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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十五贯
一场口舌惹命案
山贼酒后吐真言

昨天晚上好好一个人,背着十五贯钱回家,原指望这下子日子就有奔头了,怎么一夜之间,死了?

世路崎岖实可哀,

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

又被狂风引出来。

这故事说简单也简单,说的是十五贯钱害了几条人命的事;要说复杂那也挺复杂,因为这个事它不是一个事,它是两个事,串成了一个事。但是水有源头树有根,咱们今天就先说根儿上那一个事。

故事出自《醒世恒言》,这一回叫《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说的是南宋临安有个刘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咱们就叫他刘官人,好记。这个刘官人祖上是阔过的,但是老话说,富不过三代,到了他这儿,差不多已经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何况祖上也就算个小富殷实,远不到凤凰级别。刘官人原先读书,想走仕途,眼瞅着不是那块料,于是调整方向改了人生理想,学人家做买卖,结果那能耐还不如读书,三两年间就把家底腾挪败尽,连祖屋都抵了出去,携着两房妻妾租了个破败小院安身。

要不说以前确实阔过呢,就这个败家玩意儿,竟然还能有两房妻妾。正房夫人是打小结下的姻缘,城郊王员外家的小姐,咱们就叫她大娘子;小妾是临安城外褚家堂村一户卖米糕人家的女儿,姓陈,街坊四邻都叫她陈二姐。

刘官人虽然读书不济、生意无谋,但为人却和气,时不时喜欢开开玩笑,平日里和四邻都很和睦,唯独就是这日子,一日穷过一日,不免感到焦心。

这一天大清早,王员外遣了家仆老王来,说要接大娘子回娘家去,今日王员外寿诞,一家人团聚团聚。刘官人心里惭愧,这穷日子过的,把老泰山的寿辰都忘了,当下打定主意和娘子一同回去。其实,他存了个心眼儿,想着老丈人家里日子一直殷实,看能不能接济点儿。

刘官人携着大娘子回了娘家,留下陈二姐看家。别说还真让刘官人盼着了,当天到了老丈人家里,酒席饭毕,翁婿俩说了些家长里短,王员外心疼女儿跟着姑爷过苦日子,手一挥,叫人给拿来了十五贯钱,嘱咐刘官人回去盘个小铺面,有个营生,不说挣钱多少,起码把日子周转起来。

茶饭已毕,家里事也聊了个七七八八,刘官人揣好老丈人赠的十五贯钱就准备告辞了。但是大娘子准备在娘家多住几日,这也是人之常情,好歹回来一趟,和父母说说贴心话,重温几天大小姐的幸福时光。刘官人便自己背着那十五贯钱先行回家,打算赶紧张罗起来。

话说大娘子在娘家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睡前还商量着第二天随她娘亲去裁缝处选几色花样做身新衣裳,这几年家道破落,早都忘了上一回穿新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可把王员外心疼得够呛。第二天起来,一家人热热络络闲话家常,便等着吃完午饭后再出去。等到午饭后,收拾停当了还没出门,却听得院子外人声喧哗,没一时,家丁老王噔噔跑来大喊:“出事了!出事了!”一问才知道是刘官人家邻居赶着来报信,说一大早看刘家也不开门,也无声响,大门也是虚掩着,进去一看,刘官人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好好一个人,背着十五贯钱回家,原指望这下子日子就有奔头了,怎么一夜之间,死了?大娘子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又是一场人仰马翻,好容易悠悠转醒,号啕不止。王员外也是急火攻心,但总归是一家之主,稳了稳心神,叫人套了马车带上女儿急匆匆地赶回去。

回到小院,已经乱成一团,街坊四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娘子和王员外扑进去一看,刘官人扑倒在院子当中,血流了一地,旁边扔着柴房劈柴的斧头,血淋淋的,可不正是凶器?大娘子坐在地上痛哭,又是害怕又是痛心,不知如何是好。王员外立时就要去报官,这时候却听得外面有人大喊:“贼人捉回来了!好一对奸夫淫妇,还想跑!”

众人拥出去一看,怎么是邻居朱三和几个街坊推搡着陈二姐和一个年轻后生?陈二姐哭得泪人一般,那年轻后生满脸愤懑,大声叫嚷“岂有此理”,却被一帮邻居一顿捶打,只气得满面通红。

大娘子这才想起来回家的时候只顾着官人惨死,倒忘了陈二姐哪里去了,这会子怎么又被邻居从外面抓回来,还说是贼人?奸夫淫妇?这是何故?

这个邻居朱三向来和刘官人交好,朱三老婆和陈二姐也颇聊得来,怎么朱三此刻反倒抓了陈二姐?朱三这时冲过来向大娘子和王员外诉说前情。原来昨天深夜陈二姐跑到他家借宿,说刘官人喝得醉醺醺回家,跟她说已经把她卖给了一户人家做小,换些钱好过活,她本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刘官人真的掏出十五贯钱来,这下子可由不得她不信了。陈二姐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也不堪如此受辱,打定主意要跑回娘家去,此时夜色已深,无法起行,这才跑来求助,先在朱三家和朱三娘住一晚。

朱三家两口子本想着今天早起去刘官人家问问详情,两口子吵架这都是常有的事,哪里就至于回娘家了?再者说了,陈二姐说刘官人把她卖了,想来也是刘官人的玩笑话,昨天明明听说刘官人和大娘子去给老丈人贺寿,哪儿来的工夫卖小妾?这三口人平日里也是热络和睦,刘官人本就是个爱开玩笑的,想必有什么隐情,再不济也不至于卖人啊,且去拉呱拉呱,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想到一早起来,陈二姐已经走了,再到刘官人家推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满院子淌血,刘官人眼看着早都不中用了,急忙大叫大嚷把四邻都招呼过来,大致说了一下陈二姐昨夜的话。有那机灵的跑去卧室一看,床上也是翻得乱七八糟,哪里有十五贯钱的踪影?不管怎么样,这陈二姐也不能白白跑脱了,当下有人做了主,让大伙儿兵分两路,一路直奔王员外家报信,一路往褚家堂村去追陈二姐回来对证。

这时,另一个去追陈二姐的邻居气愤不已,抢过朱三的话头接着说,他们追到城外数里,正看见陈二姐和这个男子同行,本来只是疑心这两人有奸情,没想到在这男子的背囊里翻出来十五贯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整整齐齐十五贯!这人赃并获,还有何说道?!

大娘子气血上涌,扑上去就要和陈二姐拼命,陈二姐大呼冤枉,说官人昨夜回来只是说把她卖了十五贯钱,她把那钱堆在床脚一文没动,今天赶回娘家避祸,路上遇见这位后生,说是在城里卖了丝帐收了钱回褚家堂村的,她听说是同村,就央求人家与她同行,好有个照应,哪承想有这样的事?

那后生自称邻村人,只是个卖丝帐的,今日正好卖了十五贯钱回村,路遇这个小娘子央求同路,也就一同走回去罢了,怎料摊上了这么大的官司?气得前言不搭后语,苦于只有一张嘴,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实在是辩驳不明。

这一群人推推搡搡进了府衙。临安府的府尹却是个昏官,听了众人七嘴八舌一顿讲述,查访一概不做了,当场便下了判决:刘官人好端端从岳丈那里得了点儿钱,要回家做买卖营生,哪里来的卖小老婆之说?定是这二人早有奸情,昨日看刘官人带钱回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了死手,胡编些说辞,实在可诛,当堂判了个人头落地。

这惨案过去一年,王员外又派人来接大娘子,说:“你守寡一年也算持节忠贞了,但是毕竟年纪轻轻又没有子嗣,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听父母的话,改嫁了吧。”这一年不知有多少人劝过了,大娘子叹口气,也罢,日子总得过着,自己对刘官人也算是尽心了。

收拾了家当,大娘子与家丁老王一路返回娘家。不料想,麻绳偏从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两个人走到乡野偏僻处,霍地蹿出来个劫道的山贼,二话不说上来就把老王砍了个呜呼哀哉,大娘子险些吓晕过去,哆哆嗦嗦半晌,那山贼看她颇有几分姿色,问她肯不肯去当个压寨夫人。

那血淋淋的大砍刀横在面前,大娘子敢说不肯?可怜可叹,大娘子转眼成了贼夫人。

古时候都讲一些从夫认命的歪理,大娘子也是如此,虽然深恨这个山贼杀了老王,但自己一介女流又无可奈何,加上这山贼自打掳了她来,竟然也是百般疼爱,日子稍久一些,更到了对她言听计从的地步。大娘子心里虽然愁闷,也只能暂时委身于此,暗地里时常以泪洗面。

再后来有一日,这山贼喝了酒跟大娘子闲谈,突然叹起气来,说:“这辈子虽然落草为寇,却一向只挑那奸商下手,只有两桩人命不该杀,这都是日后黄泉路上的阴司罪过。”大娘子问他哪两桩,山贼说:“一桩便是与你同行的老仆,他年岁大了,我不杀他也无妨,没承想,下手重了;还有一桩是数年前了,我去临安城里闲逛,正遇一人背着包袱,我看准了那里面有钱,便把他跟住了,不承想,他去了一小馆吃酒,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他还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老泰山如今给了他不少本钱,明日里就去盘个铺面,果然我没有看错,一路跟着他回了家,这厮喝得烂醉,浑不知我在他身后潜进去。这厮还跟他老婆调笑,说他那钱是卖妻所得,实在可笑,我本想藏身他家柴垛后面等二人睡熟了进去只拿了钱就好,谁料想,他那老婆竟背了个小包袱走了,想是拿他那话当了真。后半夜我去取钱,不料那厮竟醒转过来,苦苦相缠,我本不愿害命,实在被他叫嚷得颇烦,顺手去柴垛取了斧子,不想一下竟给劈死了。”

山贼在这儿絮絮叨叨地悔过,那大娘子心里可是跟五雷轰顶一般,原来竟是如此!此事竟是如此!竟错怪了陈二姐,冤杀了两条命,委身山贼尚情有可原,知道这般前情还不报官,那还是人吗?

隔天大娘子便编了个借口出了门,如今这山贼早都不防着大娘子了,以为她去城里逛街,谁知大娘子径直奔往府衙击鼓,好在这时那前任昏官已经卸任,新任府尹听了详情,立马派官兵去捉了这山贼回来,大刑伺候一阵,便桩桩件件全都招了。

山贼斩首自不必说,大娘子虽然造了冤情,却也不是她的过失,只怪前任府尹昏庸无能、草菅人命,官府没收了山贼的家财,一半充公,一半给了大娘子作抚恤。大娘子深恨自己错判,愧对九泉下的陈二姐和那无辜后生,全数家产尽舍与尼姑庵,剃去青丝,在佛门内为冤魂超度以了此残生。

本回故事:冯梦龙《醒世恒言》之《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TxTDnbfLbLday9RS0B9DwMVjhCW/wZH7a8dCHKKZykpm7pvvyisOhsmuC4mmL8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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