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一过,春节的脚步就越来越近了,村子里各家各户的炉火就旺亮起来,锅台上年味开始浓厚起来。此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家的那些年味。
山歌,是家乡一年四季都可以听到的天籁。“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乐。”尤其是男婚女嫁、过寿乔迁等喜庆之事,往往唱个通宵达旦,甚至几天几夜。对唱山歌,当然是乡村春节最为热闹的活动,也是最令年轻人痴迷和津津乐道的话题。
大年初一一大早,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男女青年按捺不住愉悦的心情,纷纷走出家门,聚集于村头一些人家的房前屋后,或站立扎堆,或倚靠着泥墙竹篱,开始摆起山歌擂台。山歌响起,村庄大年初一的欢乐气氛随之而来,到处飘逸着喜悦的笑声。开始还只是零星的一两组,清清嗓音、热热身,不多时,便有三四组,男声女声,纷纷对唱起来。那会儿,这边唱来那边和,整个山村回荡着绵绵不绝的山歌声。唱的山歌是讲究押韵的,韵调多达十几种,定了韵就要一韵到底地唱;亦讲究不同声部,一般一组以四个人为宜,每人都负责不同声部。
大姐和二姐是我们村公认的山歌高手,名扬百里,“圈粉”无数。她们嫁到外屯后,三姐接过她们的衣钵,因其动人的嗓音和活泼的性格,成为山歌王。那些年,三姐和她的闺蜜组成的山歌队实力超群,唱腔圆润动听,反应敏捷快速,同一时间可以应对两组甚至三组进行对唱。“春来织布一匹匹,叠着布匹当天梯。”“采秧插上南天门,摘片彩云抹汗滴。”“心想见哥盼鸡啼,夜夜相思妹发痴。”“早起洗脸还想哥,面巾连水倒屋底。”“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妹跟哥连连到底,刀劈斧砍也不离。”这样自编自唱的山歌,宛若一句句古韵深幽的诗句啊!少时不知曲中意,现在再次回味,有一种温情不倦、百听不厌的感觉呢!
我们村是村委会所在地,也是方圆几百里内人口较为稠密的村落之一,与云南省文山州富宁县一些村屯只有一山之隔,交往甚密。大年初一,不仅我们同村人相互比拼山歌,周边村屯的男女青年也翻山越岭徒步到我们村看热闹,一展歌喉。虽然我们和他们素未谋面,但山歌就是一种语言,是增进了解的桥梁和纽带。记忆里,大年初一那天,这边方歇那边又起,从早上唱到中午,又从中午唱到日头偏西才停歇。
山歌是最难忘的故乡之音,不仅是彼时乡村大年初一人们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之一,也寄寓了许多缠绵深情的故事。许多男女青年就是在春节抑扬顿挫的山歌声中觅到了知己,收获了爱情,品尝了生活的甜蜜。
这些年春节回乡,再也听不到儿时或高亢或绵长的山歌吟唱了,有些怅然。
小时候,打陀螺是乡下孩童最乐此不疲的快意事情,也是我最难忘的儿时记忆。
寒假一到,我和小伙伴就缠着大人给我们制作陀螺。陀螺制作中,木质选择最为关键,要选择茶油木或石山上生长的花梨木作为木料,才能经得起击打和碰撞。陀螺制作也需要技巧,必须粗中有细。陀螺有大有小,大的碗口那么大,小的大拇指一般袖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在乡下,小孩往往“半工半读”,课余时间大多帮大人下地劳作,陀螺是不能随心所欲想打就打的。只有大年初一,孩子们才有自由玩耍的时间,可以完全沉浸其中,乐在其中。
新年的拂晓带来全新气息。大年初一天刚放亮,我们这些小孩就如小鸡出笼,聚集在弄怀小学的球场上,对即将到来的陀螺比拼跃跃欲试。不多时,球场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上了年纪的人也来凑一份热闹,饱饱眼福。于是,目之所及的球场空地,尽是大大小小旋转的陀螺,蔚为壮观。球场上,按不同年龄段划分了不同的比赛区域,年龄大的占领有利区域,年龄小的则退缩于球场一角。没有统一时间,不一定有裁判裁决,可以一对一、二对二、三对三;可以分组,组数不等,每边队员数量相等;可以屯与屯对弈;可以同屯比拼;可以自由组合;可以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七局四胜。整个球场人头攒动,加油声此起彼伏,陀螺相互击打的声音此起彼伏。连连坐庄的喜形于色,屡战屡败的郁闷泄气。那旋转的陀螺承载着每个人不同的表情,不同的技艺,不同的心态,不同的心绪,当然也承载着个人或团队的智慧、意志、毅力、品质。时光飞逝,那难忘的场景直到现在还留存心间。
过去,乡下老家没有公路,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气,也没有现代化生产用具。传统的农耕方式让父辈在家乡那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上传承着旧式种养。因而,对土地的崇拜、对农具的依赖、对牲口的寄托就显得尤为重要。根据老家风俗,大年初一,不仅要祭拜土地,还要将所有农具,如犁耙、斧头、钢钎、锄头、马鞍、镰刀、菜刀、扁担、簸箕、织布机、牛绳、马鞭等整齐摆放在神台前。父亲要给这些一年来与他一起披星戴月、奋战在田间地头和家里的“精兵强将”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在这些“精兵强将”面前,父亲虔诚地跪拜着,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作揖,嘴里念念有词。香烟袅袅缭绕里,虽然我听不懂父亲与它们的对话,但我知道其中一定蕴含了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美好祈愿,也蕴含着对这些农具的真诚感恩。之后,父亲又打开牛栏马圈,小心翼翼把犁轭和马鞍分别驾到牛脖子和马背上,还用自己粗厚的劳动之手来回在牛脖子和马背上抚摸。那一刻,我看到父亲与牛、与马是那样亲密无间。牛没有哞叫,马也没有嘶鸣,而父亲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如今,乡下老家养牛养马的少之又少,还在养的也只是作为菜牛来养了。村子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大量农田耕地闲置着,甚至撂荒。以前与长辈影形不离的农具如今已无从寻觅,记忆里父亲给他的“精兵强将”举行的盛大祭祀仪式也日渐模糊。想想,还是若有所失。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春节第一天,每个人都寄寓新的希望,定下新目标,祈愿新的一年鸿运当头,吉祥平安。犹记得,大年初一鸡鸣第三遍,我们就在父母的叫唤中起床,端坐于书桌前,在煤油灯的微光里翻阅书本,放声读书。虽然读的是旧得发黄的语文课本,但我们读得极其投入。意识里,仿佛这么一读,今后就能平步青云,实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宏大梦想。虽然没有凿壁偷光的执念,但那样涵养心性的晨读在离开家乡之前我都能做到年年坚持。而现在乡下的小孩,似乎已没有了那样的良习,大年初一似乎也已经没有了书声琅琅。那个年年大年初一起来晨读的我也已经不是翩翩少年。
由于家境贫寒,在我记事起,几个姐姐都已辍学。干农活已然成为大姐不可逆转和逃避的命运。大年初一,曦光初露,大姐就早早起床,换上自裁自缝的新衣裳,挑着水桶去村头的水井挑水,俗称挑第一桶“染布水”。大姐一手拿着点好的香火,一路自吟自唱;到了水井边,先是放下水桶,接着在水井石阶固定位置上将香火插上,面对水井碧汪汪的水静默祈祷。那时刻,仿佛也在给她心仪的人放飞芳心,表露心迹。之后,她又将随身带的一小串鞭炮点燃,寄寓趋吉避邪之心愿。大姐时常和我说,她往往是第一个到达水井的人,尔后,村庄上其他女孩才如春色里的彩蝶陆续飞到井边,人人面带悦色,和大姐一样完成虔诚的礼制。
如今,村里用上了自来水,清澈的泉水汩汩自来,那口承载多少男女青年温润故事的水井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里。一晃,家乡的人是否也和我一样,每当想起那口井依然难以释怀呢?
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