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的复兴,为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变更准备了前提条件,那么,为什么汉武帝独钟于儒术,而至少在形式上、表面上排斥其他诸家?欲揭示这类历史偶然现象的终极原因,还只能从当时社会对理论的需求以及各派政治力量的对比,和各家学说的内在结构中寻求答案。
传统的解释差不多都是因袭司马迁的说法,即汉武帝好儒术,“招贤良”,“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 帝党和后党两个集团进行了一番斗争,等到“窦太后崩,其明年,征文学之士”。 于是乎,儒术独尊。
诚如马克思所说:“如果斗争只是在有极顺利的成功机会的条件下才着手进行,那么创造世界历史未免就太容易了。另一方面,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纳入总的发展过程中,并且为其他偶然性所补偿。但是,发展的加速和延缓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这些‘偶然性’的,其中也包括一开始就站在运动最前面的那些人物的性格这样一种‘偶然情况’。”
换言之,我们承认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转折过程中,一些主要人物在某种时候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能够充分认识当时主客观条件,并懂得利用和改变这些条件,以促进或延缓某些历史事件的发生与发展。在这里,最重要的或者说终极原因,仍然是社会存在等客观条件。因此,“历史科学要想成为真正的科学,就不能再把社会发展归结为帝王将相的行动”。 儒家学说独步走上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宝座,是涉及到汉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历史的大转变,如果仅用个别帝王、皇后的好恶取舍不同来解释,显然失于肤浅。
顺便指出,所谓汉武帝“好儒术”这个问题本身仍是值得重新考虑的。他确实对儒家学说表示过好感,但在其政治实践中并不是完全按照儒家的伦理要求和道德规范,更不要说如后世儒者从儒家精义中寻求安身立命之所。儒家学说的基本特点在于积极用世,对未来世界持存疑态度,“不语怪、力、乱、神”。 而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 甚至真诚期望:“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这哪里有一点儒者风骨,完全是一种道地的神仙家气象。
因此,欲解开儒术独尊的真实原因,决不应局限于汉武帝、窦太后的个人好恶,而应当将儒术独尊的历史过程放到当时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加以考察。
当时的社会背景,就其现象而言,正是传统史家津津乐道的“文景之治”。确实,就某些方面说,西汉初年在黄老学说的指导下,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有了相当程度的恢复和发展,呈现出一种治世气象。但是,盛极必衰。由于黄老学说不足以容纳有为的积极因素,因此,从文帝末年终景帝之世,表面繁盛的西汉王朝也潜伏着深刻的社会危机,在内政、外交诸方面面临一系列棘手的问题有待解决。这种窘况在汉文帝后二年的诏书中就略有反映。诏曰:“朕既不明,不能远德,是以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畿之内勤劳不处,……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 这道诏书虽有中国传统公文的自谦之词,但大体上反映了当时的实际状况。
在当时,与匈奴的关系是汉王朝内外政治的晴雨表。刘邦遭“平城之难”后,感到汉王朝的实力尚不足以抵御和反击狡悍的匈奴,因而采纳刘敬的建议,“赂遗单于,冀以救安边境”,并制定了“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的“和亲”策略,希望以单方面的妥协换取边境的安宁无事。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未能使匈奴屈服,反而使匈奴愈加瞧不起汉王朝,“数背其约”,屡屡在汉王朝的边境进行骚扰,“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对汉王朝构成了相当的威胁。
在内政方面,西汉立国伊始,片面接受秦二世而亡的教训,大封诸侯。这些诸侯或因功臣,或因帝姓,骄恣淫肆,无所不用其极,不用汉法,“各自纪年”,培植势力,“自置官属”, 蔑视中央政权,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终于导致吴楚七国的大规模叛乱。
当七国叛乱之初,景帝不得不忍痛“斩御史大夫晁错以谢七国”,但仍未能阻止这次叛乱。 这次叛乱不仅给西汉王朝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对西汉王朝的政治冲击,迫使统治者不得不认真思考如何维护和加强中央集权,防止分裂等问题。诸侯王尾大不掉已成为汉王朝的心腹之患,与此同时,由于地主豪族势力的恶性膨胀,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加上大量的流民和投机取巧等商业活动太多,它一方面影响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加重了农民的负担,甚至在文景盛世之时,相当多的地区仍处在“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的状况之中。 难怪贾谊痛心疾首,悲呼“可为痛哭者”“难遍以疏举”。 另一方面,土地的大量兼并,流民的大量出现,都使西汉社会处于政治大动乱的边缘。
面对如此的内外窘境,西汉的统治者无法照旧统治下去,改变田有的统治路线和政策,遂成为西汉统治者别无选择的惟一出路。诚如董仲舒在武帝即位之初所指出的那样:“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 换言之,西汉王朝的未来发展,有待于在指导思想上来一次根本性的变革。
经过景武之际现实的严峻考验和一段时间的酝酿,“更化”的迫切性与必要性已被最高统治者逐步认可。余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从纷纭繁杂、异说林立的诸子学说中选择一种最为合理的学说,作为黄老学说的替代品,并以此重新建构西汉王朝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