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比歇夫拥有无数的崇拜者,其狂热程度早就令我诧异。他们对柳比歇夫的形容也并非头一次显得过甚其词。每次柳比歇夫到列宁格勒,总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与接待,身旁总簇拥着一大群人。各种专业和领域的研究所都争先恐后地请他去做讲座。到了莫斯科同样如此。关键是这些人既非爱凑热闹的看客,也不是一门心思发掘未知天才的记者(的确有这样的公众),恰恰相反,都是些从事精密科学的严谨学者和年轻博士。这些人都是怀疑派,较之于树立权威,他们更渴望推翻权威。
他们怎么会看得上柳比歇夫?他无非是个从乌里扬诺夫斯克州来的外省教授嘛,既没有拿过什么大奖,也不是全苏最高学位评定委员会成员……因为他的学术著作吗?不错,那些著作的确广受好评,可比他名气大的数学家、比他贡献多的遗传学家也不是没有啊?
因为他的博学吗?不错,他学识渊博,但在当今时代,博学只能引发惊叹,却无法令人折服。
因为他的原则性?勇气?没错,可是……
至于其专业研究,我个人能够评判的少之又少,而绝大部分人同样不甚了了……没错,柳比歇夫发现了判别三类“海托克涅姆”的最佳方法,可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海托克涅姆”是什么东西,对于判别函数更是一窍不通。尽管如此,与柳比歇夫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扔掉手头的工作,追随他的脚步,一连几个钟头聆听他那语速极快、发音古怪、难于辨认(一如他的笔迹)的讲话。
人们对他的奇特爱戴和狂热兴趣,令我想起了那些伟大的学者,诸如尼古拉·弗拉基米罗维奇·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 ,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 以及维克多·鲍里索维奇·什克洛夫斯基 。只不过,当面对这些人时,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举世公认的非凡天才,但柳比歇夫并没有这般偌大的名头。我眼前的柳比歇夫没有任何光环,倒像个衣着寒酸、臃肿难看的糟老头子,对各种文坛逸事抱着外省人的浓厚兴趣。他,凭什么折服众人?
起初会觉得,人们是被他的标新立异所吸引。他的一切见解都近乎离经叛道,他善于对最不可动摇的原理提出疑问。他不惧挑战任何学术权威——达尔文、季米里亚泽夫、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薛定谔……而且永远有理有据、出人意表,发人之所未发。显然,他从不拾人牙慧,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原创,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反复验证。他连说话都自成一格,一贯使用词汇的初始意义。
我是个什么人呢?我是个“业余者” ,跨界的“业余者”。这个词其实源自意大利文“diletto”,意思是“愉悦”,就是那种能从任何工作中获得愉悦的人。
标新立异只是表象,其背后隐约可见某种非同寻常的世界观体系,一座高耸入云的宏伟建筑的轮廓。这座建筑虽未竣工,其造型却如此奇特而诱人……
不过,这仍不足以说明问题。此人身上还有些别的什么令我折服。不仅仅是我,向他求教的人里面有教师,有囚犯,有院士,有艺术理论家,还有更多的人我并不知道其身份。我没有看过他们的来信,只读过柳比歇夫给他们的回信——翔实可靠,自由不羁,郑重其事,偶尔妙趣横生,但从不自恃身份,有的只是紧张的思索。看这些信,能感觉到写信人的与众不同和特立独行。这些信件让我更加明确了自己的感受。较之于面谈,柳比歇夫在书信中显然更能够畅所欲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难怪他几乎没有弟子。不过,别开生面、创建学说的大学者大多都是这样。爱因斯坦没有弟子,门捷列夫没有弟子,罗巴切夫斯基 也没有弟子。创立学派、广收门徒本就并非常有之事。柳比歇夫有其崇拜者,有其追随者,有其拥趸和读者,但他没有受业弟子,只有私淑弟子——他并没有教过他们,是他们自发地向他学习。具体学习什么很难说清,应该是学习如何生活和思考。人们似乎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人,他明白自己因何而活,为何而活……他似乎拥有崇高的目标,甚至可能揭示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不只是清清白白生活,勤勤恳恳工作,不是的,他洞悉一切自我行动的隐秘意义。不言而喻,这仅仅适用于他自己。阿尔贝特·施韦泽 并未呼吁任何人援医非洲,他只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践行自我原则的方式,但他的身体力行却触动了人们的良心。
柳比歇夫也有其历史,这一历史的脉络并不清晰,大部分像块茎一样深埋地下。这些块茎直至今天才慢慢显露,其存在却一直令人感受得到。不管怎么说,人类的智力和灵魂拥有独特的辐射特性,能够穿透行动,穿透言论,穿透一切已知的物理法则。灵魂越卓越,给人的印象就越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