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身处哪个领域,你都要找到最奇特的一点进行研究。
约翰·惠勒
接到那通电话是在8月的一个下午,距离新学期开学还有几周,打电话给我的是医院神经科的一名护士,她的语气相当困惑。她新收治了一名病人,该病人是一位73岁的女性,当天早些时候出现了大面积脑梗死的情况。一个血块阻断了她大脑中的部分后循环,并在左侧的枕叶和颞叶造成了大面积斑点状的神经细胞死亡,即中风。尽管脑梗死的发生无法阻止,并且的确造成了脑部的严重受损,但该女性表现出来的状况却相当不错。她意识清醒、反应警觉、聪慧机敏,并且保有语言功能。确切说,受损的是大脑中与视觉处理有关的部分。这位名叫阿尔瓦的女性,在右眼大部分视野变为盲区后,开始观察到某种奇怪的现象:右眼视野的盲区被另一片陌生的图景取代。她能看见晶莹的雪花缓缓飘落在刚打扫过的地板上,此外,还有一些和周围环境相称的古怪物体。比如,阿尔瓦在沙发所应摆放的位置,看见了一张乡村风格的旧沙发。
“会不会是癫痫发作?”护士提出自己的猜测,“说不定是视觉系统的问题?”当时正值盛夏时节,户外晴空万里,完全没有降水的迹象。
我并没有和她在电话里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而是挂断电话,搭电梯来到位于五楼的53病区。因为是周末,走廊里空空荡荡的,脚步声久久回响。身为退休教师的阿尔瓦坐在宽敞病房的一张扶手椅上,脑梗死的确导致了她右眼视野的大面积消失,而且导致她很难通过视觉识别出部分常见物品。当然了,如果能用手触摸到的话,就会好很多。她在意识层面保持着完全清醒,并且充分肯定了护士关于诡异雪景的说法。
“我看到了下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干雪花,正在一点点往下落。”她向我描述道。
“这些雪花,你是在哪个位置看到的?”我有些疑惑。毕竟,视觉的特点更偏向于神经性质,而非气象性质。她往后一靠,整个人陷在扶手椅里面。
“右眼这里。有的时候会出现大面积色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雪花也变得比较潮湿。”
阿尔瓦靠墙坐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中投射进来。被太阳炙烤了大半天,整个房间都变得暖烘烘的,但阿尔瓦右眼的视觉世界仍是一片冰天雪地,雪花时而干燥,时而潮湿,闪着晶莹的光芒片片飘落,结结实实地占据了她一半的视野,偶尔还变幻出斑斓的色彩,仿佛来自遥远的北极和某个超现实世界。单就医院外的景象而言,我们丝毫找不到这种天气变化的任何征兆。高温仿佛锅盖般笼罩住这座城市,就在几天之前,附近的草地还起了火。然而,漫天飞雪和艳阳高照的情况仍然并行不悖地继续。阿尔瓦甚至怀疑阳光是灼伤她视力的罪魁祸首。既然幻觉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并且只有右眼的视野受到了影响,诊断为癫痫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由于左眼视力仍然正常,阿尔瓦能够自主阅读、进食,并且从事其他活动。事实证明,漫天飞雪只是前奏曲。就在当晚,随着天空渐渐放晴,一群迷你动物和一个小矮人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狐狸、猫头鹰、驼鹿和其他五颜六色的鹿组成了一个集体,悄无声息地前行。队伍最末是一头美洲野牛,尾巴后面还跟着一个牛倌。这些动物仿佛微缩玩具,一个个从床底下钻出来,成群结队地走过刚才下过雪的地方。至此,情况已经非常明显了:虽然阿尔瓦左眼的世界一切如常,但右眼的世界却成为一场灵动的幻觉,整个下午都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
“这些小家伙太有意思了,像是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巡游。感觉进入了《格列佛游记》,”晚上喝咖啡的时候,阿尔瓦告诉我,那幅场景是多么美丽,“这些动物五颜六色,比病区里的东西漂亮多了。画都画不出来。”
从大脑的角度来说,它们正是阿尔瓦本人画出来的。她的大脑正在画出一幅幅图景,以代替现实中缺失的视觉印象。这些动物和小矮人如果在现实中有原型的话,它们在阿尔瓦脑中的样子比起原型要渺小得多,而且更为扁平化。在神经学上,这种缩减现象常常被称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即视微症。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仿佛小精灵般,从床下幻化出来,不失栩栩如生的迷人光彩。第二天,地板上出现了一个身着瑞典民族服装的小女孩。总之,视野盲区内似乎并不缺乏新的元素。不过,近似《格列佛游记》的场景过于密集和拥挤的时候,阿尔瓦会将注意力集中在病房左侧,试图转移视线。更糟糕的是,幻觉中的某个人物会突然转移到她左眼的视野之中,无节制地侵犯健康的另一半视觉。
要想解开这个谜团,我们必须抓住一条关键线索:幻觉主要出现在阿尔瓦的盲区,也就是所谓的视力障碍区。这种在盲区(确切说,阿尔瓦的情况还达不到全盲的标准)中产生幻觉的现象,正是夏尔-博内综合征的特点。这种现象表明,我们的大脑在有所缺失的时候,会积极唤起其他功能来替代缺损的功能。而在遭受伤害的时候,大脑常常会涌现出这类充满希望的创造力,形成补偿机制。我在想,是否可以将此视为某种回应:外在视觉的缺损触发了更高级的视觉处理机制,从而导致视觉系统的一部分补偿性地过度活跃?或许这是大脑中完好无损的部分对缺损的修复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内,阿尔瓦的大脑继续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这种景色诚然值得欣赏,但偶尔也会对她造成困扰,包括影响她的阅读。随着阿尔瓦开始服用一种试验性的新药物——名为利培酮的精神科药物,动物和小矮人的形象先是进一步缩小,之后彻底消失。这是一个喜忧参半的结果:阿尔瓦偶尔还会想念那个小人国,但她已经不用担心视觉注意力受到干扰。一周后,阿尔瓦的视力有所改善,情况趋于稳定,已经达到停止服药的标准。事后回想起这一切,阿尔瓦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我们一致认为,在脑梗死发生后的几周时间内,曾有一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在她大脑中短暂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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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夏季接近尾声,大批医学生陆续返校。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学者结束假期,共聚于此,组成一个个新的团队,这总是让人欢欣鼓舞。那段时间内,我们接诊了若干名视觉系统受损的病患。其中一些因为病情的反复而产生幻觉。一名女性因老年性黄斑变性(age-related macular degeneration,简称AMD)出现视网膜受损,即罹患了外行人俗称的黄斑病变,经常会在花园里看见拖拉机直冲自己驶来。由于丈夫是一名拖拉机司机,她有时很难将幻觉和真实世界里开拖拉机的人区分开来。特别是从室内往屋外看的时候,因为无从判断拖拉机是否发出声响(不同于真实世界的拖拉机,幻觉中的拖拉机是无声无息的),她就更容易陷入混淆。一般情况下,她也清楚,这些幻觉并不真实。此外,独自漫步于乡村小径的时候,她还会看见树木脚步轻盈擦身而过的景象。医学院的学生听得入迷,但这位女性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大惊小怪。应医生要求进行回忆和复述时,她提到美丽和丑陋的幻觉在视觉盲点中交替出现,频率和节奏难以捉摸,完全不受控制。早晨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看见年轻时认识的美丽舞者,到了晚上,如果疲劳或烦闷的话,她会看见大灰老鼠冲自己龇牙咧嘴地怪笑,或是数条毒蛇绞缠成一堆。美丽和丑陋就这样,交替填补着她的盲点。桌子下面可能会突然出现一只老鼠,而当她伸手想要抓捕的时候,老鼠却又倏忽不见。这是夏尔-博内综合征的另一变体。罕见的是,该女性的情绪似乎影响了幻觉的内容。填补盲点的景象是美还是丑或多或少和她心情的好坏有关。这便是所谓的心境协调性幻觉。相比于夏尔-博内综合征所产生的幻觉,这一特征在心理原因引发的幻觉中更为典型。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或许她看见的部分事物,不过是滞留在受损视觉系统中的碎片?或许,这些幻觉一如水中的倒影,是她白天清醒时意念的闪回和反馈?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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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位于医院正中并不特殊的位置,53病区却给人一种阁楼般的温馨感。大门几乎永远是敞开的,门诊那边的教授很少过去,这也让在53病区工作的低年资医生感觉更为自在。相比于精神科,这一类的神经科往往更容易接触到视幻觉的病患。在一些让人不适的病例中,视幻觉是死亡逼近的第一个凶险征兆,是我和惊慌失措的病患家属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在极少数情况下,脑部的侵袭性疾病很可能伪装成无声的幻觉假象,然后演变为对身体和精神的彻底破坏。病区内每年都会遭遇这类不幸。其中包括导致大脑出现海绵样变性、病程发展迅速的克-雅病,或是血块不巧滞留在基底动脉顶端,严重损害了上部分脑干。这些疾病来势汹汹,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只要其中任何一种猝不及防地出现,这个阁楼般的病区就立刻会陷入凝滞状态。我们常会感到束手无策。有时,经验丰富的同事会指出,最初的征兆其实被我忽略了,它可能是出现在汽车引擎盖上幻视的小狗(观察到的病患在几小时后去世)。那种感觉是,死亡正潜伏在病区旧走廊的某个角落里——或许躲在角落里的就是那只小狗——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有时,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就在病区偏僻的犄角旮旯,一个身穿暗黑盔甲的骑士突然出现,镂空面具掩盖住了他的真实面孔。他的身形比大家高出半米,略略弓着腰,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挪移,然后低声说:“我比你们都要强大。”
这位难以捉摸的对手从未解释过只言片语。
“死亡是不需要解释的。”金属身体内空洞地回荡着一个声音。或许是小狗在说话。但更多的时候,幻觉是温和而无害的。它们的出现和消失无关死亡或损害,只是无从解释而已。
医院外面已是初秋的景色,护士们仍然日复一日地忙忙碌碌,公园里树木的色彩越发鲜艳,继而渐渐暗淡下去。这段时间内,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夏尔-博内综合征。我留意到,该综合征所产生的幻觉,既可能发生在视力受损的患者身上,也可能源于大脑视觉处理系统的损伤。这种幻觉,往往是部分视觉环境在受损视野中的忠实再现,这一点着实令人称奇。患有夏尔-博内综合征的病人在贴满壁纸的房间会说自己看到逼真的壁纸逐渐填补了视野盲区。如果是视网膜缺陷导致的失明,这种现象发生时患者自己往往意识不到。壁纸图案、自然植被或是天空中的云彩,这些都会像复制粘贴一样,弥补视觉障碍所造成的缺失,并且随着视线的移动而发生动态变化。另一种情况下,填补盲区的是视障患者自己的身体部位(手或者脚)。当然了,如果视觉盲区中出现的是某个卡通人物,就很容易发现这是幻觉了。
以上现象的发生远比我以为的要普遍,这让我既好奇又困惑:究竟是什么,让大脑在视觉盲区内创造出如此生动而具体的场景呢?为什么大脑不使用更简单的图像作为替代?比如最平常的灰白色背景,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有。还有,这些创造性场景和图像的实现,似乎并不依赖人为努力或大脑控制,其中又有什么原理呢?
对于健康人群来说,视幻觉的现象同样存在。当周围光线比较昏暗时,我们眼前会产生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夜晚做梦时,你也会经历这种幻觉。众所周知,我们每个人的视野中都存在一个正常的盲点。盲点之所以会存在,是因为我们一部分的视网膜——视神经进入眼睛的地方——缺乏光感受器。我们的大脑从视野附近选取素材,进行复制,从而填补了这一正常的盲点。这种复制粘贴过程,和夏尔-博内综合征的表现有着相似之处。事实上,健康的大脑一直在从事这种填充工作。大脑不间断地对我们周围的环境进行复杂深奥的猜测,从而帮助我们形成对世界的全面认知。夏尔-博内综合征的创造性方式虽然另类,却能反映出这一过程的实现步骤。它涉及我们环顾四周时自身行为的放大,以及为了强化体验所采取的辅助手段,这些我在之后的章节中都会有所阐述。或许,阿尔瓦和其他病患的健康状况,其实比我们预想中要乐观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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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的轮岗结束后,我又回到53病区。那是10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冰霜在晨曦中绽放出转瞬即逝的光泽,午后的阳光为树梢上的浓郁色彩增添了一抹暖意,天空显得格外蔚蓝。或许这就是秋天的模样。早早袭来的寒流使得透明冰块凝结在大学校园的池塘表面,冰块随后默默化入池底,于是在秋日的阳光下,池塘又恢复到黑黢黢的模样。学生们脚步匆忙地赶去各自的教室。
“你好啊,医生!”早上查房的时候,一位性格开朗的老人主动冲大家打招呼。该男性名叫维尔戈特,前一晚在急诊室里,他曾出现暂时性神志不清的状况,之后被收治进53病区,留院观察。一天结束的时候,他不太记得自己在白天都做了些什么。年轻时他曾有过短暂的吸烟史,但综合年龄考虑,他总体而言还算健康。由于久居乡下,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劳作,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我们初步诊断为短暂性全面性遗忘(TGA)——一种暂时性的良性遗忘症。但很快我们意识到,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他的记忆。维尔戈特还出现了边界明确的大面积视力丧失。
“妈的,左半边什么都看不见。”说这话的时候,维尔戈特的面前摆了一份报纸,他的语气充满惊讶。
脑部磁共振成像显示,维尔戈特大脑皮质的后部视觉区出现了脑梗死,和阿尔瓦中风的情况差不多,梗死主要发生在枕叶,靠近额叶的边缘。但在他的描述中,我们注意到另一些令人费解的现象。他的思维和记忆都出现了视觉缺失的情况。这和一般的失忆病例不同,并不是通常的健忘症。对于电视上播放的新闻和近期生活中发生的事件,维尔戈特在讲述时都能精确到细节。遭到损毁的是他曾经的回忆。在维尔戈特记忆或想象的画面,以及任何假设的虚拟场景中,位于左侧的同一个区域统统消失不见。他和妻子共同居住的那幢乡间小屋,还有小镇上他经常光顾的购物街,一旦成为他脑海中的画面,就会在左侧产生固定的盲区。当他想象自己转身的时候,视觉盲区也会跟着移动,原本的盲区成为可见的视野,之前看不到的画面会突然呈现在眼前。无论在家里“转身”,还是在想象中掉转走路的方向,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就是说,视觉盲区会跟随他在头脑中注视的方向而改变。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和阿尔瓦所患的综合征是相反的。经过奇妙的转化,视觉盲区已经进入维尔戈特的思维和记忆,并且不会自动填补。他真实的视野和内心的场景,因此都出现了一半的缺失。
当然,它和阿尔瓦所患的综合征也有相似之处。尤其令我惊讶的是,维尔戈特的描述清楚指出了一点:我们进行思考的时候(特别是涉及方位和地点的情况下),所使用的大脑部位,和观察外部世界所调动的部分是完全一致的。就像面对阿尔瓦这个病例一样,我又一次陷入困惑。思考时怎么会有如此明确的一部分消失呢?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所有人在想象某种画面的时候,其实是在字面意义上用视觉系统看到那些图景的?就更普遍的意义而言,将这种抽象思维视作某种具体的感官认知,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秋天,只要同事不搬出成堆的科学文献,我就会利用业余时间阅读阿克塞尔·蒙特。蒙特是20世纪瑞典知名的精神科医生兼作家。据说旅居巴黎期间,他曾和让-马丁·沙尔科 [2] 共事过。我不禁好奇,我在53病区所目睹的情况,他是否也曾见过?100多年前,他曾在欧洲诊断过那么多穷人病患和富人病患,这种抽象和视觉思维如此清晰和具体地转化的现象,他在病例中遇到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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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想象力、反思能力和视觉思维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色彩。我的一些同事曾(用毫无掩饰的讽刺口吻)称之为大脑的“放空”现象。但事实是,我们使用大脑皮质的相当一部分——很可能是绝大部分——恰恰是为了思考、计划、回忆和幻想。这种幻想和思考围绕着我们自己、我们的未来,以及未来所做的事而展开,相当于对世界的模拟。它所涉及的现象,就是我们对未来发展的预判和学习方式的核心。在我们思考的过程中,大脑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近些年来,神经科学方面的研究拓宽了我们对这些现象的理解,这些现象影响了整个人类思维。以这一知识点为核心,我们能够从全新的视角对我们在动物界的独特性做出解读。
人类的想象力并不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而是深深植根于西方的哲学、文学和艺术的主题。或许对于如此重要的主题,相信仅靠科学就能做出解释,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我在图书馆里搜集素材,重新阅览书架上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作品,期待能从古代文献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佐证。根据这一并不全面的调查,我们可以看到哲学领域内围绕该话题所阐述的一些明确看法。
首先,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认为,人类经验根据其心理性质,可分为不同的层次。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存在着具体而直接的感官印象,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感知。感知不仅具有自动性和时效性,并且由于感官性质,还具备了高密度的反馈性。换言之,它们能够反映出我们所接触的外部世界。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站在这些感知对立面的,是纯粹的抽象思维,这很可能就是我们今天所谓的认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我们抽象的理性思维不含有许多感官层面的特点。他还认为,这种思维是人类所独有的,其他动物不具备这种思维。此外,亚里士多德还提出,如果将感觉和抽象放在天平的两端,那么想象力就是天平正中的支点。想象力所占据的位置,应该介于反馈性的具体感知和表达性的抽象思维之间,它和这两者的属性各有重叠。因此,亚里士多德将想象力描述成知识的最浅层形式。 [3]
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1711—1776)则偏重于个人经验的重要性。他强调,在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中,既有来自外部世界的直接感官印象,也有我们在思考中形成的弱化印象以及映射印象,而这两者之间在强度上存在明显差异。在进行分析和计划时,外部世界的弱化印象牢牢占据着人类的头脑。休谟因此认为,如果将想象力和思维比喻为高楼大厦,那么过去的感觉和经验就是全部的建筑材料。也就是说,所有的知识都起源于感官印象,这种观点被称为经验主义。
此外,在一名更现代、更具影响力的思想家眼中,想象力也是一个重要主题。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1905—1980)曾于1936年和1940年先后出版了《想象》和《想象心理学》两部著作,当时他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关于想象力这个话题,从世界范围看,当数这两本书的阐述最为全面。我在书架上意外发现了它们。几年前,我因为心血来潮而买下了它们,之后它们却被我冷落至今。我们只要深入萨特的思想世界,就能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些作品和他后来形成的哲学理念中,他都认为想象力从根本上讲是非感官的。他认为,想象力存在于不同于感知的另一个维度,并非源于激活人类视觉、听觉和感觉的感官系统。
萨特以其特有的文字风格写道:
当被问及影像的话题时,大多数人都会声称,他们的确看见了所谓的“视觉”影像,也听见了所谓的“听觉”影像。该如何理解?我们不应该将“看见”等同于“目睹”……因为“看见”这个词,也包含了“在空间中感知”的意思。人们不能说,影像只能通过眼睛传输给自己,或只是来自视神经或视觉中心的信息……如果影像和知觉一样,产生于大脑中心,那么它必然存在于其他知觉之中……这些感觉无法外化,换言之,精神影像是肉眼不可见的。 [4]
萨特因此否定了所有基于想象力的方法,认为想象力是一种内在思维的形式。反之,他认为想象力和知觉相互排斥。萨特还提到,内心的现实——想象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无法让我们受教:“从一个自己都不清楚的影像之中,人们是无法学习到任何知识的。”“除了我所意识到的一切,它空无一物。”“(影像)永远不会给人以新鲜感。” [5] 根据萨特存在主义的观点,内在影像反而是人类意识自由的体现。
随着阅读的推进,我能明显感觉到,在萨特的思想世界里,身体及其器官(大脑也算其中之一!)是被抽离和移除出去的。他所说的人类思想并非实体化的,而是极其抽象,可以说是一个独立、静态、形而上的构造,同大脑和身体没有任何关系——甚至找不到源头。这些理论在20世纪中期的哲学思潮中颇具影响力。与之相似的是另一位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儿在300多年前提出的“非物质”理论,即思想和精神都属于非物质的存在,不同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笛卡儿认为,我们自身最本质的部分——精神——是缺乏延展性的存在,并不遵循物理定律。 [6] 虽然笛卡儿对早期神经科学的某种形式颇感兴趣(比如,他提到患者截肢的身体部位会出现幻肢痛,这也是导致他对感官产生怀疑的因素之一),但萨特似乎对生理层面的大脑兴趣索然。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对于想象力,萨特既有高估的一面,也有低估的部分。他高估了想象力的抽象性,低估了我们的思维在其中的影响力。他同样低估了想象力使我们得到教益的能力,以及想象力对我们的好奇心起到的关键作用。与此同时,他也高估了我们感知的真实性和形象性。 [7]
让我印象深刻的另一点是:就我所见,脑损伤病患思维和意识的变化具体而广泛,而萨特的叙述与之大相径庭。总而言之,萨特的观点尽管令人耳目一新,但就解释记忆和思维的神经性缺损来说,基本没有任何帮助。总感觉缺少了什么。
就在萨特著作出版的大约半个世纪以前,学界出现了另一种观点,并且它对现代思想产生了更为深远的影响,因此很难被忽略。提出这一观点的是进化论的创始人查尔斯·达尔文(1809—1882)。根据达尔文物竞天择的进化理论来看,无论是一般的身体器官和功能也好,还是人类的大脑和思维能力也罢,都能从作为人类祖先的动物身上一一找到对应。因此,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大脑和思维就已经预设好了特征。达尔文认为,人类的思维和情感都可以沿进化史往前追溯,并且这一背景深刻影响着我们如今的行为方式。在另一篇著名的论文中,达尔文提到,人类和其他动物之间的思维差异,并非种类上的区别,只有程度高低而已。 [8] 我围绕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很久,仍然无法摆脱这样一个结论:就精神层面的若干能力而言,人类和动物存在本质的不同。无论是人类的语言或象征性思维,还是我们创造出平行世界的奇思妙想,在动物世界中似乎找不到任何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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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我们在涉及精神层面的问题上其实存在着分歧。在面向未来以及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们人类尽量采用简单常规的方式,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和其他动物的不同。诚然,这种区别主要体现在计划、移情、抽象思维和语言方面。人类做的很多事,对于其他动物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发明了原子弹、普选权、小黄鸭和无神论(前提是有人相信神灵的存在)。我们是创造文明和文化的生物物种,我们是喜欢一探究竟、追根溯源的物种,我们也是等待戈多的物种。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我们应该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存在,当然了,这种说法听来未免有些尴尬。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和我们的大脑,究竟在哪些方面与众不同?先进和“自由”的思想,为何率先产生于人类的大脑?
在我看来,想象力是一个有机体。大脑的变化赋予了人类好奇心、社交能力、想象力、计划性和前瞻性。在之后的章节内,我将会进一步论述现代神经科学如何聚焦大脑网络中高度协调的零散活动,并尝试对其机制和原理做出解释。 [9] 我们人类正是通过大脑皮质中活跃的巨大网络,获得了特有的自由思考能力,不必受环境的制约或限制。在思考的作用下,大脑在我们眼前创造出多样化的全新图景,从而将想象力具象化,变成一种可视的知觉形式。这种思维已经超越了物理环境。我们因为所见所感,而萌生出发掘探索的强烈欲望。这些独特的能力是我们成为人类的标志,也是本书的主题。
[1] 至少我们很难把拖拉机纳入心境协调性幻觉的范畴。
[2] 让-马丁·沙尔科是现代神经病学的创始人。
[3] Shields and Christopher,“Aristotle's Psychology”, Zalta, Edward N. (red.),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6.
[4] Jean-Paul Sartre, The Imaginary .
[5] 同上。
[6] 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集》里提到了这一点。
[7] 因此,在想象力和感知力方面,他的理论似乎都存在缺陷。
[8] Charles Darwin,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 .
[9]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在近几十年来已经找到了强有力的新方法,特别是大脑内部的活体成像技术,比如脑功能磁共振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