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步将她引领到水泥路汇入人行道的地方——就是大约一分钟前,那个慢跑的人经过的地方。她慢慢向左转,又犹豫了。有一次,诺曼告诉她,那些认为自己在随意选择方向的人——例如树林里迷路的人——其实基本上是在跟着自己优势手的方向走。这问题可能无关紧要,但她发现自己甚至不希望离开家后在威斯特摩兰街上的选择方向符合他的说法。
连这一点都不要。
她没有左转,而是右转了,朝着自己劣势手的方向,走下了山。她经过24号商店,并在经过期间克制住了举手遮住脸的冲动。她已经有了逃亡的感觉,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啃噬她的头脑,如同老鼠啃噬奶酪:如果他提前下班回家,看到她怎么办?如果他看到她穿着牛仔裤和低帮鞋走在街上,胳膊下夹着包,头发有梳理好,怎么办?他就会想,上午她本该洗楼下地板的,这么出来到底是干吗,不是吗?他还会希望她去他身边,不是吗?是的。他会想让她走到自己身边,这样可以近一点跟她谈谈。
真傻。他有什么理由此时下班回家呢?他才走了一个小时。没道理的。
没道理……但有时人就是会做一些没道理的事情。比如她——看看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万一他突然有了直觉呢?警察当久了,就会培养起第六感,他们能预知到事情不对劲,这事他跟她都说了多少次了?他曾经说过,就像脊椎骨最底部有根小针在刺着,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可笑,但你去找个警察问问——他不会觉得可笑。那根小针好几次救了我的命,亲爱的。
万一在过去二十分钟左右他一直觉得那根小针在刺他呢?万一他遵循这种感觉,上了车,往家里开呢?这恰恰是他回家的路,她骂自己,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往左,而是往右了。她甚至还产生了一个更忧心的想法,而且还合理得可怕……甚至还有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巧合在其中。万一他在离警察局两个街区的ATM机前停下来,想取十元或二十元的午餐费呢?万一他发现卡不在钱包里,决定回家拿卡呢?
控制一下,别胡思乱想。不可能的。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情。
半个街区外有一辆车开到威斯特摩兰街上。红色的车,太巧了吧,因为他们的车就是红色的……或者说是他的车;车不是她的,正如银行卡也不是她的,里面的钱也不是她的。他们的红色车是一辆新的日产山特拉——真是巧上加巧了!——向她开来的这辆车不就是一辆红色山特拉吗?
不,这是本田!
但这不是本田,只不过是她强烈的想法。的确是山特拉,一辆全新的红色山特拉,他的红色山特拉。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感觉仿佛最糟糕的噩梦成真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双肾特别沉重,特别疼痛,特别满胀,她觉得自己肯定要尿裤子了。还真以为能逃脱他的手掌心?她一定是疯了。
现在担心这个已经太晚了,“现实理智女士”对她说。再也没有那犹豫不决的歇斯底里,现在这是她头脑中唯一似乎还能思考的部分,说话的语气像一种冷酷而精于算计的生物,把生存看得高于一切。你最好想一想,等他停车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你要怎么跟他说。而且最好想出很好的理由。你知道他有多敏锐,多能看透人心。
“花,”她喃喃自语,“我出来走走,看看谁家的花开了,就这么简单。”她停了下来,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免得大坝决堤。他会相信吗?她不知道,但也只能这样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只是想走到圣马克大道的拐角处,然后回家去洗……”
她收了声,瞪着一双不敢相信的眼睛看着那辆车从身边缓缓驶过——确实是一辆本田,不是新车,确切来说更接近橙色而非红色。开车的女人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而人行道上的这个女人心想,如果真的是他,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不管多么可信都不可能——他会从你的表情看到一切真相,简直是昭然若揭。那么,你要回去吗?恢复理智,回家去吗?
她做不到。那汹涌的尿意已经过去,但膀胱仍然感到沉重和超负荷,双肾仍然跳动得厉害,双腿在颤抖,心脏在胸腔剧烈地跳动,她害怕极了。即便坡度那么缓,她也无法再走回山上去了。
你可以的。你明白你可以的。在婚姻生活中,你已经做过比这更难的事情,而且活下来了。
好吧——也许她能够走回山上去,但现在她又想到了另一种情况。有时他会打电话回家。通常一个月有五六次,但有时更频繁些。只是说“嘿”“你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一罐混合奶油或一品脱 冰激凌回家”“好的”“再见”诸如此类的话。只不过她没从这些电话里感觉到任何牵挂与关爱。他是在查她的岗,仅此而已。如果她不接,电话就会一直响。他们没有答录机。她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买一台。他给了她一个并不算完全敌意的提示,请她放聪明一点。他说,你就是答录机。
万一他打电话来,而她不在家,没接呢?
他会觉得我早早就去赶集了,就是这样。
但他不会,问题就在这里。今天上午洗地板,今天下午去赶集。日子一直是这样过的,他认为就应该永远这样,威斯特摩兰街908号不鼓励自发行为。如果他打来电话……
她又迈开了步子,她明白自己必须在下一个拐角处离开威斯特摩兰街,尽管她并不完全确定特里蒙特街往左往右究竟能去向哪里。反正,这个节骨眼上,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丈夫像他平时那样走I-295公路从城里回来,那么她恰好就在那条路线上,她感觉自己好像被钉在了箭靶的靶心上。
她在特里蒙特街左转了,一路还是那些安静的郊区小房子,相互之间以低矮的树篱或一排排观赏性树木为界——这一区似乎特别流行沙枣。一个男人,戴着角质架眼镜,脸上有雀斑,头顶上盖了一顶难看的蓝帽子,样子有点像伍迪·艾伦,他在浇花,中间抬起头来,向她挥了挥手。今天每个人似乎都很友好。她觉得是天气的原因,但她更希望大家别这么友好。她很容易就会想象到之后他寻踪而来,耐心地追探她走过的路,向周围的人打听询问,使出各种刺激记忆的小把戏,每到一个地方就亮出她的照片。
给他回礼。可别叫他觉得你不友好啊。人们很容易记住不友好的路人,所以你也要朝他挥手,然后自然地走过去。
她挥手回礼,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尿意又涌上来了,但她只能忍住。眼前看不到任何可救急之处——前面还是更多的房子、树篱、苍绿色的草坪和沙枣,再无其他。
背后传来车声,她想一定是他。她转过身,漆黑的眼珠瞪得大大的。原来是一辆锈迹斑斑的雪佛兰正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在街道中央蹒跚前行。握着方向盘的老人戴着一顶草帽,脸上带着惊恐的决心。她趁着老人还来不及发现她自己脸上的惊恐,转过身去再次面向前方,她踉跄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迈开了坚定的步子。肾脏又开始跳动并引发疼痛了,膀胱也胀痛不已。她估计,在一泻千里之前,她只剩下一分钟或两分钟了。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她便再无可能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成功逃跑了。人们可能不会记得在美好的春日上午走在人行道上、面色苍白的褐发女人,但一定不可能忘记牛仔裤的胯骨周围有一大片慢慢扩大的深色污渍、面色苍白的褐发女人。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立刻,马上。
她走的这一侧,往前数两栋房子,有一栋巧克力色的小别墅。窗帘紧闭,门廊上放着三份报纸,第四份躺在前台阶下的走道上。罗西迅速地四下瞟了一眼,没发现有人注意她,她匆匆穿过那别墅的草坪,沿着一侧往里走。后院没人。铝制纱门的把手上挂了一张长方形的纸。她双腿夹紧,迈着小碎步走过去,读着印在纸上的内容:您好,我是安·科雷斯,您的本地雅芳女士!这次您不在家,但以后我会再来的!万分感谢!如果您想了解雅芳的优质产品,请给我打电话:555-1731。下面潦草地写着日期,4月17日,那是两天前。
罗西又看了看四周,发现一边有树篱挡着,另一边有沙枣树,她解开了牛仔裤的扣子和拉链,蹲在后门廊和液化气罐之间的小角落里。她瞻前顾后,担心有谁会从两边毗邻的房子上层看到自己,但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此外,这种释放和解脱让上述问题显得微不足道——至少目前是微不足道的。
你疯了,你知道吗?
是啊,她当然知道……但当膀胱压力减轻,她的尿液在这个后院的砖缝之间流淌成之字形时,她突然感到内心充盈着一种疯狂的喜悦。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仿佛跨过一条河流,进入完全陌生的异国,然后放火烧掉身后的桥,站在河岸上,看着唯一的退路变成袅袅青烟,化为乌有,同时深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