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父亲:
正如您在世时常说的:时间如山上的流云,倏忽间就从人的眼眸里消失了。是啊!时间过得飞快,一晃,您离开我们已有五年多了。五年来,您不时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有时看见您闲来无事侍弄菜畦,有时看见您悠闲燃吸香烟。是您走了之后,对我们不曾放心,抑或是我对您日益思念所致?该是兼而有之吧。
您的忌日即将到来。昨天晚间,我在细雨纷飞的半岛公园散步,边走边思,又忆起您在世时的许多点滴。有些事情是年少不更事错怪了您,有些事经时间淘洗之后更觉父爱盈盈,有些事情是未及求证而滋生懊恼。
2017 年 5 月的一天,从那坡县医院出院回家后,您的身体日趋羸弱,这让我愈加牵念了。尤其在您 93 岁生日那天,虽然几乎所有亲戚都聚集到一块了,但当我让您辨认大姐、二姐、三姐时,您含糊不清,并未一一认出她们。我想您是患了痴呆症了。那一刻,悲从中来。整个生日宴会,我没有了往昔的喜悦与欣慰。
工作日的一天,我托朋友买的据说是市面上最好的营养餐到货了,忽然就有请假动身回家看您的冲动。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沿途变换着不一样的初夏景致,但我无暇顾及。到家时,已是日过晌午。阳台两三盆三角梅正打开粉色的“花瓣”。母亲走了之后,家里顿时空寂了许多。弟弟、弟媳在田间劳作还没收工。您独自静卧于病榻上,似是睡熟了。母亲走后,您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为了不让家里过于冷寂,您搬进了母亲生前的房间。我冲好营养餐,唤醒您,扶您起身,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您,但您的胃口并不好,勉强咽下三勺,就摇摇头。路上,我还抱着美好的祈愿,盼着您喝下这营养餐后是不是能神奇地好起来,健康如从前。毕竟您的身体一直很棒啊!乡邻都说依您的日常状态,活到 100 岁是有可能的。我亦这么认为。
我们已无从交流,陷入了沉默。您的目光失去了往昔的光彩,人瘦了一圈儿,愈显苍老。我坐在床沿静默地陪伴着您,那会儿,愈感孤独与茫然了,直到太阳的光线在房前移了好远,才依依起身返程。临别,我反复叮嘱弟弟、弟媳要好好照顾您。
返程的路还是来时的一百余公里,但更觉遥远漫长了。
翌日,我就接到二哥的电话,您走了……
我和妻儿匆匆打点行装,百里奔丧。
您是安详睡去的,脸上无任何痛楚就远赴彼岸。您也是七里八乡最为高寿的。大家都说那是您一生修得的功德所赐。您不是病逝,而是一棵古木枯去。虽然万般不舍,但也没有太过伤恸欲绝。到家后,我们几个兄弟一起为您最后一次沐浴更衣,用清水擦拭您的身躯,给您换上寿衣。我在您的灵柩前烧香、点灯、跪拜、磕头、戴孝,守了三天三夜。
您出殡前的那个清晨,我穿过家门前的林木田埂,沿着蜿蜒熟悉的小径来到村后的高坡上,向不远处眺望,定业河与宋平河升起一层层洁白的轻烟。山水间天赋盛景,宛若仙境,把村庄衬托得更加美丽,愈显怡人。如此美景,是之前未曾见过的,是天地专门为您泼墨吗?
父亲啊!虽然上天以诗般的仪式收容了您,但我们依然很不舍,尤其几个姐姐声泪俱下,悲痛难抑。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您常说,芸芸众生,有生有死。您是一个读书人,明白事理,总给人以正向的能量和激励,凡事看得豁达、通透。但您也历经一次次生离死别,承受伤痛与苦楚。二叔、三叔、大嫂、母亲、三哥都先您故去。
二叔是 61 岁时肝出血离世的。堂弟历经艰苦,从医院带着他的尸体哭丧回来。“故人已为土,衰鬓亦惊秋。”那时,我看见您一脸悲愁苦闷。
三叔是意外身亡的。在邻居家晒台上一脚踩空,便不再醒来。您悲而不露,却反复交代要把他的后事妥善处理,做得体面,叮嘱道公不能草率敷衍。
大嫂是癌症晚期不治而去的。记忆中,您与大嫂之间从没有一句口角,亦鲜有怨言。大嫂去世那天,您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揪心啊!还没有完全看到三个儿女成家立业呢!
您与母亲相守了一辈子。虽免不了磕绊、吵架,甚至由于不堪生活压力,您常把怨气向母亲发泄,但在您铁骨强悍的外表之下,亦深藏浓厚的汉子柔情。小时候,我随您到魁圩赶圩,您除了买家用盐油,还给母亲精心挑选了一块印花头巾。母亲舍不得穿戴,在二姐出嫁时,悄悄当作嫁妆送给了二姐。每当说起这事儿,二姐都满含热泪。
我护送病危的母亲从德保县回乡下老家的那天,您早早倚门而候,满脸愁容。而当您看到母亲还喘着一口气回到家里,并不时清醒时,您又长舒了一口气,堵闷的心得以释然。大家心知肚明,母亲能平安回到家里,其实也是我们最大的祈愿。您亦然。
母亲回到家当天傍晚,就在零落的雨声中安然地永远闭上了双眼。您和我们一样,平静地接受了母亲化羽归尘的事实。但您也和我们一样,心中充满了忧伤与悲戚。外婆那边来的表哥、舅舅陪着您在房间里聊天。聊着聊着,您不时凝噎沉默,眼圈红红的。其实母亲在您的心中才是一片江山啊!
人生有一种痛,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悲曲哀歌。
我的三哥 51 岁时突发脑溢血,过早离开了人世。这是您万万没有料到的、给您当头一棒的锥心之痛。三哥自小聪慧,是乡邻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农家子弟,也是我们莫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苦孩子,您对他宠爱有加,倍加呵护。无论当时家境多么窘迫,您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三哥亦不负在师范所学,不负您良苦用心,成为我们家的骄傲。
三哥在百色市医院重症监护室医治的那十天,您和母亲让我天天电话报告他的病况,期冀他醒来的音讯。但我如何祈祷、努力也无济于事。我无法完成您和母亲给的任务,三哥最终没能挺得过来。后来您常跟人说:多希望他能活到 61 岁啊!因为在我们乡下,61 岁以上的人才算寿字辈,称为老人。
父亲啊,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走不进您的内心世界,解不开您的精神密码。其实是因为我们缺乏沟通,不善于坦白各自心迹。很多事情是我的不孝和偏见所致。现在想来,有一种亏欠的内疚感。如果您还在,多想当面向您道歉、澄清。然而,时光是无法倒流了,那些愧疚也只能让时间来冲淡了。
当我听到弄怀小学因生源太少撤并后,心中满是伤怀。儿时的一幕幕萦绕脑际,于是我决定写一篇怀念文章。当我向村里求证历届老师名单时,才知道您是弄怀小学第一代老师。之前只知道您曾经执过教鞭,月薪微薄,因家里孩子多,不堪重负,被迫弃教从农,却不知道您是弄怀小学的第一代拓荒者。那天老家传来截图,您的名字赫然在首。顿时,我心里感到无比的喜悦。不仅仅因为您是第一代教师的事让我的文章更具亲和力,更是为有您这样的拓荒者备感荣光。那段艰辛却不乏激情的拓荒从教岁月,一定铭刻在您的记忆深处。想起这一生过来,您的良好言行,您的度人度己,您的学养包容,您的教人育人,您的大爱仁慈,您的乐善好施,确实与“老师”这个称号相称。
有一年,为了写反映老家扶贫成效的调研报告,我只身一人,去到只有四户人家的弄沟村(虽然离我们村庄只有两公里,但我第一次到访)。在一个小学同学家的火塘边小酌闲聊,不觉然聊到您,同学的叔叔立马提高了嗓音说:“你的父亲真的是一个大好人。当年他到我们家家访,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临走时我们送他一根扁担用的实木。若干年后,他还不时记起念起,尽说我们的好话,让我们十分欣慰与暖心啊。”这就是您常灌输给我们的悲悯情怀、心有感恩吧!
有一年,一个在任的副县长专门从县城到我们家登门拜访,叩谢您当年资助他三元钱解困的大恩。在衣食丰足的今天,三元钱算不了什么,但在饥寒交迫的当年可是“巨款”了。是啊!以上两件小事,体现了您提掖后学、乐于助人的品格。诸如此类为他人雪中送炭的事例,在您的身上不胜枚举。我也因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脸上有光。
您曾经是一个老师,但囿于当年交通闭塞,鲜有出远门的机会。曾有几次我想找机会带您出行,陪您旅游,均未能遂愿。有一年二哥说已经安排好了,一起带您到表弟工作地广东湛江看海,我满口应允,还思忖回来后写一篇文章——《带着父亲去旅行》,结果诸事缠身,又爽约了。还好二哥及几个亲戚陪伴着您,遂了您看海的愿景。而我因为没有同行,一直心存愧疚。
父亲啊!《带着父亲去旅行》这篇文章我是无法写就了。但以前我写的关于您和母亲的文章您都看了。那些年,每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无论长短,亦无论是新闻还是散文,我都寄到乡下给您,有时还把微薄的稿酬一同寄上。后来您说稿费就免了,说我在城市更需要花钱。是您的熏陶与鞭策,我才有之后的一些进步。后来我集结出版了散文集《回家,回家》。这本书不是为时代留影的鸿篇巨制,只是一个孩子从乡村走出山野、走进城市的心路历程,并诉说感恩之情。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妻儿回家。我问您是否看了《回家,回家》,您说看了。我又问都写了一些什么东西。您说大多写我们乡下的老家。彼时,我内心暖流涌动。您怀抱着不满周岁的小孙子昱昆在木条沙发上呵呵直笑。
父亲啊,您的大孙子已经在百色高中念高一了。他也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考上百高的人,还当了班长,是学校国旗队队员,个头比我们家族任何人都高。小孙子快五岁了,上了幼儿园中班。他只见过您两次。当年您抱着他逗趣时,他还在咿呀学语。但如今,当他看您照片时,张口就“我爷爷,我爷爷”地直嚷嚷。
我经常把您爱洁净、讲卫生的点滴讲给他们听,当然也把我亏欠您的点滴讲给他们听。有一年,您问我一把二胡的价钱,并想买一把以消解在乡下无人说话的寂寞。那天,您来百色,我带您去琴行兜转,准备选购一把。琴行的墙上挂着一排排形状各异的二胡,贵的一万多元,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元。您看了看说:不便携带,不买了,回到乡下,自己制作一把。您不买二胡的理由我信以为真,只好作罢。后来回到乡下与堂哥闲聊才知道您是嫌二胡太贵,才打消购买的念想。后来由于诸多原因,我也就这么忽略了。如今每当想起自己没能满足您的小小愿望,便懊悔不已。
有一次,我把您从老家接到我工作的地方德保小住几天,让您看看德保街景,听听德保山歌,感受风俗人情。那晚因为应酬,我很晚才踏着一地月光回来,以为您早就睡下。当我回到宿舍,才发现您一直枯坐久等。当晚,我给您端洗脚水时,无意瞥见您之前高大挺直的身板有些微驼了,修剪得整齐的双鬓也爬上了稀疏的白发。我的心紧了一下,才发现,父亲老了。
父亲啊!东拉西扯和您讲了那么多,似乎一时舒缓了久积心中的阴郁与愧疚。但怎样地幡然醒悟,捶胸顿足,怎样地真诚表白,推心置腹,也弥补不了我作为儿子对您的一些不孝、误解,平复不了深藏心底的不安,也淡化不了我对您的深深思念。
您和母亲都走了之后,家已不再是以前的家。渐渐远去的是老家的温馨,淡淡的烟火,是儿时的童年记忆,是您在后院李树下刮胡须的淡然,是您沉浸其间的书写翻阅……
您的四儿子泣笔
2022 年 3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