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斯泰尔斯开往伦敦的客运火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停运,连铁轨都被起走了。人们说是为了援战。当露易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去伦敦看心脏科专家时,她只能坐巴士去。她不应该再自己开车了。
那位大夫,那位心脏科专家说她心跳不稳,脉搏一扯一扯的。这让她觉得她的心就像一个小丑,她的脉搏则好似牵在一根线上的玩偶。她坐了五十七里路的车赶来,可不是为了听到这种儿戏般的评论,不过她无暇顾及。在候诊室读到的一则新闻让她分心。也许是她读的东西让她的脉搏这么波动不稳。
在当地报纸的内页,她看到名为“悼念本地殉道者”的头条。为了打发时间,她继续读了下去。文章说当天下午在维多利亚公园将举行某个仪式,纪念托尔普德尔的殉道者。报纸说知道这些烈士的人极少,露易莎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这些人因非法宣誓受到审判并被判有罪。这桩奇特的罪案发生在一百年前英国的多赛特郡,判决的结果是将他们流放到加拿大。有几个人到了伦敦,在此地了却余生,死后安葬时也没有特别的公告或纪念仪式。现在,人们认为他们是工会运动的先驱。今天这场纪念活动就是由工会理事会,加拿大劳工联合会的代表以及本地一些教堂的牧师们发起的,纪念他们被捕一百二十周年。
露易莎觉得殉道者的称呼有些夸张,毕竟他们没有被处决。
纪念活动在下午三点举行,主要发言人是本地的一位牧师,还有从多伦多赶来的工会发言人约翰(杰克)·阿格纽先生。
露易莎从医生诊所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一刻。回卡斯泰尔斯的巴士要到晚上六点才出发。她本来打算先去辛普森百货的顶楼喝点茶,吃点东西,然后去买结婚礼物。时间允许的话再去看场午间电影什么的。维多利亚公园位于医生诊所和辛普森街之间,她决定抄近路去。天气炎热,树荫下凉爽宜人。她一眼就看到公园里摆好的椅子。挂着黄色帷帘的小讲台上,一边插着加拿大国旗,另一边她猜是劳工联合会的会旗。一群人已经开始聚集,为了看得更清楚,她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人群中有一些老人,衣着普通但整洁。女人们大热天也扎着头巾,一看就是欧洲人。还有一些是从厂里提前下班的工人,男工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衣,女工穿着新洗的罩衫和便裤。人群中有几个女人显然是直接从家里赶来的,因为她们穿着连衣裙和凉鞋,还要照看带来的小孩。露易莎觉得她们不会在意她的衣着——米色山东软绸和深红色丝质便帽,一如既往的时髦。但就在那时,她注意到一个比她更时髦的女人起身。她穿绿色丝绸上衣,黑发向后紧绾,用金绿两色相间的手绢扎起。她可能有四十岁,脸蛋憔悴而美丽。她很快向露易莎走来,微笑着指给她一把椅子,并递给她一份油印传单。露易莎辨认不出那些紫色的印刷字体。她想把正在讲台边谈话的那几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发言人也在他们中间吗?
这种姓名的巧合连有趣都谈不上。他的姓和名字都不罕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下,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开始觉得有些恶心,一种熟悉的不安感。这种感觉常常来得莫名其妙,但一旦来了,就算知道它毫无缘由也于事无补。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起身,趁更多的人围坐过来之前逃走。
穿绿衣服的女人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我得去赶车。”露易莎嗓音嘶哑。她清了清喉咙。“出城的车。”说这话时她感觉好了些,然后就大步走开了,不过不是向辛普森百货的方向。她知道自己不会去那儿了。她也不会去伯尔克斯珠宝店买结婚礼物或去电影院看电影。她会径直去巴士车站,一直等到巴士带她回家。
走到离巴士车站只有半条街的时候,她才记起当天早上自己并没有在那儿下车。原来的车站正在被拆了重建,临时车站设在好几条街以外。她没留意是哪条街,是旧车站东面的约克街还是国王街?无论如何,她都得绕路了,因为这两条街都在拆建。就在她几乎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侥幸从后街绕到了临时车站。临时车站是一栋老房子,那种高高的灰黄色砖房,早在这一片还是居民区的时候就建成了。这可能是它在被拆毁前最后的用处了。周围的房子都被拆掉了,这一定是为了腾出大片空地铺上碎石,方便巴士停靠。停车场的四周还剩下一些树,树下放着几排椅子,她上午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坐在这栋房子曾经的阳台上,椅子是废弃的车座。他们穿着棕色的衬衣,上面有巴士公司的标识,不过他们对工作似乎并不上心。当她问他们去卡斯泰尔斯的巴士是否会六点准时出发,还有在哪里可以买到饮料的时候,他们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六点,据他们所知。
咖啡店在街的那一头。
里面的冰箱里有饮料,不过只剩下可乐和橙汁。
她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可乐。候车室又小又脏,还有一股失修厕所的味道。车站搬入这栋破旧的老房子后,大家一定变得懒散和懈怠了。在用作办公室的房间里有一个风扇,她经过时,看到一些纸张从桌上被吹了下来。“噢,该死。”女办事员一边诅咒一边用高跟鞋踩住这些纸。
外面的树灰扑扑的,树荫下放着老式的木椅,直靠背,最初漆的是别的颜色,看上去好像是从不同的厨房里搬来的。每把椅子的前面都放着一小块旧地毯或浴室里的那种橡胶垫,防止脚直接踩在碎石子上。在第一排椅子的后面,她以为自己看到一只羊卧在地上,结果是一条脏兮兮的白毛狗。它一路小跑过来,用一种严肃、半示威的神情打量了她一会儿,略略嗅了嗅她的鞋,然后又跑开了。拿可乐的时候她没留意是否有吸管,现在也不想再折回去找。她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可乐,头微微后仰,闭上了双眼。
当她睁开眼睛时,旁边椅子上坐的一个男人开始跟她说话。
“我尽快地赶了过来,”他说,“南希说你要赶巴士。我发言结束后就出发了。但是巴士车站已经拆了。”
“拆掉重建。”她说。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他说,“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看到你的时候,我正在跟另一个人说话。再看时你已经不见了。”
“我认不出你了。”露易莎说。
“嗯,认不出了,”他说,“我想也是。你当然认不出我。”
他穿着棕褐色的便裤和浅黄色的短袖衬衣,系一条鹅黄色的领巾。工会的人这么穿就有些花哨了。他有一头浓密而卷曲的白发,有弹性的那种,从前额开始一个小卷一个小卷地往后翻。他的皮肤有些发红,脸上的皱纹因对演讲——她觉得也包括私下谈话——投入太多热忱和精力而加深了。他本来戴了一副茶色眼镜,现在摘了下来,好像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一点,浅蓝色的眼睛里有少许血丝和不安。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除了皮带上方微微凸起的将军肚,总体还是保持得不错。不过她发现这种讲究的帅气——休闲时尚的服饰,引人注目的卷发和充满感染力的表情——对她并没有太大吸引力。她更喜欢阿瑟的样子。他的自我克制和深色西装中透出的尊严,有些人可能称之为傲慢,在她看来却显得真挚而令人敬重。
“我一直想打破沉默,”他说,“我想跟你说上话,最起码我应该进去跟你道个别。我走得太突然。”
露易莎不知该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很生我的气。你现在还气我吗?”
“早就不了,”她说,有些可笑地客套了起来,“格蕾丝怎么样?你的女儿丽莲怎么样?”
“格蕾丝身体不太好,患了关节炎。她的体重不利于她的健康。丽莲还可以。她结了婚,还在高中教书。教数学。对女人家来说不算太寻常吧。”
露易莎怎么好意思拆穿他呢?难道她能说,不,你的妻子格蕾丝在战争中又结了婚。她嫁给了一个农民,一个鳏夫。在那以前,她每星期来我们家做一次清洁。费尔太太已经很老了。丽莲一直没能从高中毕业,她又怎么能做高中老师呢?她年纪轻轻就结婚了,有几个孩子,现在在一家药店工作。她的身高和头发都很像你,不过她把头发染成了金色。我经常看着她,心想她一定很像你。她小的时候我常常给她送去我继女穿小了的衣服。
不过这些她都没说。她说:“那么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人——她不是丽莲?”
“南希?哦,当然不是。南希是我的守护天使。她帮我记下我需要去的地方和时间,确定我的演讲稿是否准备好了,照顾我的饮食和服药情况。我的血压有些偏高。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我的生活方式很不好,总是在路上奔波。今晚我就要飞去渥太华,明天白天有一个很难对付的会议,晚上还有一个无聊的晚宴。”
露易莎觉得她不能不说了:“你知道我结婚了吗?我嫁给了阿瑟·道兹。”
她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吃惊,不过他说:“对,我听说了。对。”
“我们工作也很卖命,”露易莎坚定地往下说,“六年前阿瑟去世了。整个三十年代,我们苦苦支撑,不让工厂关门,哪怕有段时间厂里只剩下三个人。我们也没钱翻修,我记得自己动手剪掉了办公室的遮篷,好让阿瑟拿着爬上梯子去补屋顶。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连户外保龄球场那样的娱乐场所也用上了。然后又开始打仗了,我们再也撑不下去了。我们生产的钢琴都卖得掉,但我们也在为海军生产雷达包装箱。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待在办公室。”
“去工厂上班对你一定是个不小的变化,”他说,用一种听上去似乎有些老练的口吻,“跟图书馆相比的话。”
“工作就是工作,”她说,“我现在仍然在工作。我的继女碧离婚了,她可以对付着帮我料理家事。我的儿子也终于念完了大学——他本来应该学做生意,但他每天下午总能找到借口溜出去。晚饭回家时我常常累得要趴下,这时候,我会听见酒杯里冰块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树篱后的说笑声。噢,麻麻,他们看到我时这么叫我。噢,可怜的麻麻,坐这儿来,给她倒一杯酒!他们叫我麻麻,是因为我儿子小时候就是这么叫我的。但他们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回家的时候,房子非常凉快——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是一栋很不错的房子,有三层,像一个婚礼蛋糕。门厅处镶着马赛克砖。不过我总是想着工厂的事,我满脑子净是这些。怎么做才能让生意继续下去。现在加拿大只剩五家生产钢琴的工厂了,其中三家在劳动力低廉的魁北克。这些你肯定都知道。当我在脑子里跟阿瑟谈话时,翻来覆去不过是老一套。我跟他心灵仍然相通,不过不是以什么神秘的方式。大家都觉得人老后会想一些更神神道道的东西,但我好像变得越来越实际,整天想的就是如何把某件事情办好。还有谁会和死去的人聊这样的事!”
她停住口,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都听进去了,事实上她连自己是不是说了这些话都拿不准。
“让我开始一切的——”他说,“不管我最后做成了什么,从一开始就推动我往前走的那股力量,是图书馆。所以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垂下头。
“啊,扯得太远了。”
他嘟哝了一下,不过又笑了。
“我的父亲,”他说,“你不记得我的父亲了吧?”
“噢,当然记得。”
“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他抬起头,摇了摇,然后宣称:
“爱情永远不死。”
她失去了耐心,几乎有种受到冒犯的感觉。这就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演讲干的好事,她想,让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爱情时时刻刻都在消亡,或是被转移,覆盖,那其实多少与死亡无异。
“阿瑟过去常来图书馆,”她说,“刚开始我对他很恼怒,常常盯着他的后脖颈想,哈,要是有东西砸中你那个地方会怎样呢?你不会明白这些的,这毫无道理。结果后来我发现我想要的东西完全是另一码事。我想嫁给他,过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她重复道。一阵眩晕似乎正向她袭来,对于荒唐之事的宽恕蔓延开来,唤醒了她那长满老年斑的手和干枯而粗壮的手指,它们离他的手并不远,就搁在他们之间的椅子上。情欲和旧日的渴念陡地升起,点燃那些孤寂的细胞。 噢,永远不死。
从碎石停车场的对面走来一群衣着古怪的人。他们成群走着,犹如一团黑云。女人们没有露出头发——她们都戴着黑色的披肩和软帽,遮住脑袋。男人们戴着宽边草帽,系着黑色的背带。小孩们穿得和大人一模一样,连帽子也不例外。这身衣服对他们来说该多热啊——那么热,灰尘仆仆,警惕而胆怯。
“托尔普德尔殉道者。”他说,声音里隐约有些玩笑成分,还有认命和怜悯。“啊,我想我最好过去一下,跟他们打个招呼。”
那玩世不恭的口吻,还有那种不太自然的好意,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是谁呢?等到她从后面看到他的宽肩和扁平的臀部时,她知道是谁了。
吉姆·弗雷瑞。
哦,她被什么样的戏法耍弄了?或者说她给自己设了什么样的戏法?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耍弄。她稳稳地站起身,看到所有的黑衣都融进地上的一摊水里。她觉得头晕,又感到羞辱。她不能接受这个。
现在他们走近了,她看清他们的衣服并不全是黑色。她看见有深蓝色,那是男人衬衣的颜色。女人的衣服有深蓝和紫色两种颜色。她可以看到他们的脸——男人的脸藏在胡须后面,女人的则隐在带深帽檐的软帽里。现在她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是门诺派 教徒。
这一带现在住着门诺派教徒了,过去他们可不住这儿。卡斯泰尔斯北部有一个叫邦迪的小村庄,那里也住了一些门诺教徒。这些人会跟她一起坐巴士回家。
他不在他们中间,也不在任何视线所及之处。
一个叛徒,无可救药。一名过客。
一旦知道他们是门诺教徒而不是什么灵魂迷失、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这些人看上去就立马没有那么胆怯或愁苦了。实际上,他们看上去十分兴高采烈,相互传递着一袋糖果,成年人跟小孩子们一起吃。然后,他们在她周围的椅子上安坐下来。
难怪她感到寒冷潮湿。她刚刚被一阵巨浪淹没,不过没人注意到。谁都可以对刚才的事做出解释,但实际上她就是被巨浪淹没。她被巨浪淹没,又探出头来,剩下的只有皮肤上的寒光,耳朵里的轰鸣,胸中的空洞和胃里的恶心。她面对的是一片混乱——一种要把她完全吞没的荒芜。突然暴露的空洞,即兴而起的把戏,明亮又旋即化作泡影的慰藉。
但是谢天谢地,来了这些门诺教徒。她听着他们屁股落座的扑通声,糖果袋被撕开的噼啪声,催眠般的吮吸声和轻柔的谈话声。一个小女孩看也没看露易莎就递过来糖果袋,露易莎拿了一颗奶油味的薄荷糖。她惊讶自己居然能够用手拿住糖果,用嘴唇吐出“谢谢”二字,然后在嘴巴里尝到她期待的味道。她学着他们那样细细品味糖果,允许那种味道给她带来某种时空的合理延续。
虽然还没到晚上,灯却亮了。在木椅上方的树上,有人绕了几道串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的线。她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它们让她想起节庆的日子。嘉年华会。湖上一船船的歌手。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身边的一个女人。
坦布琳小姐去世的那天,露易莎正好住在镇上的商务旅馆里。那时她在给一家公司做推销员,到处旅行向零售商推销帽子、缎带、手帕、饰物和女士内衣裤。她听到旅馆里的人议论坦布琳小姐的死讯,突然想到这座小镇很快会需要一名新的图书管理员。她已经厌倦这种四处奔波的生活,成天拖着样品箱,上下火车,在旅馆展示她的样品,装好行李然后又打开。她立即去找负责图书馆的人谈了话,一位道兹先生和一位麦克劳德先生。他们听上去像一对滑稽戏的搭档,但看上去又并不像。薪水是少得可怜,不过她的销售提成一直也不高。她告诉他们她在多伦多念完了高中,做推销以前在伊顿的图书部门工作过。她没说她在那儿只工作了五个月,然后就因肺结核而不得不去疗养院疗养,在那儿一待就是四年。肺结核倒是治好了,只留下一些干干的钙化点。
旅馆把她安排到三楼的一间永久客房里。从那儿,她的目光可以掠过屋顶看到白雪覆盖的群山。卡斯泰尔斯镇位于一个河谷里。小镇住着三四千居民,长长的主街顺着山坡蜿蜒而下,跨过小河,再顺势上坡。小镇上还有一家制作钢琴和管风琴的工厂。
那些房屋在建造时就有耐久经住的打算。屋前有宽阔的庭院,街边是长成的榆树和枫树。她从未在绿叶满枝的时候来过这里。想来那种景致一定与现在十分不同。现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切,将会掩隐在一树一树的碧绿之中。
她很高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为此充满感激,心绪也平和下来。她不是没有过重新开始的经历,不过事情并不如她所愿。这次的即兴决定仿佛冥冥之中有神灵介入,她相信这是她不平凡命运的开始。
小镇上一股马匹的味道。夜晚来临时,蒙着眼罩的高头大马扬起多毛的马蹄,拉着雪橇过桥,经过她住的旅馆,把街灯甩在身后,消失在夜沉沉的小路上。最终它们到达乡野的某处,连彼此的响铃也不再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