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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叶集与民俗学

先驱的研究

关于《万叶集》的研究,摆脱注释与鉴赏式的就作品论作品的立场,试图采用古代研究式的方法,大约始于昭和初年(1926年)。我认为西村真次的《万叶集的文化史研究》无论如何可以称为先驱。该书于昭和二年(1927年)初版发行,经过三次重版,昭和九年出版增补改订版。这是一本概略性的书,但正如著者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以“纵然拙劣也是第一本”(初版自序)的自负而问世的。

这本书在第一章绪言和第六章结语之间有四章,提出了种种文化史方面的问题。在第二章“人种学的考察”里,以体质的特征论及种族系统,指出隼人、肥人、安太人诸种族,从人种要素来看,当时仍然保持着同化以前的生活。安太人有中国南方用鸬鹚捕鱼的习俗,是提供供品的种族。但是,这里没有触及与古代王权关系最深的海人族 的问题。

在第三章“工艺学的考察”里,研究衣、食、住的形式和器具、交通方法、历术和音乐、舞蹈等,属于现在民俗学所谓有形文化领域的问题。在第四章“社会学的考察”里,从性和家族、职业分化、行政、政治、外交展开,以交易、关塞、军事、年中行事 以及社会生活中的各种思想倾向等作为研究问题。可以说是以社会形成、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为中心的。

第五章“土俗学的考察”是现在所谓民俗学研究的主要领域。“folklore”开始在我国被译为土俗学,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土俗学会组成,“民俗学”的名字得到普及是进入昭和时代以后的事。在第一节“咒的习俗”里,列有求雨、结草、盛饭、挥袖、共触(相当于今天的交感咒术)、萱草、翻衣袖、插头、鬘、不扫除(相当于所谓持斋吧)、白铜镜、盟誓、扬言、寿言、逆言十五个项目;在第二节“禁忌的习俗”里,论述衣带、神树、标、禁言等禁忌习俗;在第三节“正占与杂占”里,论述鹿卜、龟卜、足占、琴占、夕占、石占、水占、梦占、山菅占、苗占等占卜;在第四节“灵感的征兆”里,论述游离魂等灵魂观念;在第五节“祈祷与祭祀”里,论述从咒术向宗教的发展;在第六节里则进而论述伴随上述发展的葬仪变化等;第七节“神话与传说”,设有竹取翁、浦岛传说、三角恋爱故事、仙女柘枝、太阴传说、七夕传说、历史传说、口头传说各项,即所谓口头文学。

著者在第六章“结语”中提到第四章、第五章是重点。在初版自序里又指出,《万叶集》研究的现代意义在于,产生它的飞鸟、宁乐时代,在接受外来文化上与明治、大正时代极其类似,因而有必要回顾历史的经验。著者多次引用弗雷泽的《金枝》等,随处应用它的宗教民族学方法。

稍微详细地介绍这本五十年前旧著的章目,是为了重新考察几乎与它同时出版的折口信夫的《古代研究》和没有从正面研究古代(也包括《万叶集》在内)的柳田的民俗学,后两者是多么“日本式的”,甚至含有一种特殊的偏执。

折口的古代研究

柳田的一国民俗学立场从一开始就难免持有排他、闭塞的倾向。而且因为将民俗学严格地规定为庶民的文化及其口传文化,对象范围被限定为乡土研究、民俗语汇采集等现存资料而非文献,他的民俗学本身当然就与历史学、社会学以及其他关联科学远离了。对此,相关的各个领域均提出严厉批判,也给其后的民俗学带来分裂的倾向,这在堀一郎氏的《民间信仰》(岩波全书,1951年)的第一部中有简明而有益的论述。

折口信夫的《古代研究》中的《民俗学篇第一》及《国文学篇》于昭和四年(1929年)问世,第二年又出版了《民俗学篇第二》。这些都是当时不易得到的特制精装书。折口于大正十年(1921年)旅行琉球,探访民间传说,大正十二年写《琉球的宗教》,同年又试图再游琉球。柳田直到晚年才开始关注的南岛民俗,而折口很早就领略了,这对两人的治学方向影响甚大。《古代研究》三册的发想得之于南岛的民俗研究,几乎是无可置疑的。柳田将《万叶集》置于比《神歌》 更久远的位置,折口则在对《神歌》的研究之中观察《万叶集》。

第一卷《国文学篇》的中心是以“国文学的产生”为主题的四篇文章和“万叶集研究”等《万叶集》论考的数篇文章。从稀人 的远道而来和结群而行,来探求国文学形成的发想法,显然得之于南方岛屿的民俗文化。从那里产生了咒文和叙事诗文学,在其传承者——巡游艺人们的生活中,存在着文学最初产生的基础。卖唱的乞儿、语部 、底层民众的文学,构成古代文学丰富的底流。

在《民俗学篇》里也论述了由于异乡意识所形成的古代人生活和祭祀的各种问题,其中也首先从研究事物的产生入手。在第二篇的《补笔》里,拒绝卡片式研究方法的态度也很有趣。对所谓实证化,则指出“夹杂着许多强行促使知识与经验相融合的、缺乏实感的空想”。这也可以看作是对柳田学说的批判。

自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三月开始刊行的《万叶集大成》二十二卷,历经三年方告完成。正宗敦夫的《万叶总索引》也收入其中。这在《万叶集》研究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第一卷《总记篇》中有肥后和男的《万叶集与民俗学》,论述《万叶集》研究需要民俗史学协力,同时在民俗史学上应当活用古文献资料,致力于“古代民俗体系的探求”(第三百一十六页)。其所收的十三篇论文中,和歌森太郎的《万叶中的民俗》、直木孝次郎的《万叶集与农耕》表现出历史学的倾向,堀一郎的《关于万叶集中所表现的丧葬制与世界观、灵魂观》采取宗教民族学式的方法,可以看出这个时期民俗学方法的多元化倾向。卷末载有柳田、森本治吉、堀一郎三人的座谈。据高木市之助氏的后记说,这次座谈原本预定折口氏出席,但因他突然去世(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日)未能实现。柳田氏当时七十九岁,八年之后去世。

和歌森氏的论文对《万叶集》的民俗研究采取三个角度观察。即将《万叶集》和歌中所表现的民俗作为资料加以考察,在对《万叶集》的解释中利用民俗学的知识,最后是将“《万叶集》中浮现的传说世界里的各种生活体系”全体作为对象。和歌森氏自己还将《万叶集》分为三个项目:一、日常状态(住、衣、食);二、生产劳动;三、男女关系。同时举出一些和歌为例加以论述。他的民俗学也可以说是采用了历史学的方法,所以这篇论文后来被收入《历史研究与民俗学》(弘文堂,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成为该书第二章“民俗的历史形态”中的一篇。

关于古代信仰问题,由堀一郎、原田敏明两位分担,尤其是堀氏的论文,举出挽歌九十四首,探究其丧制与他界观念问题。在上文提及的《民间信仰》的序言中说明,以“宗教民俗学”标示他的民俗学,力图使其体系化。所谓民俗,本来具有古代宗教的、咒术的性质,理应以它的遗迹——民间信仰的范围为主要对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万叶集》的民俗学研究中罗列许多衣、食、住和动植物之类的名目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即使这类项目的研究多少取得一些进展,也不能指望《万叶集》的民俗学研究大步前进。

关于《万叶集》与民俗学问题,之所以从研究史上进行了一些回顾,是因为其中仍然残留许多我国民俗学当前所面临的问题。古代文学可以说是古代“各种生活体系”的全面体现,它并非被用来采集民俗事实的资料,而应当认为,文学所表现的出来的完全就是民俗的整体。

在《万叶集》里,譬如挽歌本来就是那样的作品,祝福歌、羁旅歌、所谓写景歌等,在其古代特性方面,也不外乎是古代民俗本身的体现。从祝福歌向相闻歌 的演变,从羁旅歌向写景歌的演变,也正是由于它们原来都是咒歌 ,至少初期的《万叶集》和歌大都具有咒歌的性质。我在《初期万叶论》(中央公论社,昭和五十四年,1979年)中概略谈过这点。当和歌被闭锁在个人咏怀的、自己内心的世界之前,歌咏以及歌中所表现的东西通常伴有一些咒术的性质。必须看到,不是《万叶集》包含民俗资料,而是古代和歌的状态和它的咒语性质本身就是民俗式的东西。拒绝对《万叶集》进行民俗学方面的研究,对民俗学来说几乎等于自杀。

歌谣的原有性质

歌谣原来是咒语性质的东西,这点我已在《中国古代文化》第六章“歌舞与游艺”的第一节中说过了。从文字学上看,所谓“歌”,是对神祈祷,强烈要求实现愿望,其原义是“苛责”。“谣”是供肉祈祷吋所说的“颂词”。它的声音大约具有特殊的抑扬和韵律,即所谓“般若声” 之类吧。

国语的“歌”,也与“宇多歧” 或“阿太歧” 有关,其源于《古事记·雄略天皇》的“大王射猎,野猪负伤,宇多歧令人恐怖……”,或《播磨国风土记》中托贺郡的阿多加野名字起源传说中,品太天皇狩猎时中箭野猪“阿太歧”。这是尽力想要打动神灵时所发出的特殊声音,是为了接近神圣者的特殊声音。这种时候的抑扬和节律是提高言灵机能的手段,其完成形态则是“歌”。吉本隆明氏的《初期歌谣论》所做关于歌之起源的韵语检索,在这个意义上是正确的方法。

短歌的形成可以说是神圣咒语采取文学形式加以表现的最初成果。因而,初期短歌的本质便是咒歌。挽歌与其说本来是悲伤的歌,不如说是镇魂的歌。柿本人麻吕写有许多哀悼死于路途者的歌,也是作为镇抚其怨魂的游部(随从丧葬的部民)所作的歌。

作为挽歌的初期作品,《日本书纪·孝德天皇》大化五年(649年)关于野中川原史满在皇太子妃造媛死时所献的两首挽歌有如下记载:皇太子中大兄曰“善矣!悲矣”,“乃授御琴而使唱”;《日本书纪·齐明天皇》四年(658年)皇孙建王八岁夭折时,天皇作歌三首,“时时唱而悲哭”。其中两首如下:

今城之小山,上有云气遮,

明显直立起,犹如哀叹何。 其一,一一六

飞鸟川之中,浩荡涨满水,

流水无间隙,亦若有所思。 其三,一一八

第一首的“明显直立之云”是灵魂出现的暗示。把云与雾作为死者或远游者灵魂的形象,是古代人普遍的观念。从这点说来,第三首的“涨满之流水”也不仅是冠于“无间隙”之上序词式的修辞吧。作为联系生命感情的用语,它应当具有诱发对生命回忆的力量。在语言的节律中,有支持其节律的内在联系。

古代人常常在自然现象及其存在的形态之中确认生命与灵魂的形象。但也有不同的,例如,天智天皇不豫(重病)时太后作歌曰:

放眼天空望,天空万里圆,

大王长御寿,永世有天年。 卷二,一四七

青色小旗上,英魂正往还,

眼睛看得见,不得近龙颜。 卷二,一四八

以上这种便是不以任何形象来表现的。但一般则如以下三首中的青云、朝霞、秋风那样,采取与心象密切相关的形象:

云积北山上,青云步履轻,

既离星以去,又别月而行。 卷二,一六一 太上天皇(持统)

雾盖秋田穗,朝霞散漫浮,

恋愁霞雾里,何处可消忧。 卷二,八八 磐姬皇后

我正恋君苦,待君门户开,

秋风吹我户,帘动似人来。 卷四,四八八 额田王

其中第一首是天武挽歌,后二首在《万叶集》分类中属于“相闻”,但其形象之本源恐怕是挽歌吧。

雾常常被用为挽歌或相闻中悲伤的形象。例如:

大野山前雾,弥漫似海潮,

我今长叹息,吹雾若风飘。 卷五,七九九 山上忆良

君行到海边,宿处雾弥漫,

定是吾长叹,君知应早还。 卷十五,三五八〇《遣新罗使人等赠答歌》

定是因吾故,妹应叹息频,

试看风速浦,海上雾如尘。 卷十五,三六一五《风速浦船泊之夜作歌二首·其一》

雨也用来传达人的悲伤。于是,旅途上的雨会唤起对故乡的孤愁。例如:

春雨作来使,家人特遣来,

泪流春雨降,谁不湿衣哉。 卷九,一六九八《人麻吕歌集》

不仅是在这种自然现象及其变化流动之中看到有生命的事物,连绵不断的山脉,越过山野远行的长路,在古人心中也都是有生命的,也都是生命状态的象征。因之,人麻吕在石见国作别妻子时所作的语重情长的长歌末句是“吾妹依门望,思我多忧劳,吾欲望家门,此山应速逃”(卷二,一三一),可以命令山脉服从。同样,当中臣宅守流放越前时,伤别的狭野弟上娘子唱道:

君行是长路,如席卷成团,

愿有天来火,焚烧此席完。 卷十五,三七二四

也可以作激情式的表现。

这些诗歌在《万叶集》中也由于时间的推移,不一定保持着同样性质,但采取这种象征,这样来歌咏,不仅是诗歌的技巧与修辞,即不仅是比喻式的表现,也是与歌咏的目的相适应的,是在振魂、镇魂行为的意识下歌咏的。挽歌无非是镇魂的实修方法,而在相闻的初期作品中,振魂式的东西颇多。用今天的话来说,这种咒语诵咏应当理解为民俗心理学领域的问题。

《万叶集》里这类诗歌的情况,此处不过窥其一端,从它的整体来说确乎是民俗式的东西,并且是我国民俗的源流。民俗研究首先应当究其本源,然后沿流查明千波万浪的变化。在中国也是如此,幸而存有与《万叶集》所占地位相当的古代歌谣集——《诗经》的三百零五篇。作为古代歌谣,二者之间恐怕具有许多共同之处。我认为,《万叶集》与民俗学的关系问题,有的照样可以适用于《诗经》。 lOOYZfYsrx6t0JcjYrJj4fj0ub7QjFBxq3w+VP1o9Gy8r1xOfcGsTj2nES6aOk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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