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营盘位于村庄后方最高的土山上,海拔大约 1000 米。站在营盘上俯瞰,村庄全貌尽收眼底。
小学时,我经常在周末独自或跟随大人到自留地干农活。我从大人口中得知,营盘就在自留地的正后方。穿过密密匝匝的玉米地,在草高及膝的小径里艰难行走,一会儿工夫就走到营盘了。彼时看到的是大大小小用红泥土砌成的错落土房,一间连着一间。说是土房,其实早已斑驳沧桑,没有了瓦檐,亦看不到茅草遮盖的屋顶,到处残垣断壁,衰草枯木,了无生机。废弃的酒壶、瓦砾、烟囱锈迹斑斑,唯有土砖铺就的地板还能显现当时工艺的精致。阵阵凉风吹过,我环视四周,除了好奇,还感到一丝恐惧。于是,我迅速逃离古堡一样神秘苍凉的营盘。
后来,我时不时借机向大人求证营盘的来历和荒芜的原因,但每次提起大人们都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甚至避而不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营盘是有鬼火的不祥之地。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对营盘敬而远之。营盘的前世今生成了我心中最大的谜团。
我离开故乡到外面求学、工作、打拼,迄今已 30 余年,每次回去都是近乡情怯。以前牵挂父母多一些,几年前他们相继离世,记忆中的故乡开始有了一些模糊与陌生。今年仲夏,当我再一次回到故乡,重复几次从村头走到村尾,试图搜寻儿时的记忆,闲逛溜达着忽然又想起了营盘。虽然它不是儿时的乐园,亦没有留下什么美好记忆,但我心里明白那肯定不是一个闹鬼的地方,它谜一样的前世今生使我迫不及待想要解开。
次日清晨,我便独自一人去到营盘。同样的自留地,同样的拔节玉米,但杂草败叶阻断了曾经通往营盘的小道。我凭着方向感一边拨开杂草一边艰难前行,眼前终于隐约出现一截半米高的土墙。欣喜间,几处类似的土墙又相继出现在视线里,有的爬满荆棘,有的松散脱落,有的坍塌凹陷。当年的城堡不见了,那些破旧颓废的瓦片、砾石已经淹没在草丛中,土墙残存的色彩早已暗淡,呈现出震颤人心的苍凉之感。站在土墙边轻抚一块块已经长满苔藓、历经多年风雨侵蚀的泥块,我不禁产生无限遐想,眼前时而浮现不同年代各种战争的画面,时而浮现孩童们绕着土墙追逐打闹的情景,还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嘈杂声、嬉笑声……谁能告诉我,这座营盘修建于什么朝代、什么年月?为什么要修建?曾经起过什么作用?又为什么荒废了?我仔细反复查找,可惜没能在土墙上发现什么字迹,无从考证想象的一切。带着一串串疑问我匆匆下山,寻找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求证营盘的沧桑过往。
村里最年长的莫伯快九十岁了,眉须俱白,但精神矍铄,思维清晰。他说,故乡的营盘建于哪年已无从考证,在他幼童时就已经存在。据他父亲说,在动荡不堪的年代,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都渴望拥有一个安详恬静的地方享受天伦。营盘当时不叫营盘,那是为了抵御盗贼和土匪而修建的岗哨。岗哨地形奇特、视野开阔,并修建在村庄最高的山上,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那个匪患猖獗、盗贼横行的饥荒岁月,村庄的人们必须同仇敌忾,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能保证安全。于是,村民们挖土烧砖,人挑马驮,垒石砌墙,不畏艰难,众志成城,用了半年时间把营盘修建起来。之后,村里的人们每天派四个人放哨,一旦有土匪或外人欲进犯,便派人飞奔下山通风报信,关上围村城墙的大门,严守以待,把土匪活捉或驱逐,解决了一次次劫难。一旦来犯之敌众多,人们就背上粮食,卷起床铺蚊帐,到山上躲避,待事态平息后,全村老幼才下山回到家里。岗哨就这样一次次抵御外来人的不轨图谋,一次次保护全村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整个村庄才得以世世代代安宁祥和,繁衍生息,流传至今。
莫伯还说,在国内战乱不安的年代,家乡也曾经发生过零星的战事,岗哨变成了红军的营盘,他们在反“围剿”的途中在这里安营扎寨。在硝烟弥漫、兵戎相见的日子里,营盘成为红军战胜敌人的宝地,他们利用营盘的地利和天时,击溃了国民党军队的余孽,在前进的道路上扫除了障碍。当年抵御土匪盗贼的岗哨,变成了红军打仗的咽喉之地。年长的老人每次想起那些久远的岁月,仿佛还能听到枪炮声就在耳边回荡。随着时间流逝,战火风云都已成为过往云烟,历经风尘岁月的营盘见证了村庄沧海桑田的变迁。在血雨腥风的那些年月,营盘是保护村庄的堡垒,是抵御外来侵犯的阵地,是展示风骨的平台。新中国成立之后,村庄不再有外来人的扰乱、进犯。曾经在营盘上弥漫的战火硝烟和呻吟哭泣已经被和平的岁月抚平。一座曾经让村庄民众引以为豪的营盘从此变得荒芜衰败起来,不再有人涉足,也被人忽略了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故乡基本没有什么历史文物和可以抒怀的古建筑,褪色了的营盘应该是最珍贵的建筑遗址了,但营盘没有留下任何的历史资料。曾经肩负村庄重要历史使命的营盘,正在走向凋零荒芜,也许有一天,它会彻底消失在时光隧道里。
可是,人们最不应该忘掉的是历史,不应该忘记那些曾经为我们能更好地活着而默默奉献的人。营盘的历史,于家于国都应该被深刻铭记。铭记那些炮火纷飞、疮痍满目的岁月,才能更好地珍惜今天殷实美好的生活。对于日渐凋零的营盘,我们能做些什么?它已然盛放不下我流浪的乡愁。希望有一天,营盘能够复活,以讲述者的身份,为子孙后代讲述那些遥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