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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忆慈母

多年前就想知道母亲童年的一些境况。母亲在世时,我一直没有向她问起。去世后,她有过怎样的童年岁月就更加不详了,想知道的欲望愈加强烈。今年春节回乡,终于遂了这一愿望。

除夕那天,晨曦微露,村庄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我就上路了。沿途行人稀少,亦几乎看不到往来车辆。途经的村寨远远近近不时传来清亮的鸡鸣声;袅袅炊烟从房顶的烟囱飘出,在空中弥散;田塍与阡陌间的油菜花高低错落,静静开放;早开的桃花点缀了村寨的房前屋后,有一种娴静的美。这是乡下农村再熟悉不过的年关气息和景致。

乡间一掠而过的景色让人欢欣不已。不久,就到大表哥家了。他们事先并不知我要到访,惊喜之际急忙邀请我进屋。落座问暖后,我就迫不及待说要了解母亲的童年往事。大表哥耳朵有些背,交流起来颇费力气。之前二哥嘱托买一个助听器给他,正好带去了,给他戴上助听器,交流顿时顺畅了许多。知道我的来意后,大表哥乐呵呵地说:“我是你妈妈的晚辈,比她小,不太了解她的童年呀!你外公和大舅才知道,但他们都早已离世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住在家后排的表舅。”我有些失落,但大表哥说的又是情理之中。在去找表舅之前,我拿出散文集《回家,回家》给他看我写母亲的怀念文章。大表哥当过教师,是知识分子,如今视力日趋下降,用手指在纸面上划着一行一行默念,声音由小渐大,情绪也随着文章情感的变化而起伏。他喃喃低语:“写得真好,文笔真好,对母亲的感情那么真挚透彻。”念着念着,他动容了,眼角有些湿湿的,嘴唇嗫嚅着,他一定也想念他的姑姑了。

我离开大表哥家,往表舅家继续打探母亲的童年。表舅知道我来,从病榻上吃力起身。我和表弟搀扶着他,让他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睡椅上。表舅和母亲同龄,眼睛近乎失明了,但思维清晰,耳朵也还顺当。他说:“你妈妈从没有上过学,但天资聪慧,善良乖巧,从不与人争。她手巧,善描花、绣花、剪布。家里的枕上、帘上,亲戚家小孩的鞋帽上都有她绣的花。”表舅说到这儿顿了顿,这时我就想,几个姐姐的绣花细活那么出类拔萃,原来是拾得母亲的技艺呐!表舅接着说:“你妈妈小时候长得水灵灵的,秀发玉容,很标致,而且勤快听话,唱得一腔好山歌,否则你父亲怎么会娶她呢?毕竟你父亲是上过私塾的人,有文化,况且你外公家的条件也不如你父亲家。”表舅还细数母亲的许多优点,但鲜有具体事例。这我明白,因为母亲本身就是山沟里艰难长大的普通人。鞠躬谢过表舅,我起身告辞。当小学老师的侄表弟陪我到他家的玉米地走走。地里种着青菜、萝卜、豌豆,地角还有一些甘蔗。田埂上好些地方长着一簇簇绿莹莹的碧草。踩在田埂地垄上,凹凸起伏,那里曾经有母亲小时候一串串被岁月湮没了的脚印。风里来,雨里去,她和外婆在那里挑水挑粪、刨挖、种植、采摘、收割,挥汗如雨。

我又到村口大水池边观望。早年的柳树不见了,池中也没有了婆娑婀娜的倒影。但我猜到,母亲小时候一定天天来这里提水、洗衣,和同伴戏谑打闹,把银铃般的笑声泼洒在粼粼的水池里。伸向村外那条陡峭的弯曲山路,也肯定留下了一帧帧母亲背猪菜、挑玉米的画面。那身影在阳光下,雨雾里,夕阳中,晨曦间,一定轻盈如画……

返程时,我没有按原路驾车返回,而是重走小时候母亲领我去外婆家的那条弯弯的山道。一出村口,就瞥见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了。曾经枝繁叶茂、宛若巨伞,在乱石中深深扎根的百年老树,长年累月经受风蚀,此时已经枯瘦了许多,还散发着一些腐烂的霉味儿,我心中有些凄然伤怀。小时候,当我们娘儿俩走到树下时,就看见外婆家轻轻晃动的灯光烟火,听到孩童追逐的喧闹声,心中填满了欣喜。遇到风雨,我们就把榕树当伞依偎着躲雨挡风。

走到弄育(地名)山坳时,我在那里停下脚步。那是小时候我和母亲走累了歇脚的地方。滑溜的大石头鲜有人踩过,已经褪去了些许光泽,但马蹄的印痕还依稀可辨。在那里,母亲曾经蹚过乱石,扒开荆棘,在石缝里给我捧回香甜的野草莓,倚在崖边摘来橙黄的番石榴,还在那里把外婆给的红鸡蛋轻轻敲在石头上,剥开了给我吃。

回头俯视,弄育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晚霞微燃,夜晚开始降临。我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赶,走着走着,突然迷茫了,似乎也迷路了,我的家在哪儿呢?我已经没有了广阔天地间的荫蔽之所。当年这时,累了倦了,走不动了,母亲就背着我在山间拐七拐八的小径上蹒跚而行,气喘吁吁,翻过一岭又一岭,一深一浅地把我背回温暖的家。那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此刻,荒原浩大,一个人孑然走着,孤单,寂寞,惆怅。没有了母亲的臂膀,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是我把母亲给丢了吗?如果可以,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我背着母亲沿着当年的小路走啊!哪怕十次,百次,千次。

回到家,在大哥家简单吃了晚饭后我就走上楼顶散心。村庄的灯光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天空深邃辽远,星河灿烂。思绪又回到工作后的第一年中秋节。在老家,中秋节似乎没有春节、中元节、“三月三”这般热闹,更谈不上隆重。然而,那年中秋节却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中秋节。从百色辗转几百公里,换乘几趟客车,才在月色朗照下踏进村口。知道我回来,母亲早已在家门等候多时。当我出现,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悦的神色,脸色由焦虑换成了笑靥。在外工作的二哥、三哥都回来了。母亲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和佳酿,还有我爱吃的热乎的马打滚。饭后,我们在房前摆了一张大桌子,全家一个不落地围坐着,里里外外溢满温暖,其乐融融。

月亮像一个大大的圆盘在苍穹中高高挂起,把浩荡的光辉洒向人间,也洒在我们村子的四周。那时的故乡很美,很安详,很寂静,很纯粹,很平和。当晚,母亲第一次尝到我们买回来的月饼,第一次看到城里的月饼与她做的精致的马打滚的差别。当晚,也是我们全家人唯一一次在中秋节的时候一起赏月。由于诸多原因,后来我们很少能协调出时间一起回到母亲身边和她再度赏月闲聊,共度佳节。这些年,母亲走了,父亲走了,三哥走了,大嫂也走了。老家再也找不回当年那个中秋之夜的温馨,找不回已经离去亲人的音容笑貌,悲由心生,不禁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母亲是一个善良勤勉的人。她为全家人操持一生,养育了八个儿女(五男三女)。母亲说她的命是土命,不曾离开过土地。年复一年,寒露霜降也都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拿捏泥土,侍弄五谷,从不惜力嫌弃。小时候的我放牛、砍柴、割马草、养鸭、种果、挑水,竭尽所能为母亲分担。我从母亲身上体悟到劳动的充实与快乐,也体会到父母的艰辛不易。后来我与母亲作别,远游他乡求学,跟随母亲劳作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只要假期回家,我就重拾锄具与母亲下地忙碌。

一次,我和母亲挑着肥料,穿过家门前的稻田到自留地劳动。那时稻花正开,芬芳四溢。轻风微微吹拂,那些花儿如无数翅翼颤颤的蝴蝶,形成一簇簇浪朵在我们眼前翻滚。母亲似乎和稻禾一般高,稻花一片洁白,母亲的头发如墨一样黑,她轻盈穿行于田间的阡陌,那画面真有美感。那时候我还年轻,母亲也还不曾老去。我们干起活儿几个小时不累不歇。锄起锄落间,她不讲外公,不讲外婆,也不说自己的童年,只是和我讲浅浅的道理,我至今依然不曾忘记。如见人要打招呼,给长辈让路让座,客人到访要以诚相待,行善积德,不与人恶,不偷不抢,正直做人,不计得失,等等。现在想来,母亲讲授的何止是浅浅的道理呢?那些宽厚慈悲的说教一直根植于我的骨髓,指引我前行,使我受用至今。

由于背负的担子过于沉重,母亲也有苦闷与迷茫的时候,甚至一度有抛舍我们的念头。一天,母亲和邻家的婶婶在家门前不远的井边促膝交谈,我也在井边戏水,追逐蜻蜓。开始她们聊的是家长里短,时节农事。后来母亲向婶婶倾诉苦衷,甚至说出想寻短见的话。她说,如果没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就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听到母亲的苦诉,还瞥到她不停垂泪,尚不谙世事的我心中有一阵阵锥心的刺痛。小小年纪的我那时很愚钝,根本不懂如何去慰藉安抚无助孤苦的母亲。我知道无论多难多穷多苦,母亲都没有丝毫怀忧怨恨、自怨自艾,也难不倒山里长大、有着强大韧力的母亲。母亲惶惑的是父亲因过重压力滋生的暴躁脾气和恶语相向。当父亲把怨气恶语撒向母亲时,我就认为父亲不配做一个读过书的人,但又无能为力。后来,我对父亲一直心存芥蒂,有抵触情绪。当生活逐渐有了起色,父亲才收敛了许多,时间也慢慢愈合了我们彼此间的嫌隙与隔阂,将宽容、理解编织进往后长长的日子里,直至和解。

听到母亲诉苦、看到她悄悄饮泣的当天,我非但没有给母亲宽暖心窝的话,下午肚子饿了还哭闹着要吃米饭。母亲满脸愁云,默不作声。家里粮仓空空,确实没有米饭可以给我吃,只有芋头和红薯,我一赌气便跑到家对面山坡的番石榴树下躲起来。阳光白炽、炙灼,火烧一样。本以为母亲会寻找或呼喊我回家,但直到日落西山,鸟儿归巢,我也不曾听到母亲的叫唤。蜷缩在番石榴树下的我只好怏怏地扒开没过头顶的荒草,怅然地独自回家。一进家门,没有看到母亲的踪影。夜色渐浓,鸡群回笼,母亲去哪儿了呢?恍然间,我向自留地望去,看见母亲单薄的身影还在玉米地晃动,锄起锄落。我愧疚不已,光着脚板撒腿奔向地里的母亲,边说自责的话边帮母亲扛起锄具,暮色环绕下,母子一前一后缓步回家。

多年之后母亲再没说起她曾经想过寻短见。也没有人知道,我曾因生母亲的气蜷缩躲藏在草莽里瑟瑟发抖。

母亲离我而去已有 6 年多了。逝去的生命是追不回的,这是自然规律,亦是命中注定,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她一面了。母亲离世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打落在我们每一个儿女的身上,凉飕飕的。按照莫家的一些风俗,兄弟姐妹中我要回避,不能护送母亲的灵柩到墓地下葬,不能亲手去挖墓圹,覆盖头三锄泥土。翌日,我就去母亲的新坟上香祭拜。母亲的新坟在离家不远的一面土坡上,有小路逶迤,野花掩映。我虔诚地跪拜在母亲的坟前烧纸焚香上酒,匍匐于坟头痛哭,念叨着,希望唤醒沉睡中的母亲,盼望母亲呻吟着回应我的声声呼唤。父亲生前曾经对我说,奶奶去世时,他悲愁交加,连续七天到奶奶的墓地祭拜磕头,以为奶奶能奇迹般地活着回来。这点我与父亲何其相似。早年的父亲与几年前的我都不相信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旅途。后来每每去大姐家路经母亲的坟地,我都会虔诚地把目光投向母亲的坟墓,总想顺道进去跪拜,与母亲说说话。大姐说,母亲的香炉已经安放在家里,不是“三月三”不宜进去祭拜。我并不迷信,但大姐这么一说,我还是止步了,只好遵守这种隐含迷信的礼制。

大哥、二哥说,今年或许要择个吉日给母亲捡金了。届时,我要亲自破坟开棺捡拾她的骨殖,亲自背负她的遗骨安置到新的墓地。我还将亲自为母亲写一篇碑文,记述她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选取精美的石碑,为她架设坚固的佳城,以弥补她临终前我不在身边和她下葬时我不能随行抬棺入土的遗憾。我还会在她的墓地上栽花种树,愿那些花和树能够陪伴善良而非凡的母亲,让花香与树荫护佑她长眠地下,让鸟雀给她啼唱四季暖暖的歌儿。

余秋雨说:“妈妈,这次您真的要走了吗?乡下有些小路,只有您和我两人走过,您不在了,小路也湮灭了;童年的有些故事,只有您和我两人记得,您不在了,童年也破碎了;我的一笔一画,都是您亲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断流了。”于我,又何尝不是呢?当我写完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的时候,又到一年的清明节了。我对那些过往充满无限怀念,愿以这些真挚朴素的回忆怀念我深爱的母亲! dsDRKXiGDQkReh11i5MwhjR3CVmmUtc/m374Hc7TVGsqZprtKtvgo9zPDwthN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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