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洎还是举人的时候,张佖已是南唐的达官显要。在张洎眼里,张佖是了不起的贵人,他迫切希望攀上这一高枝儿,因同姓,他上门拜会张佖时,便自称从堂侄孙。张佖见张洎颇有才气,加上横竖都姓张,就认了这个不知哪门子的孙子,时不时给些照应。不久,张洎考上了进士,算是得了一张官场“入场券”,地位自然得到了提升,他在张佖面前不再“装孙子”了,而自称堂弟。到后来,张洎当了南唐宰相,位极人臣。于是,他的脸越拉越长,连这个堂亲也不认了,而将张佖当作一般的下级看待,张佖气得够呛。一个人的脸色随着地位的变化而变化,这在官场也算一种规律,但一个人的辈分随着官职的升降而升降的,却十分少见。
南唐中主李璟时代,张洎任监察御史。监察御史是个负责弹劾与建言的官,必须以公允为前提,以事实为依据。不过,张洎不管这套,他好作惊人之语,常常自以为是,还肆无忌惮地攻击他人,因而得罪了满朝文武,尤其是大臣游简言。不久,皇帝迁都南昌,而让儿子李煜留守金陵。在干部调整中,游简言乘机推荐张洎担任李煜的秘书,无形中给了张洎一把“冷板凳”,让他靠了边。官场就是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三五年之后,这个不是太子的李煜却当了皇帝。当了皇帝,当然会照顾身边人,因此,他马上提拔自己的秘书张洎为工部员外郎、试知制诰,翌年转礼部员外郎、知制诰,旋即升任中书舍人、清辉殿学士。张洎就像学会了腾云驾雾,官职噌、噌、噌直往上飞升,而且最得皇帝宠幸,正如《宋史·张洎传》中所谓:“参预机密,恩宠第一。”真是因祸得福。
皇帝是个词人,学士是个才子,两个人在一起工作,便不可避免地闹出一些书生意气的可笑之事来。李煜信任张洎,那没得说。张洎自从当了学士之后,那个好发表个人意见的毛病更加突出。他每次向皇帝提出自己的建议后,如果皇帝同意执行,他就高兴,如果哪次皇帝认为建议欠妥,没有批准,他就立刻向皇帝递“病假条”,工作停摆,蜗居家里不出来。这种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皇帝亲自修书一封,左解释右解释,反反复复安慰,直到“大牌”耍足了,张洎才慢慢腾腾地出来上班,词人皇帝也不生气,颇有玄德遇孔明那种君臣相知的风范。
嗣后,宋军攻南唐,把金陵围得铁桶一般。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皇帝面临抉择,他的耳边既有主战的,也有主降的。张洎作为宠臣,激昂主战,发誓不做亡国奴,并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苟一旦不虞,即臣当先死。”他还与大臣陈乔约定,城破之日,就是他们赴死之时,让皇帝不感动都不行。不久,金陵城破,陈乔果然一条带子了结了自己,而张洎反复权衡,最后找到皇帝说:“我与陈乔同为朝廷大臣,国亡臣死,天经地义。但是,倘若我们都死了,万一宋朝责怪您负隅顽抗、久不归顺、秋后算账之时,总得有个人为您辩护吧?为此,我请求随您一起降宋。”他倒真的找到了不去死的理由,而且还冠冕堂皇得很!
这样看来,张洎是个滑头,入仕靠的是钻营,升官靠的是运气,与人相约赴死又临阵脱逃,背信弃义,活脱脱一副市侩加小人的嘴脸。不过,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也是立体的,有一面,也有多面。张洎有才,《宋史·张洎传》载:“洎少有俊才,博通坟典。”宋太宗评价他:“富有文艺,至今尚苦学,江东士人之冠也。”说明他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苦学不止。再说,作品被后人誉为“天籁”的词人皇帝李煜,自己本身就是个绝代奇才,能入他法眼的自然不可能是南郭先生之流,可见张洎的才学并非浪得虚名。就工作能力来说,在南唐他是威权赫赫的大学士,降宋之后,他从太子中允这种有名无实的寄禄小官干起,历员外郎、知州、右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后来竟然干到了参知政事,与寇准一起并列为朝廷副相。一个人如果没有超常的工作能力和非凡的工作业绩,以他这“贰臣”的资历,再会投机钻营,再会卖乖取巧,那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事实,反映出张洎才与能兼备的一面。
还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故事。张洎随同李煜降宋之时,宋太祖把他们叫到跟前谈话。宋太祖第一个就让张洎出列,厉声责问,你教唆李煜不降,致使战事僵持至今,害得我损兵折将,该当何罪?他还命人取出张洎亲笔书写的调遣救兵的“蜡丸书”为证。以张洎上述那副嘴脸,那还不山呼万岁、跪地求饶?谁知,在威严的朝堂之上,面对宋太祖咄咄逼人的架势,张洎不仅毫无惧色,反而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拒降和调兵,确实是我所为,这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今能一死,也算尽了我的为臣本分!”说完,辞色不变、正气凛然,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让阅人无数的赵匡胤也不禁暗暗称奇。这还是先前那个贪生怕死、出尔反尔的张洎吗?
在传统戏曲里,无论文臣武将,各有各的脸谱,红脸、花脸、白脸、黑脸,不同的脸谱反映出不同的官品与人品。脸谱化的人,是人们在心里定格了的人,好坏、忠奸、善恶、美丑,看他的脸就一目了然,而且不会轻易因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改变。然而,历史毕竟不是戏曲,人物也不是木偶,环境和经历的复杂多变,造成了人物性格的复杂多变。这样,一个人同时拥有几张脸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