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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罗西回到“女儿与姐妹”,发现帕姆坐在地下娱乐室的一张折叠椅上,膝上放着一本平装书,但眼睛看的是格特·金肖和一个大约十天前来的瘦弱的小东西——叫辛西娅,姓什么来着。辛西娅的朋克发型相当浮夸——一半绿色,一半橙色,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只有九十磅 重。她左耳上缠着一大块绷带。之前她男朋友曾试图撕扯这只耳朵,并几乎成功了。她穿着一件背心,上面印着牙买加雷鬼乐手彼得·托什,背景是旋转的蓝绿色迷幻太阳纹,上面还印着一句宣言:“决不放弃!”只要她动一动,背心的超大袖孔中就会露出她茶杯大小的乳房和草莓色的小乳头。她气喘吁吁,脸上汗水淋漓,但看上去很为自己能到这儿做现在的自己而高兴,几乎开心到犯蠢的地步。

格特·金肖则与辛西娅不同,两人区别之大,堪比黑夜与白天。罗西从来没完全弄清过,格特究竟是辅导员,还是“女儿与姐妹”的长期住客,或者只是所谓的“法庭之友” 。她会出现在这里,住上几天,然后又消失不见。她常在治疗时和大家围坐在一起(“女儿与姐妹”的治疗时段每天两次,住客们必须每周参加至少四次),但罗西从没听她说过些什么。她个子很高,至少有六英尺一英寸 ,身形也大——肩膀很宽,线条柔和,皮肤深褐色,双乳大如甜瓜,肚子像个悬垂的大豆荚,撑开了她XXL的T恤,覆挂在常穿的运动裤上。她顶着一头毛毛躁躁的辫子(卷曲得不得了)。她看起来特别像那种坐在自助洗衣店,吃着夹馅面包,看着最新一期《国家询问报》 的女人,所以人们很容易忽略她那突出的肱二头肌,灰色旧运动裤下健美的大腿,以及她走路时晃都不晃一下的结实臀部。罗西唯一能听到她多说点话,就是在娱乐室的这种对话中。

“女儿与姐妹”的住客,但凡想学自卫防身术的,格特都会教。罗西自己也上过几次课,而且现在每天还至少坚持练习一次格特所说的“搅乱混蛋六高招”。她并不擅长此道,也无法想象会真的对某个现实中的男人(比如靠在“小酒”门口那个留着大卫·克罗斯比小胡子的男人)使出这些招式,但她喜欢格特。她特别喜欢格特教学时那张大黑脸发生的变化,不像平时那么不动声色,仿佛黏土捏成的,而是变得生动丰富,充满智慧。说句实在的,就是变得漂亮起来。罗西曾经问过她,教的这个到底叫什么——跆拳道、柔术,还是空手道?或者别的什么流派?格特只是耸了耸肩。“这边借一点,那边借一点,”她说,“杂学边角料。”

此时,乒乓球桌被移到一边,娱乐室中间铺上了灰色地垫。八九把折叠椅沿着松木板墙一溜排开,两边是古早音响和史前彩电,彩电里显示的一切要么淡绿,要么淡粉。目前唯一有人坐的椅子就是帕姆坐的那张。她把书放在膝头,头发用一根蓝色纱线绑在脑后,双膝规规矩矩地并拢着,看起来就像高中舞会上没有舞伴而干坐着的壁花小姐。罗西在她旁边坐下,把那幅包好的画支在小腿旁。

二百七十多磅的格特和可能只有穿格鲁吉亚巨人靴,再背上一个满载的背包去上秤,体重才可能稍稍超过一百磅的辛西娅,两人正绕着彼此打转。辛西娅气喘吁吁,笑得很开心。格特平静而沉默,壮得已经没有曲线的腰部略微弯伏,双臂伸在身前。罗西看着她们,既觉得有趣,又有些不安。这场面就像一只松鼠,甚或是一只花栗鼠,在纠缠一头熊。

“我都开始担心你了,”帕姆说,“说实在的,我还想过找个搜查队去找你呢。”

“我过了最最最棒的一个下午。不过,你怎么样啊?感觉如何?”

“好些了。我觉得米多尔能解决这世上的一切问题。别管这些了,你是怎么了?你简直容光焕发啊!”

“真的吗?”

“真的。特别好。怎么回事?”

“嗯,我们细细说来。”罗西说。她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我发现自己的订婚戒指是个假货,用它换了一幅画——等我搬到新家了,就把这幅画挂起来——有人提出要给我一份工作……”她顿了顿,略微犹豫思索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还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帕姆瞪圆了眼睛看着她说:“你是编的吧!”

“不是,对天发誓不是。不过你也别太激动,他年纪估计都超过六十五了。”她说的是罗比·莱弗茨,但脑海中短暂呈现的形象却是比尔·斯坦纳,他穿着蓝色丝绸马甲,有一双很吸引人的眼睛。但这想法真是太荒唐了。在她此时此刻的人生里,爱慕对象就像唇癌,她不需要。而且,她不是已经认定斯坦纳至少要比她年轻七岁吗?说真的,他还是个小孩呢。“就是那个要给我工作的人。他叫罗比·莱弗茨。但现在先不说他了——想看看我新买的画吗?”

“嗷嗷,加油,来啊!”娱乐室中间的格特喊道,语气既友善和蔼,又急躁恼怒,“这可不是在学校开舞会啊,小甜心。”她把昵称喊得带着狠劲,发音更像“小甜虾”。

辛西娅朝她奔袭过来,超大背心的衣角拍打着身体。格特侧过身去,用前臂拉住这个双色头发的苗条女孩,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辛西娅的高跟鞋被甩到空中,仰面朝天摔到地上。“哎哟!”她喊着,像个皮球一样弹起来,站稳了。

“不,我不想看你的画,”帕姆说,“除非画的是那个人。他真的六十五了啊?不会吧!”

“可能更老,”罗西说,“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就是跟我说订婚戒指上的钻石其实是锆石,然后换给我这张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他没到六十五。”

“他什么样啊?”

“淡褐色的眼睛,”罗西说着朝那幅画弯下腰,“你得先说说觉得这个怎么样,然后我再跟你说别的。”

“罗西,你别跟这儿啰啰唆唆的!”

罗西咧嘴一笑——她几乎忘记和别人逗个小趣是多么快乐了。她自顾自地撕开包装纸,那是比尔·斯坦纳小心翼翼包上去的,包裹的是她在新生活中购买的第一件充满意义的东西。

“好。”格特对再次围着自己绕圈的辛西娅说。她那双棕黑的大脚缓缓地上下跳动着。白色T恤衫下,双乳像海浪一样涨落着。“我做了示范,现在你来做。记住,你肯定没法把我翻过来——你个子太小,想弄翻我这么一辆卡车,会把自己套进去的——但你可以搭把手,帮我把自己翻过来。准备好了吗?”

“准备得太好了。”辛西娅说。她笑得更欢了,露出带点凶光的小小白牙。罗西觉得那牙齿仿佛属于某种体形很小但十分危险的动物,比如猫鼬。“格特·金肖,放马过来吧!”

格特冲了过去,辛西娅抓住她结实的前臂,以罗西清楚自己永远无法比拟的自信,将平坦如男孩的臀部转到格特隆起的身侧……突然之间,格特就飞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仿佛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的幻影。T恤往上滑,露出罗西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弹性布料材质的米色罩杯仿佛“一战”时用的炮弹。格特摔在垫子上,整个娱乐室都震颤起来。

“啊!!!”辛西娅尖叫起来,灵活地舞动着,双手紧握举过头顶,“大个子摔咯!倒下去咯!倒下去咯!!!”

格特笑了,因为她太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反而显得有点可怕。她把辛西娅举过头顶,坚持了一会儿,树干一般的双腿叉开着,接着开始转动她,像飞机螺旋桨似的。

“噢噢噢,我要吐了!”辛西娅尖叫着,但同时也在大笑。她已经转动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只能辨认出绿色、橙色的头发与迷幻色彩的背心。“噢噢噢,我要喷射了!”

“格特,够了。”一个声音平静地说道。是安娜·史蒂文森,她正站在楼梯角,又穿着一身黑白(罗西也见过她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但不多),这次是黑色的小脚裤和长袖高领的白色丝绸上衣。罗西真羡慕她的优雅。一直以来,她都很羡慕安娜的优雅。

格特略微有点发窘,轻轻地把辛西娅放了下来,让她站稳。

“我没事,安娜。”辛西娅说。她在垫子上弯弯绕绕地走了四步,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下,咯咯笑了起来。

“我看你是没事。”安娜不动声色地说。

“我把格特翻过来了,”她说,“你该看看的。那简直是我人生最激动刺激的时刻了,老实说。”

“那肯定是了。但格特会告诉你,是她把自己翻过来的,”安娜说,“你只不过是帮她做了自己本来就想做的事情。”

“嗯,我猜也是。”辛西娅说。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但紧接着又一屁股(虽然那屁股平得根本称不上屁股)坐下了,继续咯咯直笑。“天啊,简直像有人把整间屋子都放在唱片机上了。”

安娜从娱乐室那头走到罗西和帕姆坐的地方。“你拿的什么?”她问罗西。

“一幅画。我今天下午买的。这是为以后的新家准备的,等有了我自己的房间以后。”接着,她有些怯怯地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我们把它放到灯光下看看。”

安娜拿起画框,走到娱乐室另一边,把画放在乒乓球桌上。五个女人围着它,形成一个半圆。不,罗西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已经有七个人了。罗宾·圣詹姆斯和孔苏埃洛·德尔加多也下楼加入了她们,这两人站在辛西娅身后,从她窄小骨感如鸟一般的肩头看过来。罗西等着谁来打破沉默——她觉得肯定会是辛西娅。然而,没人打破沉默,气氛开始有些尴尬,罗西紧张起来。

“怎么样?”她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谁来说点什么啊。”

“这幅画有点奇怪。”安娜说。

“是啊,”辛西娅表示同意,“怪怪的。不过我以前好像见过一幅有点像的画。”

安娜看着罗西:“你为什么买下它呢,罗西?”

罗西耸了耸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说真的,我可能解释不清楚。就像它在召唤我一样。”

安娜笑着点了点头,这反应让罗西很惊讶,同时也让她大大地放松下来。“是啊,我觉得,艺术的全部真谛就在于此,不仅是画作——书、故事、雕塑,甚至沙中城堡,都是一样的。有些东西召唤着我们,就这么简单。就好像它们的创造者在我们的脑中说话一样。但是这幅画……你觉得它很美吗,罗西?”

罗西看着这幅画。她努力像在“自由之城借贷与典当”时那样去看它,当时它用无声的语言对她说话,力量无比强大,令她震惊,她脑海里再也容不下其他无关的想法。她看着站在山顶高高的草丛中,身穿茜草玫瑰红托加袍(或称“希顿长袍”,莱弗茨先生的叫法)的金发女子,又注意到垂在她背上的长辫子和右肘上方的金臂环。然后,她把目光移向山脚下的庙宇废墟和倒塌的雕像(可能是神像)。那是托加女子正看着的事物。

你怎么知道她就在看这个?你如何得知呢?你又看不到她的脸!

当然,这话不假……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不,”罗西说,“我买它不是因为觉得很美,而是因为觉得很有力量。它让我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很有力量。你们觉得一幅画必须要美,才能称得上好画吗?”

“不,”孔苏埃洛说,“想想杰克逊·波洛克 。他的东西表现的就不是美,而是能量与活力。或者黛安·阿勃丝 ,她又如何呢?”

“一个摄影师,拍有胡子的女人和抽烟的小矮人,因此出了名。”

“哦,”辛西娅认真想了想,她的脸突然因回忆而放光,“有一次,我见过这么一张照片,当时我在一个承办酒席的聚会上做鸡尾酒。聚会地点是个艺术画廊。拍照片的人叫阿普尔索普,罗伯特·阿普尔索普。你们想知道照片什么内容吗?一个男人正在吞另一个男人的那东西!真的!而且也完全不是杂志上那种装装样子的。那个男人真的在努力,他把这个当成正事在做,可以算是加班了吧。你根本想不到一个男人能——”

“梅普尔索普。”安娜冷冷地说道。

“嗯?”

“梅普尔索普,不是阿普尔索普。”

“哦对,应该是你说的这个。”

“他已经死了。”

“哦,是吗?”辛西娅问,“怎么死的?”

“艾滋病。”安娜还在看着罗西的照片,说话也心不在焉的,“在某些地方被称为扫帚把病。”

“你刚才说见过和罗西这个有点像的画,”格特咕哝道,“那是在哪里,小屁孩?同一家艺术画廊?”

“不是。”讨论梅普尔索普的时候,辛西娅只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而此时她的脸颊上泛起了粉红,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带着点防备的淡淡微笑,“而且并不是,那什么,完全一样,不过……”

“说嘛,告诉我们。”罗西说。

“好吧,我爸爸是贝克斯菲尔德的一名卫理公会牧师,”辛西娅说,“加利福尼亚的贝克斯菲尔德,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们住在牧师住所,楼下的小会议室里挂着好多旧画。有些是总统,有些是花,有些是狗。不重要。只不过是挂点东西在墙上,别显得光秃秃的。”

罗西点了点头,想到了典当行架子上的那些照片和画——威尼斯的贡多拉、碗中水果、狗和狐狸。

都是些随便挂在墙上的东西,只要不让墙显得光秃秃的就好。就像一张张没有舌头,发不出声音的嘴。

“但是有这么一幅……叫……”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应该是叫《迪索托西望》。画上有一个穿防水蜡布裤子、戴平顶帽的探险家站在悬崖顶上,身边围着印第安人。他的目光正越过好几英里的丛林,朝一条很大的河望去。我猜应该是密西西比河吧。但是……问题是……”

她犹疑地看着她们。脸颊比刚才更粉了,笑容消失了。耳朵上那一块绷带显得很白,特别显眼,就像某种被移植到她头侧的奇特配饰。在这个当口,罗西还专门花时间想了想(这不是她来到“女儿与姐妹”后的第一次),为什么有这么多男人都如此恶劣。他们出什么毛病了?到底是因为缺了什么东西,还是莫名其妙地生来就带了某种东西,就像电脑里组装得很糟糕的一个电路?

“说吧,辛西娅,”安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会吗?”

女人们摇了摇头。

辛西娅把双手背到身后,像那种被抽到在全班面前背书的小女孩。“嗯,”她的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那画上的河水就像真的在流动,我就是对这一点入了迷。这幅画挂在我爸周四晚上上圣经学校课程的房间里,有时候我就走进去,在那幅画前坐上一个多小时,像看电视一样看着它。我看着河水流动……或者说等着看是不是真的会流动起来……现在我也不记得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但我当时只有九岁或十岁的样子。不过有件事我还真记得,那时候我想着,要是河水真的在流动,那么迟早会有一个木筏、一艘船,或是一条印第安独木舟经过,这样我就能确定了。但是,有一天,我走进去,那幅画已经不见了。噗,不见了。我想肯定是妈妈看到我就那么坐在那幅画面前,你们懂的,她就……”

“她担心了,把画拿走了。”罗宾说。

“对,有可能当垃圾扔了,”辛西娅说,“我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但是你的画让我想起了那一幅,罗西。”

帕姆凑近,仔细瞅了瞅这幅画。“是的,”她说,“难怪。我都能看出那个女人在呼吸。”

说着大家都笑了,罗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重点不是那个,”辛西娅说,“只是……画看上去有点老派,你们懂吗……就像教室里挂的画……而且颜色很淡。除了天上的云和她的裙子,别的颜色都很淡。我那幅《迪索托西望》里,除了那条河,别的一切也都很淡。河是亮闪闪的银色,看起来比那幅画的其他部分都更有现场感。”

格特转向罗西:“给我们讲讲你的工作吧。我听你说找到了一份工作。”

“快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帕姆说。

“对,”安娜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然后希望你到我办公室来,就几分钟。”

“是不是……是不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件事?”

安娜笑了:“给你句实话,应该是的。” EtCW4bwU6cio3u5FPB5c2ZnbfTj3jXr15h6C07mztB412b/+yWmvMBuUlIrlW2W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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