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黄衙役早早从外面找了一艺伎来,换上章家儿媳妇的衣服首饰,章家又领了几个下人婆子随着,袅袅婷婷地来了衙门,上了堂,欠身一拜,也不说话。
曲木为直终必弯,
养狼当犬看家难。
墨染鸬鹚黑不久,
粉刷乌鸦白不坚。
蜜浸黄连终须苦,
强摘瓜果不能甜。
好事总得善人做,
哪有凡人做神仙。
在明朝的安吉有个富户姓章,叫章守藩,生了个儿子叫章国钦,章家本身就富甲一方,加上这个章国钦也算是一表人才,所以他爹很容易就给他寻了个好姻缘,与一户姓司马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喜结连理。
一家有官,一家有钱,这婚礼当然要大事铺张。司马家知道亲家有钱,但一心要给女儿长脸,在嫁妆上也不甘下风,车马仆役整得浩浩荡荡;章员外那自然是筵开数日、结彩数里,这婚宴成了当地难得一见的盛景,连县衙里都有不少人去喝了喜酒。
章家喜事办完第二天,这安吉县衙吵吵嚷嚷挤进来十数人,安吉县令姓闻,抬头一看,这不是章大财主章守藩吗?刚张灯结彩办了喜事,此时怎么满面怒气到公堂告状来了?再一看旁边,几个壮硕的家丁奴仆捆着一个形貌猥琐的汉子,嘴里斥骂不绝,直喊狗贼。那汉子嘴里被塞了破布,呜呜作声,也不知在呜呜些什么。
原来是章家进了贼了。这章家办喜事,司马家随着嫁妆来了不少仆从,自己家也临时雇了不少杂役仆妇,加上四方亲旧、乡邻老幼,这院子里这些天可真是人流如织,很多都是陌生面孔,体面些的各自猜测对方是客,见面互相恭喜,仆从打扮的一照面便互道一声辛苦,就这么人来人往,直到昨天才算把这喜事张罗完了。没想到半夜章员外听见院子里有异响,出去一看,正有一人在那儿守着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箱橱翻检,这送亲的、贺喜的都走完了,剩下的都是自家下人,这个人面目陌生,必定是贼。
章员外一声断喝叫醒了家人仆从,三两下就把这贼擒了扔在柴房,只等今天天亮送官。
本来家里办喜事,有人顺势进来蹭吃蹭喝也是常有的事,主家图个吉利平安,就算看见陌生面孔生疑,无非一顿饮食,也不愠不恼,只当同喜了。但是这贼竟然想翻检箱橱,实在可恼,万一真让他偷了什么去,新娶的儿媳妇过些天回门讲给亲家听,岂不让人家笑话自己家连个家门都关不严?
虽然那贼一直求饶,下人看他也没有偷到什么东西,也有劝老爷放了算了的,但章员外越想越气,一定要做个样子出来,好教儿媳妇心里踏实,咱们家眼里可不容沙子。当时就叫人拿破布堵了嘴,把贼扔进柴房了。
这案子也太小了,闻县令听完心里都觉得可笑,这章财主,真是小题大做,罢了,把这贼打上几十板子让他出出气也就结了。但总不能听完他这番话便打,显得我堂堂县令还讨好他一个财主不成?凡是案子,有诉状的就有分辩的,不可只听一家之言,总得给贼个辩白的机会,叫人把贼嘴里的破布取走,质问他是不是胆大包天去人家院子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捉住,如今认不认罪?
谁能想到呢?那毛贼嘴里被塞了半宿的破抹布,这会儿刚能顺口气,吭吭咯咯在堂上咳了个够,突然咣当跪下大喊:“冤枉啊!冤枉啊大人!我是司马家大小姐的随行郎中啊!这财主欠我医药钱不肯认账反撵我走,怕我说破他这丑事,竟然编出这样的鬼话冤枉我!还堵了我的嘴,大人为小的做主哇!”
毛贼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县令和一众衙役始料不及面面相觑,章员外更是愣在当场,突然反应过来,冲过去就给了毛贼一个嘴巴子:“天杀的毛贼,偷盗不成不肯告饶已属可恼,竟然敢污我儿媳清誉,简直可恨!”毛贼挨了一巴掌,更是大叫大嚷起来,堂上登时吵嚷作一团。
县令喝止了众人,觉得事有蹊跷,讯问那自称郎中的人姓甚名谁,如何就成了章家新妇的随行郎中?自述被章员外赖账又有何凭据?
那人扑通跪下开始絮絮叨叨,自称都五惇,是司马家去年找去家中给女儿看病的郎中,那司马小姐右脚上生了茶碗大的脓疮,几乎不能行走,是他给治了大半年才慢慢痊愈,今年司马家要嫁女,担心婚事劳碌引发女儿旧疾,便托他随行送亲,到了司马家等婚宴结束再回返,至于这一趟的用度自有亲家章员外给他,“本来他两家去年就该完婚,若不是小姐的脚疾,岂能拖延一年?我若是个路过的窃贼,如何得知这种隐情?”那都五惇大喊大叫,满面愤愤。
这下别说县衙的人了,连章员外和自家下人,全都傻眼,这都五惇所说确实是家中实情,但这种门内私事,这一个毛贼如何得知?县令追问章员外都五惇所说是否属实,章员外方寸大乱,说属实吧,他确实是昨夜自己亲手抓的贼,说不属实吧,他这头头是道说的又都是家里的实情,这是怎么回事?一时竟然结巴起来。
公堂之上,都五惇说出了章员外家儿媳的私事,县令大人对章守藩此先的言辞已经有所怀疑,此时章员外家的下人禀报了,说:“大老爷明察啊,这厮虽然知道我家公子推迟完婚的缘故,那也不算稀奇,我家这场婚事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知道少夫人脚疾的人也不在少数,这厮既然有心来我们府上偷盗,事先存心打听了家里的事情也未可知。”
众人又纷纷附和,闻县令探身问那都五惇,还有什么可申辩的吗?只凭脚疾,确实不能说你是郎中。
都五惇此时反倒理直气壮起来,直起身子跟老爷回话,说自己是司马家请来的,自然知道的都是司马家的事情,随即把司马家多少人口、小姐在娘家乳名是什么、小姐陪嫁嫁妆里有哪些亲戚置办的上等好货等竟一口气说了个仔仔细细,有些是章员外知道的,一丝不差,有些闺房小事竟然是他也不知道的。都五惇这一通如数家珍,把章员外直说得脑袋嗡嗡作响,实在理不出个头绪,难道还能是跟着送亲队伍远道而来的一个贼?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而堂下那帮家丁此时也不吭声了,有几个机灵的,回想昨夜老爷把大伙儿叫起来,也没问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只喊着让我们把这贼的嘴巴堵上,莫非真是有什么隐情,不然着急堵嘴作甚?
这些话说完,堂上堂下全都肃静了。县令看实在没办法厘清头绪,这时也顾不得章员外的体面了,只能暂且退堂,把都五惇暂押,命章员外明日带着自己儿子儿媳来当堂对质。
说个题外话,放在今天这司马小姐说不定报警的时候已经一块儿去了,但这不是明朝吗?古时候的大家闺秀本来就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何况她出身官宦之家,而且刚刚新婚过门,前两天大操大办锣鼓喧天刚来到贵宝地,今日就因为这种事上衙门对质,成何体统!带了个郎中出门,还被老公公赖账,这名声太不好听,外面难免闲言碎语,不管是家中闹贼也好,闹纠纷也罢,毕竟都算不上大事,怎么能闹到让新娘子和一个男子对簿公堂呢?
说回章员外,明明只是抓了个小贼,本来也是为了在儿媳面前摆一下自己在此地的威风,没想到此事竟然成了迷雾一团,章员外现在真是又头疼又焦躁。
但毕竟是当地豪绅,不多时熟识的亲友们就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自有人帮着张罗起来。返回家中没几个时辰,家里就有人带来一个人,说是可以完美解决此事,不劳章员外苦恼。这人请进来一看有些面善,似曾相识一般,一问之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今天在公堂之上的一个老衙役,自称姓黄。
这黄衙役把他的计谋向章员外一说,章员外顿时神清气爽直呼妙计,大手一挥让下人封了三十两银子给黄衙役,喜气洋洋送出家门。
什么计?区区张冠李戴调包计而已。那老衙役在公门里混了半辈子,早混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又颇有一些市井伎俩,一眼看明白这章员外绝不可能在大喜的日子赖这种小账,那贼子不知从何处得知那么多人家私事,仗着章员外不肯让儿媳妇去公门抛头露面便大放厥词,打算混个全身而退。他来给章员外打了包票,只需章家提供一套新媳妇的新衣饰,他去找一女子来假扮司马小姐上堂,且看那毛贼如何应对。
妙啊,假郎中怎么可能识得假小姐?章员外胸中一口闷气烟消云散。
那黄衙役赶回衙门后堂,求见闻县令,把自己的计策如实禀报,闻县令听完也连连称妙,又揶揄黄衙役,这一番卖力气,可收了不少银子吧?
那黄衙役赌咒发誓他只是看不过毛贼逞强,章家感激他顾全颜面,硬是塞给他十两银子,可不是自己威逼索要,自己一来了结此案,二来也全了衙门的名声。闻县令深知衙门内外事务都要靠这一帮衙役,他们薪俸微薄,只要能办事,这些歪财他也不愿深究,反而愿意让他们拿点儿,这样干起事来自然更用心。
第二天,这黄衙役早早从外面找了一艺伎来,换上章家儿媳妇的衣服首饰,章家又领了几个下人婆子随着,袅袅婷婷地来了衙门,上了堂,欠身一拜,也不说话。旁边的都五惇抬头看见这女子,立马大声叫起司马小姐在娘家的乳名来,边叫边嚷嚷,你这个公公可不是个东西呀,我车马劳顿随着小姐来他家,伺候好了小姐的脚疾打算返乡,你公公赖账还打我,云云。
那艺伎一言不发,堂上众人存心让都五惇出丑,只等他叫嚷了半天闻县令才一声大喝:“你这贼厮,这女子并非章家新妇,可见你根本不识得人家,做贼此罪已然定了,还敢当堂蒙骗本官,罪加一等,你是如何得知司马家那许多事情的?莫不是一路从司马家偷盗过来的?我看不大刑伺候,你是不肯如实招供!”
县令本意是先吓唬吓唬都五惇,等他认了再做发落,但众衙役已经都收了黄衙役的好处,一心要替章员外出这口恶气,刚听见个“大刑伺候”便一拥而上,先噼里啪啦给了一顿结实板子,把都五惇打得五荤八素,喊也喊不出。
再审下来,才知道这都五惇在婚宴头一天就已经随着人流混入了章家,东躲西藏最后躲进了新房的床下,原只等着夜深人静出去偷盗,没想到那章家儿子和这司马家小姐一见钟情,两人絮语无穷,聊不尽的知心话,这贼子差点儿没憋死在床底,等到后半夜实在是饿得半死才冒险出去,结果当场被抓。
这都五惇虽然是个贼,却有个好记性,躲在床底下饿得半死不活,竟然把人家闺房里的话记了个九成九,抓到公堂上脑子一转,横下一条心,打量着章家必不肯让女眷上堂,如此就能混过去了。
原来只是如此小的一桩贼事,只是好巧不巧那少年夫妻爱聊天,那贼记性好、耳朵尖,章守藩爱面子,黄衙役有机巧,于是串起来这么一段公案。
本回故事:余象斗《皇明诸司公案》(简称《诸司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