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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流感

露易莎跟旅馆里的几个常住客人成了朋友。其中一个是吉姆·弗雷瑞,他推销打字机、办公用品、书和各式文具。他四十来岁,浅色头发,肩膀溜圆但体格健壮。乍一看,你会觉得这个人应该在男性世界里推销更有分量的重型装备,比如农用机械。

在西班牙流感肆虐期间,哪怕不清楚商店是否营业,吉姆·弗雷瑞也没中断过出差。有时连旅馆都会歇业,跟学校和电影院一样,甚至教堂也会关门——吉姆·弗雷瑞认为这是丑闻。

“他们真该替自己感到羞愧,这些胆小鬼,”他对露易莎说,“躲在家里等着病毒找上门来对人们有什么好处?你们图书馆就从没关过门,对不对?”

露易莎说图书馆只在她生病的时候关过门。一点小毛病,一个星期不到就好了,不过她还是去了医院。他们不会让她待在旅馆里。

“那些胆小鬼,”他说,“该你了就是你,躲也躲不过。你同不同意?”

他们谈到了医院里蜂拥的病人,染疾身亡的医生和护士,还有无休无止的凄惨葬礼。吉姆·弗雷瑞住在多伦多,街的一头就是一家殡仪馆。他说殡仪馆在安葬那些大人物时还是会花费大力气动用整套设施,黑色的马匹、黑色的四轮马车和安葬工具。

“葬礼没日没夜地进行,”他说,“没日没夜。”然后他举起杯子对露易莎说:“为健康干杯。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他认为露易莎的气色看上去比从前好多了。也许是她开始擦胭脂的缘故。露易莎的皮肤是一种浅浅的橄榄色,印象中她的双颊没什么血色。现在她的穿着更精神,为人也更友善了。以往她对别人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视心情而定。她还开始喝威士忌了,不过往酒里兑了不少水。过去她只会喝一杯红酒。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过交男朋友虽然会让一个女人神采奕奕,却不会增加她对所有人的兴趣。他确定在她身上,后一种情况也发生了。或许她意识到韶光飞逝,丈夫人选又因战争锐减。这确实会让一个女人开始骚动不安。她比大多数已婚女人聪明有趣,长得也比她们漂亮。对于这样的女人,她们以后会怎么样?有时候仅仅是运气不好。或者运气来时没抓住机会。太过敏锐自信的女人会让那些老派的男人感到不自在吗?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往下过,”他说,“你这么做是对的,让图书馆的门一直开着。”

这场谈话发生在一九一九年的初冬,大家都以为危险已过,却又爆发了新的一轮流感。旅馆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才晚上九点,旅馆老板已经上床睡觉了。他的妻子因流感住进了医院。吉姆·弗雷瑞从一家酒吧买了一瓶威士忌,那家酒吧因为害怕传染已经关门了。他们坐在餐厅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外面冬雾渐浓,挤压着窗玻璃。街灯和桥上小心爬行的几辆车几乎都淹没在了浓雾之中。

“噢,其实跟对错无关,”露易莎说,“关于图书馆一直开门那事儿。个中缘由其实比你想的要自私。”

然后她笑起来,说要给他讲个离奇的故事。“天哪,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肯定是威士忌害的。”

“我可不爱拨弄是非。”吉姆·弗雷瑞说。

她笑得更厉害了,说当一个人声称他不喜欢拨弄是非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喜欢,跟说自己守口如瓶一个道理。

“你可以随时随地把这件事说出去,只要你不指名道姓,也别在卡斯泰尔斯这里说就行。”她说,“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不过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也许酒醒后我会改变心意。这个故事是个教训,是对一个傻得离谱的女人的教训。你肯定会说,这有什么新奇的?这样的教训你每天都学得到!”

她开始讲一个士兵如何从前线给她写信的故事。这名士兵因为常去图书馆而记住了她,她却不记得他。不过,她还是友善地给他回了信,俩人就这样开始通信。他告诉她自己在镇上住的地方,她就经过那里去帮他看看房子的情况。他谈到他读过的书,她也说了自己喜欢的。总之,两人都向对方吐露了一些心事,彼此的感情也开始升温。至于表白,应该是他主动的。她不会像个傻瓜似的那么冲动。起初,她觉得自己只是出于好心。就是后来,她也是因为不想拒绝他,让他难堪。他想要一张她的照片,她就照了一张。尽管她并不喜欢,还是给他寄了过去。他问她是否有心上人,她如实回答说没有。他没有回寄自己的照片,她也没有要,虽然她也好奇他长什么样。在战场上照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像那种以貌取人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他并不指望能活着回家。他说他不怕死,但害怕会落得跟医院里的一些伤兵同样的下场。他没有细说,不过,她觉得他指的就是人们现在能看到的那些人——缺胳膊少腿,失明,又或是被烧得不成样。他没有抱怨自己的命运,她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一心赴死,宁愿死在战场也不愿苟活余生。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想到了她,给她写信,如同任何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对心上人做的那样。

战争结束后,他已经好一阵子没跟她联络了。她每天都在等待回信,却什么也没有。音信全无。她害怕他成了战争中最不幸的那群士兵中的一员,他们在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最后一天,甚至最后一个小时失去了生命。她每个星期都查看本地报纸,直到新年,那上面还在公布新增阵亡士兵的名单,不过他的名字不在其中。现在报纸也开始刊登那些返乡士兵的信息了,常在名字旁边附一张小照,几行欣喜的文字。当士兵大批从前线返回时,这样的待遇也就没有了。然后,她看见了他的名字,名单上的又一个名字。他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他正在回卡斯泰尔斯的路上,可能已经到家了。

也就是在那时,她决定不管流感如何猖獗,都要让图书馆一直开着。每一天,她都相信他会来看她,每一天,她都做好他来的准备。星期天对她来说最是难熬。当她走进镇公所的时候,她总会感到他可能已经先她而至,正倚墙等待她的到来。有时候她的预感如此强烈,她会错把一片阴影当成一个男人的身影。现在她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声称见鬼了。无论大门什么时候被推开,她都期待看到他的脸。有时候她告诫自己,不默念到十不准抬头。因为流感,上门借书的人越来越少。她决定重新整理一下书刊,不然她会发疯。每天不到关门后的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她都不会锁门。然后她又会想象他可能站在对面邮局的门阶上注视她,因害羞而不敢主动上前。她当然也担心他可能生病了,总是在谈话中留意最新的流感病例。不过没人提到他的名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完全放弃了阅读。书的封面对她而言与棺材无异,不是太破旧就是太华丽。里面很可能就是一堆尘土。

她完全有理由这么想,不是吗?在交换了那些信件后,难道她不该认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是他不来找她,不跟她发生任何瓜葛?在那样的表白之后,他怎么可能从不踏入她的门槛?送葬队伍一支接一支地从她窗前经过,她毫不在意,只要不是他的就行。即使在她自己也病倒以后,她唯一的念头也是必须赶紧回去,必须下床离开医院,图书馆的大门不能对他锁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去,开始工作。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她在报架上整理刚到的报纸,他的名字突然映入眼帘,仿佛自她狂热的梦中跃出。

她读到的是一则他和一位叫作格蕾丝·霍恩小姐的简短婚讯。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不是图书馆用户。

新娘子身穿浅黄色绉丝婚纱,镶有咖啡色和乳白色花边,米色草帽上系着棕色的天鹅绒丝带。

没有照片。咖啡色和乳白色的花边。这就是她这一段罗曼史的结局,只能是这样。

然而就在她图书馆的办公桌上,几星期前的一个星期六夜晚,在所有的人都离开后,她锁上门正准备关灯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行字: 我上前线以前就订婚了 。没有名字,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不过有她的照片,一半被压在吸墨纸板下。

那天晚上他来过图书馆。那是个很忙碌的晚上,她常常离开她的桌子去为某位读者找书,整理报纸,或者将图书上架。他跟她在同一个房间待过,观察过她,瞅准了他的机会,一点儿也没让她察觉。

我上前线以前就订婚了。

“你认为他只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吗?”露易莎说,“你觉得一个男人会这么残忍吗?”

“据我所知,女人更喜欢玩这样的把戏。别,别,千万别这么想。他很可能是真心的。他只是有点忘情罢了。表面上来看就是这么回事。他上前线以前订了婚,根本没指望能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但他做到了。等到他回来,未婚妻就在这儿等着他——你说他还能怎样呢?”

“是啊。能怎样呢?”露易莎说。

“他贪得无厌。”

“啊,没错!就是这么回事!”露易莎嚷道,“至于我呢,就是虚荣心作祟!活该被甩!”她的眼睛亮起来,双颊开始泛红。“你觉不觉得他是趁我不备仔细打量了我,发现真人比那张可怜的照片还要糟糕,所以打退堂鼓了?”

“我不这么认为!”吉姆·弗雷瑞说,“你千万别小看自己!”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故事里听上去那么愚蠢和无知。”

“真的,我一点儿也没觉得你傻。”

“但也许你觉得我太过天真?”

女人都这样,他想,无一例外。她们只要开口给你讲一个故事,接下来就会有第二个。酒精只会让她们更心烦意乱,那份谨慎也早就抛诸脑后。

她已经告诉过他自己曾在疗养院里住过,现在又说她在那儿跟一个医生谈过恋爱。疗养院坐落在汉密尔顿山上一片美丽的空地上,他们就在有树篱笆掩映的小路上约会。台阶是一层一层的石灰石砌成的,荫凉处长着安大略难得一见的植物——杜鹃花、映山红、木兰。那位医生对植物略懂一二,告诉她这是卡罗来纳的植物,跟本地植物十分不同,长势更好。到处是小片的树林,奇异的树,树下踩出来的小径。郁金香树。

“郁金香!”吉姆·弗雷瑞说,“长在树上的郁金香!”

“不,不是,是说树叶的形状。”

她略带挑衅地朝他笑笑,然后咬住下嘴唇。他感到了她的暗示,接过话来,“树上的郁金香!”而她则说不是,是树叶的形状跟郁金香很像。不对,我可没那么说过,别说了!现在他们进入小心翼翼的试探阶段——这方面他是老手,并希望她跟自己旗鼓相当——满是令人愉悦的小惊喜,半带嘲讽的信号,肆无忌惮的满满的欲望,还有一种宿命般的善意。

“只属于我俩的夜晚,”吉姆·弗雷瑞说,“以前从未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美事。”

她让他握住她的手,让他将自己轻轻带离座位。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关上了所有的灯,然后他们一起走上他们分别爬过无数次的楼梯。他们经过一张张的画像——主人坟前的忠犬,田间歌唱的高地玛丽,鼓眼睛的老国王以及他那纵情声色大腹便便的模样。

“这一晚大雾茫茫,我的心陡然惶惶。”吉姆·弗雷瑞爬着楼梯,半哼半唱。他用手搂着露易莎的腰,安慰她。“都会好的,都会好的。”他边说边领着她绕过楼梯转角。当他们沿着窄窄的楼梯爬上三楼时,他说:“从来没有爬得离天堂这么近过!”

但是夜更深一点的时候,弗雷瑞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带着浓浓的睡意责备道:“露易莎,露易莎,为什么没有告诉我真相?”

“我什么都告诉你了。”露易莎说,声音显得虚弱而飘忽不定。

“那就是我会错意了,”他说,“我从没想过让这件事改变你。”

她说不会。现在,他不再把她压在身下令她动弹不得,她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眩晕,好像身下的床垫变成了小孩玩的陀螺,转个不停。她想解释床单上的血迹是因为来例假的缘故,但她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过于夸张,让人没法相信。 cE6DqXPWt6Rcvry+HUBeSUwmQzHSMmV/EOLcthagSTCMmhpG6Z+dST+USh1P9m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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