼠。斯皮尔斯先生本来像一条老狗——可能是一条老猎狗——一样坐在那里半闭着双眼,如果不是怕留下坏印象,他可能已经陷入失礼的昏睡之中。而现在,他嗅出了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气息——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了,鼻孔翕动,肌肉也做出回应,激动的涟漪在皮肤上层层荡开,好像忆起某段莽撞但全身心投入的岁月。多远,他问,水有多深,它们称起来有多重,一天能捉到多少,给麝鼠剥皮也用同样的刀吗?

缪丽尔向牧师要了一根烟,抽了一会儿,把烟蒂摁灭在巴伐利亚奶油里。

“这样我就不用吃它然后长胖了。”她说。她起身帮忙收拾碗碟,但很快又坐回到钢琴边弹《波罗维茨舞曲》。

米利森特很高兴有人跟客人聊天,不过这俩人之间的吸引力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此外,她对晚餐的食物也很满意,没让她丢脸,也没有奇怪的味道和黏糊糊的杯把。

“我本来以为所有会下套的捕猎者都生活在北方,”斯皮尔斯先生说,“我以为他们都在北极圈以北,起码生活在加拿大地盾 。”

“我曾经想过去那里。”多莉说。她的声音第一次因害羞——也可能是激动而变得低沉。“我觉得我可以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整个冬天都狩猎。但那时我和哥哥一起住,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而且我对这一块儿很熟悉。”

晚冬的一天,多莉拿着一大块纯白的缎子来到米利森特家。她说想做一件婚纱。那是大家第一次听说婚礼的事——她说会在五月举行——或者说第一次知道斯皮尔斯先生的名字。威尔金森。威尔基。

自门廊上的那顿晚餐之后,多莉又是在何时何地再跟他见面的呢?

没有在任何地方。那之后他就回了澳大利亚,他在那儿拥有财产。他们靠信件往来。

餐桌给推到了墙边,厨房地板上铺上了床单,上面再摊开那块绸缎。它宽阔明亮,闪着易碎的光芒,让整座房子都静了下来。孩子们跑过来盯着它看,米利森特吼着让他们走开。她不敢下手裁布。而多莉呢,虽然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给动物剥皮,现在却放下了剪刀,承认自己双手发抖。

一个电话打到了缪丽尔的学校,让她放学后到米利森特家来一趟。她听到消息后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胸口,说多莉是狐狸精,是克里奥佩特拉 ,竟然迷倒一位百万富翁。

“我敢打赌他是百万富翁,”她说,“在澳大利亚有财产——那是什么意思?我打赌那绝不是一座养猪场!要是他还有一个兄弟就好了。噢,多莉,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连一句祝福都还没说!”

她给了多莉一连串响亮的吻。多莉安静地站在那儿,宛如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多莉说她和斯皮尔斯先生计划举行“某种形式的结婚仪式”。这是什么意思?米利森特问。你是指婚礼吗?是这个意思吗?多莉说是。

缪丽尔剪下了第一刀,她说总得有人开头。不过假如重新开始,她可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落剪。

很快她们就对犯错见怪不怪了。犯错和矫正。每天傍晚,缪丽尔会赶到米利森特家。她们一起咬牙发誓,给自己打气助威,攻克新的难题——裁剪、固定、绷线、缝纫。她们修改了婚纱的式样,来应对中途出现的问题,比如袖口紧了,厚重的缎子会堆在腰部,还有多莉古怪的体型。多莉只会妨碍她们干活,她们就派她打扫打扫碎布头,装装线筒。每次坐到缝纫机前,多莉都会紧张地咬舌头。有时候她无事可做,就在米利森特家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偶尔停下,盯着窗外的大雪和冰凌出神,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冬天。有时候她穿着羊毛内衣站在那里,如同一头温驯的野兽,任由她们拿衣料在她身上比来划去。她的体味清晰可闻。

缪丽尔负责婚礼的衣服。她知道应该准备什么。光一件婚纱是不够的。出行的时候得换一套行头,还有新婚睡衣和配套的晨袍。当然,一套全新的内衣也是必不可少的。丝袜、胸罩——都是多莉有生以来第一次穿。

多莉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婚纱就是最大的难题了,”她说,“没想到还有更多。”

雪化了,小溪的水满了,麝鼠又会在冰凉的溪水里游来游去了。它们体态轻盈,背上珍贵的毛皮显得油光水滑。就算是想要捕猎,多莉也不会说出来。这些天她唯一走过的路,就是从自己家穿过田地到达米利森特家。

缪丽尔经验多了,胆子也大了。她用红褐色的羊毛料子剪裁出一套裙装,还带里衬。至于唱诗班的排练活动,也完全泡了汤。

米利森特得考虑婚礼宴席,它会在布伦瑞克酒店举行。可是,除了牧师以外,还有什么人可以请呢?认识多莉的人不少,但他们知道的多莉,是那个会把剥了皮的兔子放在人家台阶上的女人,那个带着狗和枪穿过田野和森林、穿着高筒橡胶靴蹚过小溪的女人。知道老贝克家的人已经不多了,尽管大家都记得阿尔伯特,也喜爱他。多莉还没有沦落到小镇笑料的地步——有什么东西保护了她,也许是阿尔伯特的讨人喜爱,也许是她本人性格中的生硬和自尊——不过她的婚讯倒是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虽然不一定都是出于同情的本性。人们议论纷纷,说这是一件怪事,不那么体面,很可能是一场骗局。波特说大家甚至打赌那个男人不会在婚礼上现身。

最后,米利森特想起了几个参加过阿尔伯特葬礼的堂表亲,他们是受人尊敬的普通人。多莉有他们的地址,请柬发去了。然后是杂货店的纳恩兄弟,阿尔伯特给他们干过活,还有他们的太太。一两个跟阿尔伯特打过草地保龄球的朋友和他们的妻子。水貂养殖场的场主?多莉常常卖土拨鼠给他们。糕点房的老板娘?她要给蛋糕挂上糖霜。

先在家里做好蛋糕,再送到糕点房让老板娘挂糖霜。她在芝加哥的某个地方取得了糕点装饰证书。蛋糕用白玫瑰、花边扇贝、心形图案、花环和银叶装饰,还有那些小小的、硬得可以硌掉牙齿的银色糖果。此外,蛋糕材料得先搅拌烘烤,这时,多莉强壮的胳膊就能派上用场了。她不停地搅啊搅,直到面糊发硬,所有的水果干、葡萄干和醋栗果都被姜黄色的面团牢牢粘住。当多莉用大碗抵住腹部,用搅拌勺搅打面糊时,米利森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缪丽尔认为还需要一位伴娘,或者一位已婚的首席女傧相。她不行,她要弹管风琴。《完美的爱》。还有门德尔松。

只能是米利森特了。缪丽尔不允许她说“不”。她从家中拿来自己的一件晚礼服,天蓝色的长裙,被她从腰间一撕为二——现在她在裁衣缝纫上变得多么自信而果断啊!她建议镶上一条深蓝色的蕾丝腰带,配上相衬的蕾丝短上衣。到时候它就成了一件新衣服,给你穿再合适不过,她说。

米利森特第一次试穿时大笑不已,说:“我这个样子会把鸽子都吓跑!”但是她很满意。她和波特结婚时没怎么张罗婚礼。他们只去了教堂,决定把钱省下来置办家具。“我觉得我还需要一样东西,”她说,“头上戴的。”

“新娘子的面纱!”缪丽尔叫道,“多莉的面纱怎么办?我们一门心思想着婚服,把面纱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多莉突然插话了,说她决不会戴面纱。她可受不了那东西挡住自己的脸,感觉和蜘蛛网一样。从她口中听到“蜘蛛网”一词,缪丽尔和米利森特都吓了一跳,因为别的地方也有过关于蜘蛛网的笑话。

“她是对的,”缪丽尔说,“面纱是有些太过了。”她开始考虑其他的选项。花环?不行,也太过了。阔边帽?对,找一顶夏天戴的旧帽子,围上白色的缎子。再找一顶,缀上深蓝色的蕾丝。

“这是婚宴的菜单,”米利森特迟疑地说,“酥皮奶油鸡、小圆烤饼、果冻、苹果核桃沙拉、粉白双色冰激凌蛋糕——”

想到蛋糕,缪丽尔问多莉:“他是不是碰巧有一把剑?”

多莉问:“谁?”

“威尔基。你的威尔基啊。他有剑吗?”

“他要剑做什么?”米利森特说。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有。”缪丽尔说。

“无可奉告。”多莉说。

有那么一刻,她们都陷入沉默,因为她们想到了新郎。她们得把他领进房间,领到所有这一切的中间来。阔边帽。奶油鸡。银树叶。她们顿时为怀疑所苦,至少米利森特和缪丽尔是如此。她们几乎不敢对视。

“我只是觉得既然他是英国人,或者不管他是哪国人。”缪丽尔说。

米利森特说:“不管怎样,反正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婚礼定在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斯皮尔斯先生计划星期三到,住在牧师家中。在这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多莉本应该过来跟米利森特和波特一起吃晚饭。缪丽尔也来了。多莉没有现身,他们也就没等她,先开吃了。

晚饭吃到一半时,米利森特站起来。“我过去看看,”她说,“婚礼的时候她最好别这么迷糊。”

“我跟你一起去。”缪丽尔说。

米利森特说不用,谢谢。两个人一起或许会让事情更糟。

让什么更糟?

她不知道。

她独自一人穿过田野。这天很暖和,多莉家的后门敞开着。在房子和原来用作谷仓的地方中间有一小片核桃林,树枝仍然光秃秃的,因为核桃树是这个季节最晚抽叶的树木之一。灼热的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间倾泻而下,令人感觉有点异常。她的脚步在草地上悄然无声。

屋后的凉台上放着阿尔伯特的旧手扶椅,一个冬天都没有人坐过。

她脑子里想的是多莉可能出了事。跟枪有关。也许就在擦枪的时候。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也许她正躺在田野里的某个地方,躺在林中枯死的腐叶和新发芽的韭葱与血根草中间。穿过篱笆的时候绊倒了。她想在最后再单独出去一次。就这样,在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年之后,枪走火了。米利森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多莉,她知道在某些事情上,多莉非常细心能干。一定是今年发生的这一切让人觉得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被求婚,如此出人意料的好运,只会让你觉得灾难也可能会如影随形。

可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其实不是意外。那不是她真正担心的。在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做了如此忙碌恐慌的想象之后,她隐瞒了自己真正害怕的事。

她对着敞开的门大声叫着多莉的名字。她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沉默,一栋最近被清空的房子所散发的邪恶的沉默和冷漠,房子的主人不久前遇到灾祸(或许遇到或 招致 灾难的那人身体还在,屋子并没有完全空出)。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因此当她看见身穿旧工装裤的多莉时,她大吃一惊,膝盖不由得软了一下。

“我们在等你,”她说,“我们在等你过去吃晚饭。”

多莉说:“我肯定是忘了时间。”

“噢,你的钟都停了吗?”米利森特问。她穿过堆着各种熟悉而神秘的破烂杂物的后厅,慢慢平静下来。她能闻到做饭的香味。

厨房里光线很暗,窗户给一大簇蔓生的紫丁香挡住了。多莉用的是房子原来的木头炉灶,还有一张老式厨桌,带放刀叉的抽屉。看到墙上挂的是今年的日历,米利森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多莉正在做晚餐。紫洋葱切到一半,准备加到正在锅里煎的培根碎和土豆片里。健忘到这个地步。

“你继续,”米利森特说,“接着做你的饭。我在来找你之前已经吃了点东西。”

“我烧了茶。”多莉说。茶壶放在炉子后面保温,倒出来时已经黑如墨水。

“我不能走,”她一边说,一边翻炒着锅里噼啪作响的培根,“我不能离开这儿。”

米利森特决定用对付不想上学的孩子的办法来对付多莉的宣言。

“好吧,这对斯皮尔斯先生来说可是个好消息,”她说,“尤其他这么大老远地赶来。”

锅里的油四下飞溅,多莉往后仰了仰。

“最好把它端得离炉火远一点。”米利森特说。

“我不能走。”

“你已经说过了。”

多莉做好饭,把锅里的东西舀到盘子里。她加了一点番茄酱,拿起在平底锅的剩油里浸泡过的几片面包,坐下,一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米利森特也坐了下来,等着她吃完。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为什么?”

多莉耸了耸肩,嚼着嘴里的东西。

“也许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米利森特说,“你发现了什么?他很穷吗?”

多莉摇了摇头。“很富有。”她说。

这么说缪丽尔是对的。

“很多女人会巴不得嫁给他。”

“我不在乎那些。”多莉说。她嚼着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然后重复道:“我不在乎。”

米利森特觉得有必要冒一下险,尽管这让她有些难为情。

“假如你担心的是我认为你正在担心的事,那你就是在庸人自扰。男人在年纪大以后,多数情况下,他们根本都不想费那个劲儿。”

“噢,不是那个!那事儿我都知道。”

哦,你都知道吗?米利森特想。果真如此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多莉可能自以为自己知道,从动物身上。有时候,米利森特觉得,假如女人真的知道那事的话,没人会愿意结婚。

然而她说的是:“婚姻会让你走出自我,过真正的生活。”

“我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多莉说。

“那好吧。”米利森特说,好像放弃了争论。她坐下来喝那杯看上去跟毒药差不多的茶,突然灵机一动。她先等了一会儿,然后说:“结不结婚自然是取决于你,绝对取决于你。但是你以后在哪儿住是个问题。你不能住在这儿了。波特和我得知你要结婚以后,我们把这栋房子放到市场上出售,已经卖掉了。”

多莉立刻说:“你撒谎。”

“我们不想让这间房空下来,变成流浪汉的栖身处。因此就把它卖掉了。”

“你们不会对我耍这种花招的。”

“你要结婚了,这怎么能是花招呢?”

米利森特对自己的话开始信以为真。很快这件事就会成为现实。他们可以把价格压低,一定会有人愿意出价。房子可以修一修,也可以直接拆掉,砖头和木头还能留做他用。波特会很高兴把它卖掉的。

多莉说:“你不会让我无家可归的。”

米利森特一言不发。

“你在撒谎,是不是?”多莉说。

“把你的《圣经》给我,”米利森特说,“我可以对着它起誓。”

多莉真的开始用眼睛四处搜寻了。她说:“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多莉,听我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听上去好像是我在赶你走,不过这都是为了让你做你该做的事情,尽管你自己还没太准备好。”

“噢,”多莉说:“为什么?”

因为结婚蛋糕已经做好了,米利森特想。婚纱缝好了,婚宴预订了,请柬也发出去了。所有的麻烦都经历了。人们会说这是个愚蠢的理由,但这么说的人肯定不是那些经历过麻烦的人。付出的心血不能这么白白浪费,这不公平。

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因为她相信自己刚才告诉多莉的话,那就是只有这样多莉才能拥有一种生活。多莉说的“这儿”是什么意思?假如她指的是她会想家,那就让她想吧。思乡从来就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毛病。米利森特决定不再去深究“这儿”的意思。假如别的人也能有多莉那样的好运气,没人还会继续在“这儿”生活。拒绝这样的机会是一种罪过。这是固执,是恐惧和愚蠢。

她开始有一点儿明白多莉的困境了。多莉可能想放弃,或者说允许放弃的想法渗入她的脑子里。很可能是那么回事。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截树桩,但这树桩里面没准儿还有甘甜的汁液。

奇怪的是,米利森特突然开始抽泣。“噢,多莉,”她说,“别傻了。”她们俩人都站起来,抓住对方,然后多莉开始安慰她的朋友,像长辈一样拍她的肩,让她平静下来,而米利森特则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些字眼。 幸福。帮助。可笑

“我会照看好阿尔伯特的。”她稍稍平静了下来,然后说,“我会在他的坟头放上花。今天的事我不会对缪丽尔·斯诺提起,也不会跟波特说。没人需要知道这个。”

多莉什么也没说。她看上去有些迷惑,心不在焉,好像忙着翻来覆去地想某件事,认同它的沉重和奇怪。

“这茶太难喝了,”米利森特说,“我们能不能弄点什么能喝的东西?”她过去把杯中的剩茶倒在了泔水桶里。

多莉就那样站在窗前昏暗的光线中——执拗,温驯,孩子气,充满女人味——也许是米利森特有史以来拿下的最神秘而疯狂的女人。而她就要被送走了。自己付出的代价可能更大,米利森特心想,比她原本想的还要大。她止住哭泣,用忧郁的眼神鼓励地看着多莉。她说:“木已成舟。”

多莉是走着去自己的婚礼的。

事前没人知道她有这个打算。当波特和米利森特在她家门前停车接她时,米利森特仍然悬着一颗心。

“摁喇叭,”她说,“她最好一切准备就绪。”

波特说:“她不是已经下来了吗?”

是的。她在绸缎婚纱外面套了一件阿尔伯特的灰大衣,一只手拿着阔边帽,另一只手握了一束紫丁香。他们把车停了下来,只听她说:“不用,我想要走走。这样我的脑子会更清醒。”

他们没办法,只好把车开到教堂前等她。看到她沿着这条街走来,店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几辆车兴高采烈地鸣着喇叭,人们挥手嚷道:“新娘子来了!”快到教堂时,她停了下来,脱掉阿尔伯特的大衣,她看起来奇迹般地光芒四射,如同《圣经》里的盐柱。

缪丽尔在教堂里面弹管风琴,这样她就无须知道,她们在最后一刻才发现新娘的手套给忘得一干二净,多莉光着手握着那束紫丁香的木质茎。斯皮尔斯先生也在教堂里,不过他已经坏了规矩,自己走了出来,把牧师一个人留在那里。他跟米利森特记忆中一样又瘦又黄,像一头野狼。当他看到多莉把旧大衣甩进波特的车后座,把帽子戴在头上时——米利森特得赶过去帮她把帽子戴正——他显得极其满足。米利森特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他和多莉爬得很高,骑在身披华丽盔甲的大象背上。大象负重向前,驮着他们去冒险。一幅未来的图景。她如释重负,满怀希望地在多莉耳边说道:“他会带你周游世界!他会让你成为女皇!”

“我已经胖得像一个汤加女皇了。”许多年后,多莉从澳大利亚写信说道。寄来的照片表明她没有夸张。她的头发花白,皮肤棕黑,脸上的雀斑好像不受控制般地聚集到了一起。她穿了一件无比宽松的长袍,颜色像热带花朵一样鲜艳。战争的到来终止了一切旅行,等到战争结束时,威尔基却已时日无多。多莉继续留在昆士兰,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种甘蔗、菠萝、棉花、花生和烟草。她仍然会骑马,尽管很胖,而且还学会了开飞机。她在世界的另一端时不时地去旅行,独自一人。她射杀过鳄鱼。五十年代她在新西兰去世,死于登高看火山的途中。

米利森特把她许诺过不对任何人提起的话告诉了所有人。自然她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她回想起自己的灵机一动和小诡计,毫无内疚。“总得有人当机立断。”她说。她觉得自己是某种生活的缔造者,这在多莉身上产生的效果比在自己孩子身上要好得多。她创造了幸福,或者说某种接近幸福的东西。她忘了自己那天痛哭流涕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

多莉的婚礼对缪丽尔也产生了冲击。她递上辞职信,去了阿尔伯特省。“给我一年期限。”她说。一年之内,她找到了一个丈夫——跟过去与她纠缠不清的那类男人完全不同。他是一个带两个孩子的鳏夫。一个基督教牧师。米利森特对缪丽尔的描述有些好奇。难道不是所有的牧师都是基督徒吗?当他们回来探亲时(那时他们已经又添了两个孩子,自己生的),她明白了缪丽尔为什么那么描述。抽烟喝酒骂人她都戒了,不再化妆,也不再弹奏过去她喜欢的音乐。现在她弹赞美诗,她以前大肆嘲弄过的那种。她现在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穿了,还烫了一个很糟糕的卷发。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被烫成一串串小卷,直剌剌地立在前额上。“过去的大部分生活我一想起就反胃。”她说。米利森特感到,她和波特很可能属于那个让她反胃的时期。

那栋房子既没卖掉也没出租,也没有被拆掉。它建得那么牢固,不会轻而易举地倒塌。它可以年复一年地立在那儿,却不会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有任何不合情理之处。裂缝如树一般在砖墙上生枝发芽,墙却没有倒。窗框歪向一边,窗子却没有掉下来。锁着的门挡不住孩子们的入侵,他们在墙上涂鸦,打碎多莉留下的坛坛罐罐。米利森特从没进去看过。

有一件事是多莉和阿尔伯特曾经一起做的,后来就只剩多莉一个人做了。这件事可能在他们还是孩童时就开始了。每年秋天,他们——之后是她一人——会去收集从树上落下的核桃。他们一轮一轮地捡,核桃的数量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他们确定自己捡完了最后一颗,或者倒数第二颗。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数,把最后的数字写在地窖的墙上。年,月,日,然后是核桃总数。他们没有用捡到的核桃做任何事。只是把它们倒在田埂边,任由它们在地里腐烂。

米利森特没有继续这项无用功。她有忙不完的家务要做,她的孩子们也是。但是每年的这个时候,当核桃落在深深的草丛里时,她会想起这个习惯,想到多莉是如何希望能保留这个习惯,直到她去世。充满了习惯的生活,季节轮换的生活。核桃从树上掉下,麝鼠在小溪里游泳。多莉一定相信她本该如此生活,连同她那合情合理的古怪,可以忍受的孤独。也许她还会再养一条狗。

但我不会放任不管的,米利森特想。她不会放任不管,她当然是对的。她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妇人,还会继续活着,哪怕波特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她不常去留意那栋房子,它只是在那儿。不过每隔一阵子,她确实会注意到它裂开的墙面和空洞斜歪的窗户。屋后的核桃树失去了它那美丽的树冠,一次又一次。

我应该拆掉那栋房子,把砖卖掉,她自言自语,并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那么做。 OVs3cfHUYi7nA8RFX4NEZ7xZ4hyy+omnWOC1xM6m2WY2s3gBlTG/0UN2zNMepm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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