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呆,炒韭菜,烧烧一碗来,冷冷我不爱……”鹭禾在唱,学校刚教的歌谣。
妈妈还没回家,鹭禾伤心起来。爸爸也没回家。舅舅昨天问她想不想妈妈。她认真地回答,想的,晚上等阿嬷睡着了,就会想妈妈想到哭。周围的大人们眼神都软了。今天舅舅给她买了个布娃娃。阿嬷还带她去游泳。大人们对她很好。鹭禾的想法咕嘟咕嘟从树下冒出,一丸丸磨砂的气泡。
盛夏的气息涨溢这地。鹭禾冲完澡,裹着大浴巾蜷缩在树旁。我知道你在笑哦,她用脚趾轻轻地抠着树皮青苔,就要挠你痒痒!
阿禾,猴囝仔。老芒果树的影子很薄,盖在她身上。
树知道,阿禾跟阿丽(那时候阿丽还不是阿禾的阿嬷,只是一个额头很大的小女孩),她们都会绕着树睡下。她们都可以听到土壤以下,根系的声音。雾煞煞。耳朵生根钻入一百米的地下,大地球像颗橘子,柔软皱褶的表皮,植物根系如同橘络盘布,进到汁水丰沛的内在。然后又在爬起来的一瞬间忘记。这些庭院里飘浮的气息和梦境,最终都挂在树上,容易招惹潮气,慢慢长成青苔。六十三年的青苔,浓厚得像只趴在树上的绿兽。
“来来来,看看看。紧来紧看!晚来少看一半!”门外的街上,有人吆喝。鹭禾爬了起来,换上衣服,顶着满头湿漉漉的卷头毛就想出去看。
“阿禾!阿嬷要去送菜鸭母汤给你妈,你饿了自己吃韭菜盒。知未?”阿丽嬷喊着。
“好啦。”鹭禾关上了门。从树上往下望,一颗湿漉漉的小黑点从门里游动到了街边,定在木棉树下。去年这个时候,阿禾就在那棵木棉树下,跟妈妈说过一个包子的故事。包子遇到意外,被撞破了肚子,它捂住自己说,原来……原来我是豆沙包哦。那天的风打着旋,把笑话也卷进院子里边。豆沙包。哈哈好笑。耍白痴。又有点残忍。笑话的主角要是树的话,撞破肚子,就会看到自己的年轮吧。不像人们有日历计数,树很难搞清自己度过多少年日。树想。
芒果树看见阿禾抬起手,发出啊一声,大约是打了个呵欠。柏油马路被晒化了一点。
“目睭看金金!”此时树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里面那个面皮黑黑的男人又吆喝起来。口音不像是岛上的人。他随机叫人上来,坐在那只木凳上,然后从裤头拔出两根筷子,上下翻飞地从耳朵、眼睛抓虫。有时候是小虫子,有时候是大一点的毛虫。每个人都像是一棵树,孔洞里拔出柔软的虫。男人说抓完虫,就不会破病。近视虫、肝病虫、爱困虫。连癌虫都能抓。
他上次来的时候,鹭禾就想跟他学,被他手一挥:“囝仔别来乱!”这次鹭禾可是攒了十五块钱,捏在手里,再把手揣在兜里,找机会用钱说话。
别在这里挡路,影响我做生意!隔壁干果店的陈老板出来赶人。
吵了一阵,带着深蓝色帽子的城管从远处要走来。
死北仔!管肝又管胗,管那么宽!那男人很不爽地收摊走了。
干你老母!陈老板这句闽南语回得很溜,大家笑起来。
阿禾却努力从人群中挤向抓虫男,可惜个子矮,不得方向,在涌动的大腿浪潮里乱搅。别走哦!别走!阿禾高高举起手里的钱。她的声音在喧哗中太过细弱。她在人潮里是个溺水的孩子。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子。
油葱伯把她拦下了。油葱伯是全岛上唯一一个打领带又穿短裤的人,紫色斑点领带,白色长袜拉到膝盖,在街心公园那里开了家杂货店。阿禾有点怕他。他经常叼着一根烟,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杂货店门口,不说话的样子凶巴巴的。
不要花冤枉钱给人骗。其实抓虫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筷子。你多练就可以。说完,油葱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副竹筷。
真的哦?阿禾不敢接。
他挥了两下,隔空从阿禾的头上方抓出一只小飞蛾。你看,这个是怀疑虫,抓完你就相信我了对不对?阿禾说对。他说其实都不用真的碰到你,远远就可以抓。
哎哟,免钱的啦。你爸爸经常给我烟抽的。他补了一句,阿禾才敢拿。
憨囝仔,只要多练,你都可以每天隔空抓虫。抓满十天,你妈妈就好了、回家了。油葱伯临走往阿禾脑袋上敲了一记,浮出小小的红印。
阿禾举起筷子,仔细看着。夕光浸泡下,筷子溢出亮光。其实树从高处看下来,阿禾的周围都在闪光。街道两边,阳台上晒到温热的陶盆,砖红、墨绿和暗蓝,钝的颜色,钝的光。红砖楼的围墙顶上,镶嵌着晶绿色的碎玻璃片,在光线里伪装成玉石般。柏油马路融化的部分,纯黑里隐藏着光。油葱伯的硬皮鞋,打着鞋油,又亮又硬地走远。所有的光粒都围绕着阿禾。
咔啦,咔。阿禾试着挥舞这双筷子,风起了,背后的葡萄藤开始尖叫,藤蔓互相撞击,有些发焦。叶子飞动着,咔,啦,咔啦,掉地上。吧唧,被一脚踩扁。阿禾走回了家。
她很怕虫子的。但是她开始壮着胆,贴着树练着。芒果树知道自己已经空心,树干内里的虫子,满满的一家白蚁。叶子的部分,夏天会贴上带白粉的臭虫。臭虫卵是一整串的,密密麻麻的小颗粒。树结出来的芒果,里面是满满的果蝇幼虫。白色的,蠕动起来,一下一下一下地扭。树想,自己每个器官都有虫子,就像是,人身上的癌。阿禾想到虫子就皮皮挫
,但她不管,还是硬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