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的第一块手表是二叔送的。
1991 年 7 月,当我被右江师专录取的捷报传来时,母校那坡中学沸腾了,贴出大红喜报,喜讯也在亲朋好友中不胫而走,走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的乡下老家似乎也祥云缭绕、喜气盈盈。
秋色浸染的九月,处处呈现丰收的画卷。我终于盼来了开学日。即将启程前往学校的头天晚上,父母张罗了一桌好菜,邀约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聚集一堂,为我饯行。席间,有的夸赞我,有的鼓劲,有的不舍,有的递来三五元钱,有的谆谆教导。那些或物质或精神的鼓励,都令我心底泛起一阵阵幸福快乐的涟漪。
晚餐自始至终都洋溢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月亮悄然爬上了山顶,待亲朋好友渐渐散去后,二叔轻扯我的衣角,并叫我随他走到屋檐下。我有一种预感,二叔是要送我礼物了。果然,二叔从左手腕脱下光滑锃亮的手表,塞在我手里,说:“这表送你了,到了百色好好读书。”二叔慈爱的双眸充满了期许,春风般拂过我的面颊,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频频点头道谢。
那是我第一次得到这么贵重的礼物,那也是我戴的第一块手表。
当天晚上,秋风在虫鸣声中送来缕缕稻香,从窗外看去,我们家玉米地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月光一片皎洁。
我把手表擦了又擦,小心翼翼轻放在枕头边上,在秒针嘀嘀嗒嗒悦耳动听的旋律中,静静睡去。
翌日,我作别父母亲友,怀揣右江师专鲜艳的录取通知书,手戴二叔给的桂花牌手表,背起行囊,踏上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征程。
在右江师专的三年时间里,我做过家教,打过工,尝遍酸甜苦辣,靠着一个月 60 元的生活费艰难度日。我身上最为光鲜的就是二叔送的那块锃亮的桂花牌手表了。每天我都戴着它,或放在枕边,按时给它上链,轻拂表面浮尘。我携着它早起晨跑、做操,上课,聆听唐诗宋词,潜心钻研;我戴着它上图书馆,在卷帙浩繁的幽雅世界中流连;我和它在校系学生会里挑灯加班,在文学社飘着翰墨清香的空间里,镌刻文稿,沉浸笔耕,物我两忘。手表鞭策我不止步,不退缩,不歇息,向善向上;手表记得我的床头总是亮着夜读的灯光,也见证我不时捧着父亲的家书思念父母亲想念家乡,并提醒我什么时候该回信了,什么时候又该到右江边看日出日落、月升月落,观鸥鸟翩跹,赏廊桥柳堤。
那是我虽然不易却最为充实丰盈的三年时光,二叔给的手表和他的叮嘱陪伴了我整整三年。
毕业后,我幸运留校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 360 元的那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之前当学生,一个月才 60 元生活费,经常为温饱发愁,多次到其他学校找老乡蹭饭。当了老师,突然就“一夜暴富”,足足多了 5倍收入。除了留足生活费及日常开销,我用余下的钱分别给家里每人买了一件不一样的礼物,以谢恩情。
我给二叔买的是一块崭新的手表。
我把二叔之前给的手表脱了下来,小心用红布包着,轻放在入学时从老家带来的木箱箱底,打算假期回去把新旧手表一同送给二叔。
天违人意,人间悲喜无常。正当我准备动身回家之际,突然传来二叔病故的噩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我猝不及防,心口阵阵地痛。
二叔是除父母之外,最怜爱我的人。少时,他经常带我上山砍柴、割马草、寻找野蜂蜜,教我骑马,让我猜谜语,讲凿壁偷光的故事给我听。我们家兄弟姐妹多,生活自然拮据、困顿。二叔家只有三口人,生活条件相对宽裕,不愁稻粱。二叔偏爱我,不时留一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尤其上右江师专时还拿出他最珍爱的手表送我。想起往昔一幕幕,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湿衣襟。
待情绪平伏,我从箱底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新旧两块手表,背起简单的行囊,急急奔丧。
辗转几趟客车,终于在天色将晚时回到了老家。淅淅沥沥的秋雨似是上苍洒落的泪水,透心的凉,屋前栽种的秋菊忧伤哭泣,悲绪弥漫。
那一夜守灵,我在深沉的悲痛中一遍遍回顾二叔的一生。二叔生于1932 年,聪慧过人,知书达理,克己修身,谦逊好学,在附近宋平村念完高小,之后分别在宋平村和我们村担任生产大队支书达 15 年之久,是一个口碑极佳的老共产党员,深得乡邻之心。方圆几百里,二叔算得上是一个有文化、有坚定共产主义信念的“官”了,年年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家里还多次被评为县乡光荣之家。他的儒雅、学养、谦逊、勤勉,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让我萌发对知识的渴望,对外界的好奇,对人性善的认识。
次日,我们含泪送走了二叔,我也把那两块手表一同还给了他,祈愿那悦耳的嘀嗒声随同我深切的哀思永久伴他长眠。
多年后,堂弟无意告知,他整理二叔遗物时,发现箱底有一张发黄的奖状,上面写着:莫治山同志荣获 1990 年度优秀共产党员。同时还有一张清单:奖励手表一块,毛巾一条,水壶一个。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当年那个青黄不接的岁月,二叔怎么会有一块这么贵重的手表?想不到这手表背后还有如此不平凡的来历。眼前瞬间模糊,我不禁哽咽着,掩面长叹!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不知不觉,二叔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了。在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很少有人戴手表了,我也不例外,但二叔送的那块手表早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不时浮现于眼前。每当此时,二叔那句“到了百色好好读书”仿佛在耳畔响起,思念又悄悄漫溢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