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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我梦到那个孩子

在路边的花园哭泣

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

你可曾找到请告诉我

那只气球

飞到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老爷爷把它系在屋顶上

等着爸爸他带你去寻找

有一天爸爸走累了

就丢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

——朴树《旅途》

天空如同昨夜梦里那片波浪高耸的海一样蓝,表面滑润的浪潮之间飘着一只红色的气球,飘向远方。林一平摇摇头,醒来以后梦中的内容居然还记得,这对他来说很不容易。记忆里一首老歌里有句气球的歌词,念了几句歌词后,智能眼镜推荐了这首歌。他还没来得及关上音乐,镜片便发出一阵蜂鸣,半透明的歌词字幕上方弹出一条订阅新闻推送,敲开。

重大新闻:

国际宇航联盟已经破解FAST接收到的X磁暴,据初步解析为一段视频,摄有异星风光。此高能量X磁暴来自5.7光年之外的一颗处于宜居带,代号忒休斯的行星,遗憾的是尚无宇航员可以执行探访任务,以人类最快的飞船,抵达对方星球需要800年之久。

林一平抬起右手,横着做了个拉动的手势,关上智能眼镜的视网膜投影,摘下眼镜,眯着眼望着远处喷出无数晶莹水珠的音乐喷泉,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暂离FAST破译工作组回到北京已有半年了,虽然每日他都会把分配来的工作按时做完并及时沟通,今天的新闻稿也发给他让他过目,但此时仍然有一种距离感。

“该死的老爹。”偏偏在这时候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把他强制调离了工作组。这并不是第一次。大一那年,18年里很少出现的老爹在收拾了车祸的烂摊子之后,强制更换了他的专业,让他走上了天文学这条路。12年后,混蛋老爹又一次出现,再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水滴被下沉广场的风吹过来,偶尔能瞥到一丝闪过的彩虹。孩子们尖细高低起伏的叫喊声不断传过来。回味着刚才耳朵里翻腾的老歌,轻哼了一句:“等着爸爸他带你去寻找?”记忆里,那个只认实验室的父亲几乎未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更别提陪自己逛一次游乐场了。即使18岁那场严重的车祸,父亲也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眼神飘忽,蹲下确定他还活着后,马上站起来跑去与救援队分析事故原因。

有“榜样”在前,即使再忙,他每个月也会倒休几天飞回北京陪儿子小鱼儿玩。不远处的喷泉里,穿着红色T恤的儿子挥动着肉肉的小手,大笑着在水花中穿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弹出来电提示,父亲带着黑眼眶一脸阴郁的头像在颤动,接通,是一个陌生的声音,略显急促地说着什么。

挂上电话,林一平手里拽着的飘在蓝色天空中的红色气球,在不经意间飘走了。

一直在音乐喷泉里蹦跳的儿子,带着水花奔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大声叫着:“爸爸,爸爸,气球飞走了!爸爸!”

林一平不再像平时那样皱着鼻子,试图把病房里的消毒水的味道挡在外边。他忍着半年前开始、时不时发作的剧烈偏头疼,恨不得把鼻孔撑到最大,好让更多的空气进来,让麻木的大脑尽快恢复。

隔着ICU的玻璃窗他看到了赤条条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双脚摆着个八字,被分得很开,只盖着一条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色被单,许多管子从里边伸出来接着不同的仪器。

小时候,姥姥曾带他去实验室见过几次父亲。他很期待父亲能快步走出来,满脸的笑容,用温暖的双手抱他起来转圈笑道:“小瓶子来看爸爸了啊!”

这种只有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场景从来都没有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每次去研究所,迎接他的只有顶着黑眼圈,一头鸡窝似的头发,戴着胶皮手套的父亲,伸过手来,又停在空中,然后跟姥姥轻声叹息道:“回去吧。”

父亲对他来说,永远是实验床边上围着尸体打转转的高大身影,如今父亲躺在了那张冷冰冰的床上。

但令他惊讶的是,从揪着头发的双手指缝里竟然露出了一丝悲伤。如果真的有悲伤、有惋惜,那也是因为这个世上仅存的与母亲有联系的人也远去了吧。

一定是这样。

研究所主任李安琦甩了甩胳膊,走过来,拍着他肩膀解释说父亲病得很突然,脑皮层出血,深夜倒在了实验室,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已经进入重度昏迷状态。主任大且厚的手掌一直握着他的手,唠叨了半天言外之意:父亲对研究所、对国内的学术圈,甚至于对国家很重要,希望他别放弃,一定要把他父亲救治下来,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车祸那天,父亲的确来了,但从那天起他一直昏迷了32天才醒来。死党彭坦一边撸着大肉串一边讲着这一切:他昏迷之后与消防员探讨破拆方案的父亲慌了,嘴里一直念着“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啊”。等到破拆完毕送到医院,即使进入了植物人状态,父亲也并没有放弃,一直在找各方面的关系医治。如今情形反过来了。想了想过往的那些岁月,林一平捏紧了拳头,苦笑了起来,其实他内心已经做了决定,否则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决了,人类大致都有这个臭毛病。

不让父亲死,至少在没弄明白心里那份不舍的原因之前,还得让这混蛋躺下去。

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过破译出来的视频,但现任组长艾瑞已经详细向他描述过了。那是长达34个地球年的视频,视角纷繁杂乱,不断变换着的镜头里,三叶虫似的生物在红色的海洋中游弋着。这是不是忒休斯人,发送视频的目的是什么?所有看过视频的研究者都毫无头绪。

假设这些虫子就是忒休斯的主人,其实比较容易理解。因为现代人也有这样的视频,智能眼镜可以记录佩戴者每天经历的所有事情,林一平也开启了这样的功能,偶尔记不起钥匙扔哪儿了,会翻一下当天的全时视频记录。但这些外星人花费如此大的能量就为了发射这些鬼玩意儿?总得有个合理理由吧?艾瑞说这可能是一种自拍行为,在一些直播平台上单纯直播自己的一天,不巧这直播信号被人类捕捉到了。

“嘀嘀嘀”的急促响声,把他拉了回来。

心脏监视器上一条荧光线不断跳动着,犹如一条亢奋的小蚯蚓抑扬顿挫地不断蹦跳着。转去的浪潮医院没有用来苏水消毒,但仍有呛人的味道冲击着他脑子里处理味觉的脑皮层,让他偏头疼更加严重了。好消息是,事情有了转机。数年前与父亲有过合作、现在已经闻名世界的脑科学家廖森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而且带来了新的治疗方式,不过这种疗法很可能会让父亲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现在唯一让林一平坐在这里听廖森和老同学彭坦讲治疗方案的原因,大概是他曾经有一颗从医的心——虽然不能让早亡的母亲回来,却可以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救躺在床上那个抛妻弃子的家伙。这次的治疗方案让他想起读过的一本科幻小说,书中讲过一条关于大脑与运动控制的理论。当身体开始运动时,大脑会借助小脑,在指令还未通过神经系统传递到肌肉之前,已经对运动做了预测,然后与真实的触感相结合,以修正大脑对身体总体控制的精度,达到最小的能量消耗。其实大脑并没有完全控制身体,大部分无意识的呼吸和动作并不全由大脑全权指挥。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这个理论真实地存在着,也与父亲的治疗方案有关。

植物人并非脑死亡,眼皮可以睁开,眼球能转动,甚至还会打哈欠,但醒不来。听到这儿,他又走神了,小时候幻想过宇宙每一颗星球都是个神经细胞、节点,有的死了,有的活着,有的跳动着,有的迸发着电光,宇宙这巨人的身体也许一直在衰败,但远未到死去的程度,只是处于植物人状态罢了。林一平摇摇头,盯着彭坦上下翻飞的厚嘴唇。

前三个月是治疗的关键期,一旦超过6个月,醒来的概率就更低了。想扭转父亲的植物人状态,时间并不宽裕。治疗方案有两套:第一套方案是开颅,把电极插入大脑皮层进行微电流刺激,促进恢复,这项在以前看起来另类的治疗方案,已经推广成了常规做法;另一套方案是彭坦刚才提到的理论——既然大脑沉睡了,身体的其他机能依然健在,控制着呼吸、心跳、肌肉收缩,找个大脑“思考”的替代物即可。廖森的方案是植入一台仿生脑计算机——微脑,其中运行的程式完全模拟人脑。倘若成功,病人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

听到廖森这个名字,让他有些意外,这个一直被挂在大学荣誉室里的杰出校友,只闻其名,未见真人。当年他学医的想法也是受了廖森的影响。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矮小中年人坐在沙发上,林一平进来时并未多看他一眼,只是觉得眼熟,没与世界脑机权威的名号联系起来。

“你们父子很像。”廖森站起来身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实验性的治疗如果成功,有可能改变世界,乃至宇宙。”

“宇宙?”林一平不由对眼前的廖森产生了怀疑。

廖森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掀门而出。

“这条路不好走。”作为父亲的主治医师彭坦也参加了这个项目,此时他塞过来一个纽扣大的存储器,“这里是鸠巢疗法的全部资料和方案,接在眼镜上,但不要试图上传,资料会自动损毁。”

彭坦压抑着轻快的脚步,冲他眨着眼睛。

林一平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明白这家伙的激动,这次合作对他的职业生涯影响非常大。

接过存储器,在手心里掂了掂,比想象中的要重,黑色玻璃般的表面上刻着“21g”的字样。

与廖森合作有两个好处:父亲参加实验的安慰金可以抵消一部分传统的治疗费用;另一方面,新的方案增加了父亲治愈的可能,或者直接结束他的生命。

开颅手术与鸠巢计划同时进行,但手术并不对外开放。林一平只能在脑海里寻找实习时参与过的开颅手术的记忆,他能想象出那些金色的微小电极刺激下的大脑正在抽动着。

廖森实验室做出来的微脑已经连续运行了12年,世界上第一颗植入颅内的微脑至今还在运行,甚至没有一次宕机。微脑的替代治疗方案曾经唤醒过几个病例,虽然如一个人肉机器人一般与亲人、爱人生活在一起,却不能说话,没有意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过,今天的实验,即将把这个实验往前再推动一步。

“微脑已经接上了,深度扫描也完成。”彭坦走出滑动的不锈钢手术室的门,摘下了口罩,抖了抖贴在胸前的无菌服继续道:“在24小时后就能站起来,自主活动。这之后你要做一些选择。”

“嗯?”最近林一平因为头疼病犯了,所以他很少说话,但他顾不上做检查,此刻特别想把自己的脑袋也换成铁脑壳儿,烦躁的时候直接关掉。

“老林的记忆并没有全部扫出来,事实上也无法做到百分百扫出。微脑的存储空间有限制,你必须挑选一部分记忆存进去。”廖森额头上没有一滴汗水,双手撕扯着套在前臂上的手术手套,扯下后扔进一旁的医用废物箱,“世界很奇妙,你手里的21g存储器是你父亲研究出的超大存储空间设备,没想到用在了自己身上。”随后他走进了一旁的休息室,再也没有出来。

“又该你做选择了。”彭坦也摘下手术手套并扮了个鬼脸。

“只有24小时?”林一平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他料定彭坦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于是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这个一副按捺着激动的大男孩。

“嗯……”彭坦清了清嗓子,“时间有的是,但我不推荐在录入记忆之前见老爷子,那状态你不会愿意看到的。另外,记忆只能保留完整的一半,甚至更少。选择记忆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知道。”林一平右手抛着另一个21g存储器,这里是从父亲脑袋里能扫出来的所有记忆了。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代表他的灵魂,那么现在他手里就握着父亲的一半灵魂,大概只有10.5g。

全球最大的浪潮脑科医院门口正处于早高峰,涌入了无尽人潮,每当有急救车驶入,人流便裂开一个小缺口,然后又在车尾悄无声息地合流。电子警卫的不远处,有卖水果、卖备用电池甚至有卖寿衣的移动摊位。林一平看到妻子正和一个拉着一堆五颜六色气球的商贩交谈着,几分钟后,小鱼儿从五彩的气球中拉出了一个红色的气球,攀在妈妈身上,朝门口挤来,冲他挥舞着气球。林一平奋力推开人流,但被刚驶入的急救车带来的人浪又推远了。

从父亲的视角看他的记忆,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此时他迫不及待想查看那些记忆,想弄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对他如此冷漠。

“爸爸,天上的牛奶打翻了吗?”小鱼儿头枕在妈妈缓慢起伏的肚子上,张大嘴问道。

林一平摘下插有21g的智能眼镜,使劲捏住鼻根揉了两下,盯着夜幕上那条似乎由无数银色细沙组成的白色绸带道:“那是银河系,有超级多的恒星,你现在能看到的每一颗沙粒大小的星星,都比太阳要大。喏,这就是模拟图。”

儿子一把抓过薄如蝉翼的半透明平板,仔细瞄着上边画有四个旋臂缓慢旋转的银河系。

“银河系很像爷爷啊。”

“嗯?”来到廖森借给他的位于青龙峡水库边上的别墅后,他一直都在逃避自己的任务。“怎么会像爷爷?”父亲每次见到小鱼儿都会眉开眼笑,变成他不认识的父亲,或许父亲对母亲也曾经是这样的表情。

“妈妈说这就是爷爷。”

林一平看到儿子调出来的图,是一张有着四个旋臂的星图,这是放在父亲脑袋里的纳米颗粒构成的微脑。妻子带着歉意朝他笑了笑。

“你会把爷爷找回来吗?”

“也许吧。”

“银河远吗?我们能去吗?”

林一平想起了艾瑞的话,顿了顿道:“现在还不能。”

可能以后也不行,如果人类不能接近光速飞行,因为宇宙太大了。艾瑞那边的进展突飞猛进,已经有了眉目,这是一个共生体的记忆,或者说是几个外星人视角的混剪,也许是人类的解码方式不对,他们只看到外星人眼睛里的记忆,并不是他们的思想。但也许正是这些记忆构成了外星人的主要意识?这样就跟廖森的观点接近了。林一平现在正在筛选父亲的记忆,把他找回来。

“这是今天的进展,老爷子已经可以站起来,扭转头部了。目前微脑可以正常控制他的身体,做常规的动作。”

“你图什么?”妻子抢了一句道,她最近有点弄不明白身边的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廖森博士已经警告你,不要在输入记忆之前唤醒爸爸,你偏要这么做。”

“但这样不是更像他老人家吗?”林一平回过头问道,“他以前就是这幅该死的样子,行尸走肉般对实验室之外的事与人不闻不问,我只是恢复了他的日常生活啊。你知道21g的典故吗?”

“灵魂的重量?”

“这是个至今都没有被证实的实验,虽然有好事者声称已经做过精确的测量,病人从弥留之际到彻底死硬,会减少21g,但你相信吗?”

妻子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输入记忆数据,他依然会与外界接触,就如同一个婴儿初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的灵魂呢?我想看一看,这该死的家伙是不是打小时候起就是一副铁石心肠!”林一平越说越激动,甚至连他的身体都开始颤抖了。

妻子凑过来,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我听说廖森博士是拿出了压箱底的技术,到底怎么样呢?”她知道丈夫的喜好,这么多年一直没念完医学院是他的痛,也是他们父子彻底决裂的原因。

“他这技术其实也不难懂,微脑技术就跟电脑最基本的操作系统一个样儿,需要来个人操作,或者制作一个有灵魂的程序操作这台电脑。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做出这个‘程序’,做法是从扫描出来的记忆,选取一部分,进行分析后生成一个人格,输入微脑。这技术12年前突破记忆扫描技术,但直到去年才经过一次成功实验,读取并向微脑灌入了一部分记忆。”

“但这样爸爸就不是原来的爸爸了,只是一堆数据模拟出来的人。”

林一平没有直接回应妻子,而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其实理论上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扫描出的全时记忆全都原封不动地输入微脑,如此脑功能几乎替换完成。”

“记忆等于灵魂?”妻子没有抬头,把脸埋在丈夫的胸口道。

“这现在是唯一可以救他的办法。”林一平声音低了下去,“可现在的问题是,即使是由老头子主持设计的、最优秀的存储介质也无法存下如此海量的全时记忆。”

“全时记忆,是指一个人从婴儿时期记忆功能开始上线,由五感进入脑部的所有被记录下来的记忆,哪怕是睡觉时做的梦都会被记录在案,这个存储量是十分庞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全时记忆的确可以被认为是这个人的灵魂。”

“那人脑能存多少全时记忆?”妻子又低声道。

“大约150年的全时记忆,是理论值。”

“爸爸今年57岁了,只扫出来28年的记忆?”

林一平盯着漫天的星辰,“廖森博士也无法挑选出有用的记忆。现在需要我挑一些重要的记忆,或者说可以代表他性格的部分记忆,放进微脑的存储器中,再由最新的分析器综合起来算出性格。这项工作只能交给至亲来做。”

至亲?林一平又道:“你说这事儿可乐吗?老爷子唯一的至亲居然是我?他也配?为了他的研究抛妻弃子。他当初娶我母亲,生下我,难道只是有一天躺下之后,留给医生签字的?”

妻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别想这些了。你选了多少了?其实廖森博士给我打过电话了,在这件事上他自作主张,把扫描深度做了校正,扫出来的只有爸爸57年来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也许……”

“跟树的年轮一样,只选取了年轮里变化最剧烈的部分?为什么没跟我说?”林一平睁大眼睛问道,忽然推开妻子,站起来,“你先睡吧,我还有事情要忙。”

他走进了没有开空调闷生生的书房,坐在沙发上,刚要把存储器插在脑后的接口,妻子的声音就在屋子外响起来:“廖森博士说全时记忆大部分没用,心理学家和脑科的专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人类性格的形成大部分是因为那些影响深刻的事件,所以在条件受到限制时,他们团队通过了这个方案。他还说,如果反过来,爸爸会做一样的选择来救你。”

林一平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质疑,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廖森教授大概比他还了解他的父亲。父亲的选择?他大部分的选择只是放弃与自己相处,把所有时间都给了实验室,但研究出来的存储器居然连自己的记忆都放不下。

他沉进了意识之海,父亲被扫出来的记忆被拟物化,一个又一个记忆像拖着光尾巴的萤火虫,在他的虚拟形象前如同流光一般乱窜着,将身体包了个严严实实。他用手抓住眼前一团蓝色的光芒。

读取过程设计得非常人性化,就如同游戏里的上帝视角一般,他俯瞰着这段记忆。幼儿园举行了“翻山越岭”的亲子游戏,站在终点附近的白衬衫父亲,正在掐着秒表,看着翻倒在沙包上、嘴里往外吐着沙土的自己,拧着眉毛默默地摇着头。

“不是!”林一平松开这段记忆,又挥手薅住了另一团光。

“怎么回事儿?车坏了吗?”白衬衫父亲像一头奔过来的雄狮,冲着卡丁车卡在草垛死角里的林一平咆哮着。

“没……”瘦弱的他,领口松垮的白灰色T恤蹭着卡丁车油腻的方向盘,露出一半肩膀,身体缩得更小了。

“也不是!可恶!到底是哪一个?!”

突然,智能眼镜被摘了下来,瞳孔里映出妻子惊恐的脸。

“你衬衫都湿透了。”

“没什么,我在选记忆。”林一平龇着牙坐起来,背后无数荆棘扎着他,“我去外边透口气。”

不知是因为云雨遮住了月亮,还是因为夜晚的林子里湿气太重,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偏头痛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人一辈子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有严格要求的父亲,可能也有软弱无助时候的父亲。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他真正想找的是父亲守在车祸旁时的记忆,是父亲对母亲的记忆。

空气犹如清水般透亮,光子逃离太阳表面穿越1.5亿公里的虚无空间,打在身上变得暖烘烘的。初夏的青龙峡水库反射着阳光,一片波光粼粼,与林一平沉浸在父亲记忆中的景象很相似。他更改了浏览模式,无数记忆平铺在地面,漫过他的腰,如同海浪一般不断地涌动着。他漫步在流光溢彩的记忆之海中,仔细辨认着那些不同颜色的记忆体。

暖黄色的记忆体里边是一些对自己强烈认同的记忆,带着自豪和快感。记忆中,老爷子取得了一项研究上的突破,但并没有开瓶红酒庆祝,也没有跟研究员们出去大吃一顿,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嘴边的皱纹微微向上弯曲,手里捏着妻子的相框,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奇怪的是这些温暖而有深刻的记忆大部分在自己那次车祸之后,也许只是概率问题?毕竟28年的记忆量太大了,因此他只象征性地选了几个。

林一平的母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病故了,他一直跟姥姥生活,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加起来也没有几天。再次见到母亲,是在一团稍大的暖黄色记忆体中,父亲的背影出现在一条墙面已经发黄的走廊上,双肩轻微地抖动着,双手似乎捧着什么。他调整视角,父亲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只露出一张沾满了胎血的脸,湿漉漉、油腻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好丑啊。”这句话刚在林一平脑海里闪过,他身上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丑家伙是自己!父亲脸上却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大概就是那个人高兴时的模样吧。他想起小鱼儿出生的时候,自己大概也是这副模样?遗传的威力还真强大。

下一个暖黄色记忆体里的场景,起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和彭坦站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门口,耷拉着头,始终盯着自己已经被雪花覆盖的脚尖。临时从实验室奔出来的父亲,没有板着脸,倒是一副林一平出生时挂着的笑容。混蛋父亲在赔笑,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记忆中明明是寒冬,但父亲的记忆里却是暖烘烘的,根据以往的经验,父亲这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那一次应该是跟彭坦回家时,被学校里的大脑袋截住收保护费,彭坦刚拿到老妈打零工辛苦攒起来的一个月的餐费。看着叼着烟,数着皱巴巴的零钱骂骂咧咧的大脑袋,他脑子里腾起一阵火焰,从路边捡了块砖头,冲上去跳起给他开了个酱油铺。为什么我打人父亲反而高兴呢?他一直教导自己努力学习,做一个好学生,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救回母亲。等等,是记忆扫描器出了问题?应该是告慰母亲才对吧。

“丁零零”的电话声将他从回想中拖了回来,是妻子的电话,她要加班,让他去幼儿园接小鱼儿。

不知是因为最近用脑过度,还是因为沉浸在虚拟空间的时间太久了,头疼一浪接着一浪。他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儿子,想伸手打开自动驾驶,这样更安全一些,但还没转换过来,一个黑影便冲了过来,他最后一刻的记忆是脸被一团白色的东西狠狠地揍了。

“你是孩子的父亲?”

“对。”

“孩子没事,看行车记录仪是你把胳膊伸了过去,挡住了弹出的气囊,才让他免于受伤。否则孩子的脖子可能会被气囊弹断,代价是你的右手臂断成了三节。”一位留着寸头的年轻医生始终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头。

林一平半躺在床上,抬起已经打了石膏的右手:“什么时候能走?”

“现在你可能有点麻烦,还不能走。”

“什么?”

“等您爱人到了,我会跟她说。”寸头终于把目光收了回去,盯着自己的鞋又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可以走了吗?”妻子与彭坦一起走过来,他从没有见过妻子这副模样,眉毛拧在了一起,眼里闪着泪光,走到他跟前也没有看他,只是用手帕蹭了蹭眼泪。

“出什么事了?”林一平道。

妻子抽了两下鼻子道:“只是看你胳膊断成了三节,医生说如果没有你的手挡那一下,儿子恐怕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林一平没有再追问,他看得出妻子在隐瞒什么,在儿子蹦蹦跳跳跑过来时,他才放下心来。

“没事了。”他想伸手去拉妻子的手,但妻子躲开了。

“医生说,你到明天才能出院,怕你——怕你脑——脑震荡。”妻子极其不自然地伸手去拉正要爬上病床的小鱼儿,“别打扰爸爸休息,先回去吧。”

目送着妻子和儿子出了病房,他刚想闭上眼睛睡一小会儿,彭坦把头伸进了病房。

“还活着?”

“承你吉言。”林一平没好气地哼了一句。

“老爷子微脑已经接上了中枢神经,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但一女不事二夫。我听说过……”彭坦坐了过来继续道。

“植入微脑失败的病人,大都发了疯,身体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身体收到两边的指令,不知该听哪边的,最后有跳楼的、有撞墙的。有些处于植物人状态的病人,其实啥都明白,只是醒不来,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微脑控制,所以……”

听到这句,林一平刚想说出口的那句“把原来的大脑拿掉不就行了”又咽了回去。没有脑子算不算一个人,在谋杀一个活着的灵魂面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啊。明说了吧。”彭坦继续道,“老爷子的大脑开始衰竭了,要么现在拿掉,要么眼睁睁看着他脑子萎缩掉。”

“我知道。”林一平用左手搓了搓脸,翻身装睡。

彭坦走出病房的一瞬间,开始怀念儿时那个话多得恨不得堵上去的林一平,怀念那个刚上大学就拿着望远镜瞄女生宿舍,苦练半年技术去登雪山的林一平。他从什么时候变得像是他那个浑身散发着黑色阴郁气息的父亲的呢?彭坦摇了摇头,点了根烟,吸了起来。是那次车祸吗?

妻子没来,他自己办完出院手续,看到医院漆成浅绿色的墙壁时,他从心底腾起一丝愉悦。

路上他又接到艾瑞的视频通话。破译组有了新发现,忒休斯星球上的智慧生命体发射的不仅仅是视频,而是人类的解码技术有限,应该还有更多的数据没有被解读出来。艾瑞认为这是一段真正的记忆,包含了视觉、听觉等感觉的全记录的记忆。林一平提起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一个人的记忆等于他的灵魂吗?说不准我们收到的是外星人的灵魂。这让艾瑞陷入了沉思。

回到家,他重新打开父亲的记忆。虽然在甄选记忆帮父亲重新活过来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什么压力,但始终很精细地尽可能地进入每一个记忆中去。在父亲的记忆里,还有一些紫色的记忆点他还没有查看过,他抓住了一条。

母亲的脸暗沉得可怕,小时候他在照片里看到母亲的头发是干燥的细绒状,现在杂乱的青丝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眼睛却笑着,左手边是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婴儿。他明白了,这是产后的母亲。

“海,照顾好……”母亲的嘴一直在动着,但林一平只听到半句话,大概是声音太小了。父亲嘴巴努力向上弯曲,尽力挤出一丝笑容,但湿润的眼睛出卖了他。

“我一定照顾好儿子,你……”

父亲是个永远不会说甜言蜜语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但此刻他期待父亲说一句“你会好起来”安慰母亲的话,父亲嘴唇一直哆嗦着,那句话终究还是没吐出口。

他重新浮了上来,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各种电器的指示灯眨着眼睛。他不想再次经历母亲死亡的时刻。

“不,早选完记忆,也就早能摆脱这件事情。”于是他又沉了下去。

在记忆之海的底层,还有几种颜色的记忆点,粉色的、黑色的、灰色的,以及天蓝色的。天蓝色的最少,如果不仔细分辨,已经看不到了,目力所及只有三四条。黑色的倒是不少,粉色的也有一些。

先进入一条粉色的记忆:

黄色的迎春花开在花坛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迎着冬天最后一缕寒风。夕阳将一切都染成了暗红色。没有一丝白头发的父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支红玫瑰,时不时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点亮屏幕看一看。

“林海,等了很久吧?”身材单薄的女孩穿着件橘色的羊绒外套向他奔来。

“我也刚来,送你的。”

“真漂亮。”

“琴音。”

“嗯?”母亲的目光从玫瑰花上收回来,仰头看着父亲。

“你的手凉吗?”

“怎么?”

“我的手很冷,你能不能帮我暖一暖。”

女孩愣住了,父亲的身体逐渐绷紧。

“好啊,把手给我。”

林一平再一次浮了上来,这应该是母亲跟父亲第一次牵手的记忆。他从母亲留下的日记里似乎看到过这一段。

原来父亲也有温暖的一面,爱情让人变得奇怪,但也是底层性格的一个表现,也应该收进要选择的记忆当中,这是廖森的说明文档里提到的。但他现在没心情看这个。

他打开了黑色的记忆。记忆是摇晃、混乱的,带着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是一个狂奔着的视野,然后是一个被黏液卡在喉咙里的声音:一平——一平!

林一平更深层次进入这段记忆,融入了那时父亲的身体,能感觉到眼泪滑下来,带着咸味的鼻涕流过嘴唇时黏稠的酥痒感。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情感丰富的时刻。

他拖着父亲的身体一直冲向被卡在车里的林一平,喉咙里沙哑的嘶喊顿时吐了出来,双手捶着满是碎玻璃的地面,然后全身都贴在地面上,匍匐着爬过去,嘴里抽着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醒醒,醒醒啊。”林一平用微弱的声音喊道:“爸爸,救我。”

父亲几乎是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瘸一拐冲向救援人员,留给他一个残破的背影。

林一平看到后,奇怪的是脑子里这段记忆被刚才父亲的记忆重新覆盖了似的。他从记忆中退出来,全身僵硬。人类之间为什么不能完全互相理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去了解那该死的老家伙。

为父亲挑选记忆以塑造人格的项目进程已达到了30%,性格重塑程序已经可以塑造最简单的性格,至少与人能对话、生活能自理。但刚才医院的语音电话打断了他的“工作”。

“到底有什么问题?”检查结果可以直接由医生通过网络发到他的眼镜上,被叫来意味出了问题。以前负责他的主任医师不在,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有点不耐烦。

年轻医生绷了绷嘴唇说道:“您先看一看这张超透视的片子,这跟以前的核磁共振成像的效果差不多,您看头部这里……”

“结果出了问题吗?”

“您先看一看片子。”

他对着这张超透视的片子看了又看,上边的脑成像图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但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啊。

“您看出问题了吗?”

林一平抬起头道:“这只有一部分啊,是不是网络出了问题,没发过来?”

“不,这就是全部。”

“可这张图里只有一部分脑袋的成像,就是跟中枢神经链接的部位,上边的部分呢?”

“这就是全部。”年轻人往后缩了缩,眼睛不敢凑上去与他对视。

“你是说……”林一平的脑海里此时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颅脑里的一切。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些黏液,还有一些指甲盖大小的银色物质,足有100多个,犹如银河系的四条旋臂分布在中央。

太阳越升越高,水汽也被蒸了起来,开始闷热了。林一平想起那次车祸后的暂时失忆,开始有点明白了。他顾不得越发厉害的偏头疼,摇摇晃晃从石凳上站起来,叫了一辆车,直奔浪潮脑科研究院。

父亲一直醒着,只是还没有装“软件”,像是帧数不够的定格动画一般,动起来抑扬顿挫,他左手端着特百惠的饭盒,右手略有呆滞地拿着勺子往嘴里塞米饭。林一平推开门,手放在门把手上,看到这一幕,呆在那里。

“我有件事情想知道,你一定得说实话。”

父亲仍然自顾自地往嘴里塞着饭菜,把平时一定会挑出来的青椒一同塞了进去,却没有抬头。父亲不吃青椒的习惯与林一平相同,这也是选择记忆时他发现的。

“爸!”

回应他的只有旁边心跳监视器的“嘀嗒”声。

“老林现在是微脑模式。”廖森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从昨天开始他可以做到自己吃饭了,他很努力。”

“12年前我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

廖森的声调没有一丝变化,很平稳:“我并没有打算隐瞒,你自己能明白是最好不过的了。你是全世界第一例成功的微脑植入,并且活了12年的病人。”

“12年前?真的是那次车祸?”

廖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自己的记忆和父亲的记忆里的情形不同,但此时他无比希望从别人嘴里听到这只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

“这要问你父亲,21g里应该有这一段。”

“你们对我的脑子做了什么?”

“它还在,只是不在你的颅腔内。”廖森挑着眉毛,“不过,从理论上来讲,它已经进入快速萎缩期了。你要做出选择。”

“我有点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做这项研究?生老病死不是正常的事吗?为什么要做这些额外的事情?”

“国际宇航联合会破译忒休斯星球磁暴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

“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向我咨询过一些事情。在这个光速是上限的宇宙中,生命是悲哀的,或许忒休斯比我们更早意识到这些事情,于是他们把自己的记忆转换成了电信号,在星际间旅行。”

“为了星际旅行耗费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他们不是一个单体,而是一团生命体,人类至今都不能做到互相理解,但忒休斯人做到了。现在你明白了吗?人类的未来发展或许也如此。现在觉得微脑的发明是不是有意义了?”廖森站起来,“你的时间不多了,抓紧做决定吧。”

林一平没有答话,他没有心思理会忒休斯星球的事情,现在需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进入记忆之海,他想知道车祸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仍然是黑色的记忆。场景的色调犹如黑白电影一般,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镜头在不住地摇晃着。固定在墙壁上的床头柜上,母亲遗像下摆着一支玫瑰,父亲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匣子,身子随着镜头不断地摇晃着。画面似乎是卡住了,或者在没完没了地循环。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轻叩房门的声音:“林先生,到位置了。其他乘客已经在船尾准备举行仪式了。”

父亲摇摇晃晃打开了房门,穿过逼仄的通道,踏上台阶,一道阳光射在地面上,空中的灰尘上上下下翻腾着。船尾聚集的人都捧着一个匣子,不约而同地将眼睛埋了进去。

“可以开始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船员大声道。

父亲打开匣子,将与花瓣掺和在一起的骨灰,轻撒进轻涌的海水中。

林一平浮了上来,听姥姥说过,公共墓地里只是妈妈的衣冠冢,骨灰撒进了太平洋,那是她与父亲相识的地方。

再次下潜。一片漆黑,传入他耳朵的是粗重的喘气声,紧接着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映入眼中。他随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了一具干瘦的身体,只盖着一层白色的床单,各种管子从里边伸出来,接到周围的仪器上。

“老林,你守在这里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回去休息吧。”廖森出现了,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放在床头道。

“成功了吗?”

“已经是极限了,只能扫描出大部分深刻的记忆。”廖森找了把椅子也坐了下来,“现在的技术和手段,即使能扫出全部全时记忆,也没有系统将这些记忆分门别类,做个目录归类存储,更何况没有这样小巧的存储器。我认为已经可以执行鸠巢计划了,是时候了。”

“能保留一平的大脑吗?”

“你这是何苦呢,现在的技术无法恢复这个大脑了。”

“未来说不定可以,我相信。”

“唉,明天手术,你别守着了,回去吧。”

“我答应了琴,但没做到……”

“老林,把琴的大脑带去该去的地方吧。明天微脑接入成功后,你得帮儿子选取、注入记忆了。”

“我知道。”

人类之间无法完全互相理解,但通过这次的微脑实验,此时林一平能理解父亲了。车祸现场,父亲踉跄着冲向救援人员时的背影,让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林一平亲吻了揉着眼睛的儿子的额头:“看爸爸给你带来了什么?”

“气球!”儿子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踩在了一旁妈妈的腿肚子上,又重重摔在了床上。

“摔倒了要再爬起来,你是个小男子汉了。”他把儿子抱起来,将气球缠在了儿子的手臂上,“爸爸要走了,你可以睡一个小懒觉。”

“去哪儿啊?”

“去把爷爷找回来啊。”

“今天做录入吗?”妻子也坐了起来。

他点点头,重新披上外套,退出了房门。

在车上,林一平想起昨晚他最后进入的记忆。天蓝色的记忆只有三四条,进入之后,视野里漆黑一片。在他终于适应黑暗之后,发现父亲蜷缩成一团,处于失重状态,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这令他很疑惑,这是什么样的记忆?难道是廖森的记忆扫描程序出了问题?搜寻之后,顺着视野,他看到了不远处两颗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星星模样的东西。

“这是在太空吗?”当他在灰色记忆里找得不耐烦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彻黑暗空间,振聋发聩,父亲的身体舒展开来。他听出来了,那是自己的声音。忽然间,他明白了。这是父亲成为植物人时的记忆,父亲的意识还在,这段记忆是他得知父亲病倒,冲到父亲病房质问父亲的那一段。父亲听到他的声音,站起来,想去触摸那两颗幽蓝的星球,但又缩了回去,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耳边又响起了那场车祸现场父亲的哭声。

“廖教授,我进入一段记忆,知道了我昏迷之后的事情。在我植入微脑前一晚,您提到我母亲的大脑是怎么回事?”林一平在廖森宽阔明亮的办公室里,像个蹩脚的人形机器一般,来回踱着步子,眼睛没有一丝光彩。

“你没有看到你父亲为什么变成工作狂人的?”

林一平摇了摇头。

“你母亲病逝时,正是我的大脑扫描项目取得突破的时候。老林来找我,想完整扫描你母亲的大脑并保存下来,想把里边的记忆都扫出来,做一个虚拟的人。但那时候,我们只能做到扫描活体大脑,即使能扫描出来,也没有合适的存储器来存储。所以,你父亲更加疯狂地去研制体积微小但存储量巨大的存储装置。”廖森像是十分愧疚一般,话变得多了起来。

“他没有成功,你也没有成功。”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一平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廖森点点头没有作声。

“有种猜测,自我意识只是大脑活着时,脑中亿万微电流相互作用时产生的错觉。”

“在我这里,人类没有自我意识,有的只有全时记忆综合后的错觉。这可能也是我们无法从死亡的、没有微电流活动的大脑中提取记忆的原因。”

“其实我是第一个成功被扫入记忆的试验品?”

“后续的微脑实验者只是能控制空壳身体,没有再被成功录入记忆。但前些天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找到了关键所在……”

“我只想知道,那个人录入记忆的成功率有多高?”

“90%。”廖森道,“这将开启一个新时代,是人类可以抛弃改造自我身体,控制进化的时代。可以把人类从地球上解放出来。3个月前的X磁暴破解的新闻你还记得吗?改造后的新人类可以拥有近乎无限的寿命,飞向宇宙。人类即将迎来一个新时代,一个几乎永生的世界。”

“记忆录入最快什么时候能开始?”

“现在。另外,你脑中的存储器已经快到极限了,偏头疼就是征兆之一。这也是你父亲找关系将你调回北京研究所的原因。录入记忆之后,帮你替换新的存储器。”

“我想拿回母亲的大脑。”

“在法律上,你父亲现在已经不能行使自然人的权利,他的所有财产和所有物品你都可以支配。即使录入成功,你父亲也处于法律的空白区……”

“我知道。”林一平打断了廖森的话。

“你父亲在等待录入的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可能也是因为年龄大了,器官已经进入衰竭期了,我们可以为他换上人造器官,免费的,而且更强健。”

“只要保留他的大脑就可以。”林一平站起身来,抚平了衬衫上的褶皱把椅子推了回去,“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您会做微脑植入吗?”

廖森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的开满郁金香的花园道:“我即将是旧人类了。这些做了微脑植入的人类都是我的孩子,我这个老父亲有守护他们的责任。”

“您大概也会帮孩子去找气球吧。”林一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并轻轻带上了门。

天色逐渐暗下来,每过一秒,黑暗的阴影就会加重一层。彭坦站起身来,摘下智能眼镜,拿起一块被烟熏黑的厚玻璃,小心挡在眼前,看着天空中被啃了一多半的灰白色太阳。渐渐地,天空终于全部黑了下来。

“会亮起来的。”他叹了口气,拿下镜片,屋子里的自动感应灯已经打开了,光线照亮了办公桌上的一个信封和一个文件夹。

信中林一平重新安排了四颗大脑的去处:12年前的大脑通过现在的纳米修复技术,可以恢复基本的功能,重新移植进他的身体中,注入记忆;取出来的微脑则捐献给了国际宇航联盟,作为友好使者飞往5.7光年之外的忒休斯星球一探究竟;父亲的大脑则与微脑结合,又塞进了原来的脑壳里。

当他四处找林一平时,林一平已经将母亲大脑火化后的粉末撒进了太平洋深处的某一点,随后又把另外三颗大脑安排妥当了。

文件夹里是第一批享受微脑植入志愿者的邀请书,全世界至少有3万人收到了这份邀请。彭坦拿起笔,打开同意书时,一旁摘下的智能眼镜发出了微小的蜂鸣声。

彭坦戴上眼镜,发现并不是急诊信息,只是每日订阅的新闻的推送,有两条他一直关注的新闻,他分别打开了这两个窗口。

左边窗口的画面,镜头里是一片深蓝的波涛。拉近,再拉近,可以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光着上身,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在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拍击下,不断被打进水中,然后再顽强地浮起,游向太平洋深处。没有人阻止这个疯狂的家伙,那是恢复活动后的林海。

林一平留下的书信交代,父亲苏醒之后,不管出现任何情况,都不要干涉他。这个瘦弱的老人醒来,读了林一平留下的信息后,不知道是因为微脑系统的问题,还是自我意志的原因,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半个月后,人们在青岛海域发现了径直游向太平洋深处的他。由于改造了身体,还有好事者自发组织的补给船,没有人知道林海会去哪里。

另一个窗口的画面,是永恒号飞船的点火倒计时,人类第一位微脑加机械身体的宇航员将搭乘这艘飞船飞向X磁暴发射的星体。

同样,没有人知道这艘飞船的旅途有多长,终点在何处。

彭坦再次摘下了眼镜,这两个不同的人探索的领域不同,使命自然也不同,但哪个才是对的呢?

他撕碎了同意书,丢进了垃圾桶。

窗外的黑暗仍然在继续。 Vmcv5Oq8t0UG/hol3c5zEzNZ7a4WBKuQPfygiy97jnQZKGV4SbD/ONG9BnKvpO6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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