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机场候机时,忽闻汤潮演唱的《妈妈我想你》,那如诉如泣、催人泪下的歌声,再次勾起我对母亲的深切怀念。
母亲在一个冷雨飘飞的季节安然离世。三年
过去了,每每周末或节假日遥想老家,仿佛母亲还在那儿喂猪养鸡,生火酿酒,织布缝衣。
我们家孩子多,父母生了我们八个兄弟姐妹,那么多人需要吃饭穿衣,生活自然拮据,父亲不得已辞去深爱的代课教师工作,回家耕田犁地,挣工分养家糊口。柴米油盐,“压力山大”,日子多亏母亲俭朴细算得以支撑下来。裁衣服和酿酒是母亲的拿手绝活。小时候,我们穿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子,都是母亲通过种棉花、弹棉、牵纱、布线、纺织、浸染、裁剪等一系列复杂而又讲究的工序得来的。一年四季,家里后院总是弥漫着布匹的气息和蓝靛的香气。母亲晚上做得最多的活儿就是纳鞋子、织布,以及缝补全家人的衣服。有时候,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写作业,陪伴母亲。瓦片上漏下的皎洁月光或点点星光映出我歪歪斜斜的字行。母亲搓布匹的声响经常让我半夜醒来,我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晃动,一股温馨而又心疼的情愫溢满心间。
印象中,母亲总是不分季节、不分寒暑,早出晚归,总担心家里的活儿误了农时节序,落在别人后面,常常一人干几个人的活儿,雨季或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我们刚刚醒来,她就挑着一担担红薯藤或稻草回家,接着又到地里给玉米或黄豆培土除草。日复一日的露水和风霜让母亲早年患上了风湿病。天气一有变化,母亲的风湿病就犯,关节酸痛,脚面红肿,手指弯曲。到了晚年,腿脚更不好使了,走路得走一阵歇一阵,白天劳动累了不舍得歇,晚上就用柚子叶煮水泡脚,缓解疼痛。那些年,母亲没喊一声痛,不叫一声苦。
母亲吃过很多苦,她的兄弟姐妹多,因为家境贫寒,日子过得紧巴,我的两个舅舅还远走他乡入赘。母亲和外公外婆在故乡经常以粗粮野菜度过饥荒。嫁给父亲之后,每年春天来临,母亲都要到野外采掘野菜。小时候,我和哥哥姐姐一有时间就带着锄头、竹篮、镰刀随母亲到山野里采摘野菜,苦菜、艾菜、落葵、车前草、苋菜、海菜、香椿、鱼腥草、白头翁、黄花菜、蕨菜、荠菜……这些过往点滴的山间经历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记忆深处,那可是饥馑年代我们腹中的佳肴和美食!每年三月,母亲用白头翁搅拌糯米制作的马打滚直到现在依然是我难忘的美食。自从母亲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为我制作马打滚了。
记得有一年暑假的一天,正值盛夏,晨色熹微,母亲就挑着李果上路,赶往十多公里外的定业街圩,摆卖李果。我背着水壶跟随其后,穿过鸟儿吱喳的村头,沿着崎岖的小路前行。路两边的玉米棒外表裹着浅黄色的皮,蟋蟀声此起彼伏,干净的天空下,绵延的大山间,母子俩在窄窄的乡间小路上走走歇歇、上坡下坡,蹚过宋平河,跨过定业河,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街圩。此时,街上已是人流如潮,热闹非凡。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珠,母亲把担子放下,迫不及待在一个相对偏僻寂静的角落坐下,小心从布袋子里拿出鲜亮鲜亮的李果等待买主。我也坐在扁担上替母亲扇风。果子鲜红透亮,甘美多汁,香甜清脆,价格不贵,不久就被一抢而空。当母亲卖出最后一筒李子,就开始一张一张仔细地清点有些折皱的零星纸币,理平、叠好,谨慎地塞进她的布兜里。之后母亲就带我到街圩中心的米粉店买了二两米粉。当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肉星飘香的米粉时,幸福感涌遍全身。我说:“母亲,您也吃吧!”母亲说:“不饿。”她便端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美滋滋地大口吞咽。接着,母亲拿出自带的玉米糍粑也吃了起来。抬头间,我突然发现,母亲一向乌黑的头发里映出丝丝银光,脸颊也失去了曾经的红润,我不禁心头一紧。母亲又到商店给我买了一支钢笔和一本作业本。那可是我的第一支钢笔啊!母亲虽然目不识丁,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以姓氏替代,但她深谙读书识字的重要性。我能怀揣梦想与好奇走出山旮旯,都是母亲赐予的,母亲就是我一路走来的大树,不仅为我遮风挡雨,让我紧紧倚靠,还以大树般挺拔的傲骨和磊落如冰的胸襟激励我勤奋努力,兢兢业业,慈悲为怀,严以自律,宽以待人,不忘初心,走好每一步人生之路。
母亲一向对我们善良仁慈,一辈子没骂过我们。有一次,家里人都外出劳作了,我放牛回来,饥肠辘辘,忍不住爬上阁楼把家里的黄豆种子拿下来偷偷炒着吃。母亲回家发现后并没有责骂我,但略显沧桑的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愁云,那可是留着来年种的种子呀!我懊悔不已,发誓今后不再做让母亲不高兴的事儿。
母亲一向疼爱怜惜我们。一次,我去附近的宋平村买煤油,煤油价格已经记不清了,我用剩下的两毛钱买了薄荷味的水果糖,回到家除了分给姐弟,还塞给母亲两颗。当第二天上学发现书包里滚出两颗水果糖时,我瞬间明白那是母亲舍不得吃而留给我的,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母亲一向待人宽厚,积德行善。小时候,家乡经常闹旱灾饥荒,大地干裂,溪河干涸,方圆几里的村寨以及邻村的部分云南村民纷纷到我们屯挑水解困。人挑马驮,浩浩荡荡,有的等不到水急着回家,母亲就把家里不多的蓄水让给他们;有的还背着哭啼的婴儿,母亲就把家里的红薯、芋头、玉米粥等粗粮拿给他们吃。母亲那一腔宽厚仁慈、悲悯善良温暖宽慰着许多人的心怀。
母亲的口音一半是外婆那边的北壮,一半是我父亲这边的南壮,虽然混杂,但母亲的声音特别好听、耐听,柔中带润,绵中含暖。她的声音,伴着我无忧成长,让我自信顽强地走出乡村的高山沟壑,去追逐外面的诗与远方;她的声音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让我在任何困难面前不逃避、不畏缩、不绕道。如果有可能,我还想静静地聆听母亲的声音,继续听母亲那些说教、那些唠叨,那些没有讲完的宽慰话语,以及她童年、少年的那些往事。
母亲平凡的一生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对家人宽厚慈爱,对艰难日子百般忍耐。她对世道的宽容、对家风的严谨以及对外人的温暖,都无形中影响并滋润着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如果说父亲是我们家的一座大山,那么母亲就是我们家的一棵树,用繁茂的枝叶呵护、用丰硕的果实滋养着我们的一棵大树!
那年,母亲在德保县住院的十天,是我和母亲相依相守的最后十天,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光。我在希望和失望里浮沉、煎熬,期待能有奇迹却回天乏术……如何祈祷也换不来母亲走出病魔的桎梏,如何上下奔走也是束手无策。我哭了。我感觉心中那棵大树摇晃着、呻吟着,逐渐枯萎,在命运的暴风雨中倒下。以前母亲给我缝制的土布衣服,大学时给遗失了,如今我还有着深深的内疚与不安。现在母亲走了,是我把母亲丢了还是母亲把我丢了呢?我无法回答与释怀。每当听到《妈妈我想你》的歌声,有的只是一次次隐隐的痛与深深的念。
往年端午节,是要回到乡下老家与父母团圆,听他们唠叨叙旧的,但如今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于去年到另一个世界寻找母亲了,我扼腕叹息,收住了回家的冲动。如果母亲还在,老家真是一个幸福温暖的港湾,可母亲走了,家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虽然还有浓浓的乡愁乡情,但已然没有了那棵大树给予的依偎和温暖。欧阳修说:“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一个人在母亲生前不能尽责尽孝,在其死后再写忏悔文字也于事无补。欣慰的是,母亲还在世时我们没有让她白操心、空失望,也没有让她临别时牵念着放不下。母亲这些好的秉性,都是她生前留给我们的人生正色。
母亲真的走了!在寒冬的一个雨天,天空飘着绵绵细细的冷雨。母亲一辈子栉风沐雨、含辛茹苦,带大养大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她一定是疲惫了才走的。
航班降落,我也完成了这篇文章的初稿。一生没有出过远门,一生没有坐过飞机的母亲,如果真的有感应,知道她的儿子在飞机上写文悼念,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露出慈祥欣慰的微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