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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独一无二的日记

早在柳比歇夫生前,其文献档案之规模便令所有观者感到震惊——那些编了号码、装订成册的资料多达几十册、数百册,其中包括学术通信、事务信函、著作纲要(生物学、数学、社会学)、日记、论文、手稿、回忆录、其夫人奥莉加·彼得罗夫娜·奥尔利茨卡的回忆录(她对这些资料的整理花费了不少时间)、记事本、札记、学术报告、照片……

他的所有信件和手稿全部机打备份,装订成册,但这并非出于虚荣或者传诸后世的打算,完全不是。大部分档案资料都是他本人经常要用到的,包括其个人信件的副本,因为这些信件十分独特,我们之后还会讲到。

柳比歇夫的档案资料从各个角度定格并记录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将数十年间的全部文件、资料、通信、日记通通保存下来,这我还是头一次见。对一位传记作者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奢望了。柳比歇夫的一生可以得到全方位的复现,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能够还原。从1916年开始记日记以来,据我所知,柳比歇夫从无一日中断,无论是在革命期间还是在战争年代,无论是躺在病床上还是坐在外出科考的火车上,总之,竟然没有任何原因、任何事件、任何情况能够阻碍他在日记里写上几行。

被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共同奉为俄国天才思想家的尼古拉·费奥多罗夫 ,曾经幻想过人类复活。他不愿接受哪怕一个人的死亡。在众多科研中心的帮助下,他试图收集分散在各地的分子和原子,以“组合成先辈的身体”。在这种异想天开的仁爱思想中,包含着对于死亡的狂热抗议,他不愿与死亡妥协,不肯臣服于大自然这一盲目的消解性力量。若按照费奥多罗夫的理论,那“复活”柳比歇夫不仅是完全可能的,而且比“复活”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容易、更精确,因为对此我们拥有海量的相关材料,或者说拥有海量的参数。柳比歇夫在时间与空间中的一切坐标几乎都能复原——何年何月何日他在何地,干了什么,读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在他的全部档案资料中,最令我感兴趣的自然是他的日记。

日记总能对作家构成吸引力,因为它能够触及他人心灵的隐秘存在,追踪其历史,以其目光注视时间。任何一本日记,只要是年复一年用心记下来的,其本身就是珍贵的文学事实。赫尔岑 曾说:“每一个生命都是有趣的,或是因其个性,或是因其所处的环境、国家,或是因其生活……”日记所需要的仅仅是诚实、思考和毅力。文学才能甚至会妨碍目击者的客观见证。但不知为何,朴实无华、普普通通的生活日记如此之少,往往要到很多年后,人们才蓦地发现,对于那些历史性的、全民性的、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发生过的、曾经主导了成千上万人命运的重大事件,同代人的记述竟如此贫乏、如此简略。就拿列宁格勒大围困 来说吧,最不可或缺的日记文献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部。当然,肯定有些日记被损毁或者遗失了,但记日记的人本身就少,这才是不幸所在——日记永远是不够的。

柳比歇夫的日记同样未能全部留存,他1937年以前的大部分文献资料都在基辅战役中散佚了,其中也包括日记。仅有第一卷日记得以幸存,那是一个大记账簿,里面是漂亮的机打稿,红蓝两色字体,始自1916年1月1日。1937年以后直至临终前的日记则被装订成了厚厚的几大本,但用的不再是账簿,而是作业本,先缝合,再装订,都是自己动手做的,虽不美观,却很结实。

我前前后后地翻看着那些日记,1960年,1970年,1940年,1941年——千篇一律。唉,这哪是什么日记!无一例外的是对当天活动的简要列举,而且每一天都以小时、分钟和一些令人费解的数字做了评估。再去翻看战前的日记,同样如此。没有描写,没有细节,没有思绪——通常构成日记血肉的那些东西通通没有。

1964年4月7日,乌里扬诺夫斯克

系统昆虫学:

绘制两幅不明种类袋蛾图片——3小时15分钟

鉴定袋蛾——20分钟

(1.0)

附加工作:

给斯拉瓦写信——2小时45分钟

(0.5)

社会工作:

植物保护工作组会议——2小时25分钟

休息:

给伊戈尔写信——10分钟

《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10分钟

列夫·托尔斯泰《塞瓦斯托波尔故事》——1小时25分钟

主要工作合计:——6小时20分钟

1964年4月8日,乌里扬诺夫斯克

系统昆虫学:

袋蛾鉴定收尾——2小时20分钟

袋蛾报告开写——1小时05分钟

(1.0)

附加工作:

给达维多娃和布里亚赫尔写信,6页——3小时20分钟

(1.0)

路途往返:——0.5

休息:

刮胡子,《乌里扬诺夫斯克真理报》——15分钟

《消息报》——10分钟

《文学报》——20分钟

阿·托尔斯泰《吸血鬼》,65页——1小时30分钟

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沙皇的新娘》

主要工作合计:——6小时45分钟

几十页、数百页看下来,全是这种五到七行的流水账。这便是柳比歇夫的日记,至少第一次翻看时我这么觉得。

其实,看到这儿就该把它们放下了。没有任何理由再为此浪费时间,从这些乏味的列举中不可能提取任何情绪或者饶有趣味的片段,其语言单调无色,内容毫无私密可言,几乎完全剔除了悲伤、兴奋、幽默等一切感情色彩,偶尔闪现的一两处细节也像电报一样干巴巴的:

傍晚,舒斯托夫一家三口来访。

病后虚弱,整日在家。

下了两场雨,没去游泳。

再读下去已无任何意义。

末了,出于好奇,我又浏览了伟大卫国战争初期的记录:

1941年4月24日,基辅。与德交战第一天。13时许得知。

接下来,又恢复了流水账模式:

1941年6月23日。防空警报差不多响了一整天。生物化学研究所集会。值夜班。

1941年6月26日,基辅。9—18时在动物学研究所值班。研究诺模学,写报告。值夜班……总计5小时20分钟。

就连送儿子上前线(先是大儿子,再是小儿子)的记录,都同样不露声色。1941年7月,他携妻子及孙子搭乘轮船从基辅疏散。在轮船上,他以雷打不动的简洁记录道:

1941年7月21日。“科托夫斯基号”轮船遭遇德机轰炸和机枪扫射。船长和另外一名大尉军官牺牲,四人受伤。一侧明轮受损,故未停靠伯格鲁奇,直接开往克列缅丘克。

战争初期的接连惨败和1941年冬天的最初胜利,几乎未在他的日记中得到任何反映。牵动全国的事件似乎并没有触动他。1945年5月的胜利日、战后的生活恢复、票证取消 、农业困难……通通未被记入日记。在那些年,学术辩论及非学术论战接连不断,生物学战线上更是血雨腥风,柳比歇夫从未逃避或者躲藏,时常被卷入斗争中心。他被撤过职,挨过整,受过威胁,可另一方面,他也有过胜利、节庆和家庭喜事。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通通未在其日记中留下任何痕迹。别人倒也罢了,可柳比歇夫是最了解农业的呀,他深知战前战后的农村发生了什么,他还把情况写进了报告和论文,但在自己的日记中却只字未提。柳比歇夫本人极富同情心与公民意识,他的日记却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着公文式的冷静和会计报表式的精确。从这些日记来看,似乎什么都无法破坏他所设定的工作节奏。倘若我并不了解柳比歇夫,我大概会觉得他是个心理上的聋子,完全不问世事,灵魂麻木不仁。但我恰恰了解他,因此就更加诧异,更想要弄明白,他一连数十年如此细致地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暂且不论它到底算不算日记,姑且说它是时间和事务账目吧,可这样的账目又能带给他什么呢?凭借如此简短的记录是不可能复现回忆的。好吧,舒斯托夫一家来做客了,然后呢?这些记录的目的不在于提醒,其中也并无暗码密语。它们也并非用来阅读的,更不是给外人读的。而这恰恰是最奇特的。要知道,哪怕是最最私密的日记,也总会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在灵魂的地平线之外,期待着自己的读者。

假如这不是日记,那又是什么?又为了什么?

如今看来,当初那些苦思冥想的推理未免显得滑稽,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榆木疙瘩。我相信,事情总是这样的:任何一个哪怕最最天才的发现,倘若把它诞生之前的推理一一罗列出来,那其中的种种愚蠢而荒谬的可笑揣测一定会多到令人吃惊。

记日记原本就没有一定之规,何况这还不是日记。柳比歇夫本人从没说过这是日记。他管它叫“时间核算”。就像会计账簿一样,他按照自己的方法,对消耗的时间进行核算。

我注意到,每个月末他都做了总结,绘制了图表和表格。同理,每年度末则以月度总结为基础,制定年度总结,绘制汇总表。

图表画在方格纸上,用铅笔横七竖八画了各种线,旁边还标注了一些数字,有加有乘。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没人可以询问。柳比歇夫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核算方法——这绝非他有意保密(他常把自己的年度总结寄给朋友们,但那里面只有结果和总数),大概是他认为具体操作无关紧要吧。

乍一看去,其核算方法可以理解为当日工时统计。晚上睡觉之前,坐下来,算算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各自花了多少时间,然后算出主要工作总共花了多少时间。按理说,这有什么难的呢?但问题随即接踵而至——什么算“主要工作”?何必还要统计其余耗时,并且如此精细?这种工时统计又有何用?不同事务后面标注的0.5和1.0又是何意?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一方法值得研究吗?有必要探究其种种微妙之处,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吗?何必呢?……我一面心存疑虑,一面却又不能自拔,绞尽脑汁地试图破解个中奥秘。我隐约有种预感,这似乎关系到我自己的生活,这个预感让我无法将这些日记搁置一旁。 LTIGWmhyCSnq0szQwCta450HZgfxRcIbZZpj0QUQZD5YZ2C2CS1LM9EtFjxTieq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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