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州德山宣鉴禅师,简州周氏子。丱岁出家,依年受具。精究律藏,于性相诸经,贯通旨趣。常讲《金刚般若》,时谓之“周金刚”。尝谓同学曰:“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学与无学,唯我知焉。”后闻南方禅席颇盛,师气不平,乃曰:“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遂担《青龙疏钞》出蜀。
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甚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婆曰:“讲何经?”师曰:“《金刚经》。”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
遂往龙潭,至法堂曰:“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引身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
一夕,侍立次,潭曰:“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烛度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潭曰:“子见个甚么?”师曰:“从今向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
至来日,龙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师将《疏钞》堆法堂前,举火炬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
于是礼辞,直抵沩山。挟复子 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曰:“有么?有么?”山坐次,殊不顾盼 。师曰:“无!无!”便出至门首,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山拟取拂子,师便喝,拂袖而出。
沩山至晚问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山曰:“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师住澧阳三十年,属唐武宗废教,避难于独浮山之石室。大中初,武陵太守薛廷望再崇德山精舍,号“古德禅院”,将访求哲匠住持。聆师道行,屡请不下山。廷望乃设诡计,遣吏以茶盐诬之,言犯禁法,取师入州。瞻礼,坚请居之,大阐宗风。
上堂:“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何故?毫厘系念,三涂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终而无益。”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某甲?”师曰:“汝是甚么处人?”曰:“新罗人。”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
(法眼云:“大小德山话作两橛。”玄觉云:“丛林中唤作‘隔下语’且从;只如德山道:‘问话者三十棒。’意作么生 [1] ?”)
僧参,师问维那:“今日几人新到?”曰:“八人。”师曰:“唤来一时生按著 。”
龙牙问:“‘学人仗镆耶剑,拟取师头’时如何?”师引颈近前,曰:“ [2] 。”(法眼别云:“汝向甚么处下手。”)牙曰:“头落也。”师呵呵大笑。牙后到洞山,举前话。山曰:“德山道甚么?”牙曰:“德山无语。”洞曰:“莫道无语,且将德山落底头呈似老僧看。”牙方省,便忏谢。有僧举似师,师曰:“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汉死来多少时,救得有甚么用处?”
僧问:“如何是菩提?”师打曰:“出去!莫向这里屙。”
问:“如何是佛?”师曰:“佛是西天老比丘。”
雪峰问:“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也无?”师打一棒曰:“道甚么!”曰:“不会。”至明日请益,师曰:“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峰因此有省。岩头闻之曰:“德山老人一条脊梁骨硬似铁,拗不折。然虽如此,于唱教门中,犹较些子。”
(保福问招庆:“只如岩头出世,有何言教过于德山,便恁么道 ?”庆云:“汝不见岩头道:‘如人学射,久久方中。’”福云:“中后如何?”庆云:“展阇黎,莫不识痛痒 。”福云:“和尚今日非唯举话。”庆云:“展阇黎是甚么心行?”明招云:“大小招庆,错下名言。”)
示众曰:“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临济闻得,谓洛浦曰:“汝去问他,道得为甚么也三十棒?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么生?”浦如教而问,师便打。浦接住送一送,师便归方丈。浦回举似临济,济曰:“我从来疑著这汉。虽然如是,你还识德山么?”浦拟议,济便打。
(岩头云:“德山老人寻常只据一条白棒,佛来亦打,祖来亦打,争奈较些子。”东禅齐云:“只如临济道:‘我从前疑著这汉。’是肯底语,不肯底语?为当别有道理?试断看。”)
上堂:“问即有过,不问犹乖。”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始礼拜,为甚么便打?”师曰:“待汝开口,堪作甚么?”
师令侍者唤义存(即雪峰也)。存上来,师曰:“我自唤义存,汝又来作甚么?”存无对。
上堂:“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 ,释迦老子是干屎橛 ,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 ,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 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 鬼,自救不了。”
有僧相看,乃近前作相扑势。师曰:“与么无礼!合吃山僧手里棒。”僧拂袖便行,师曰:“饶汝如是,也只得一半。”僧转身便喝,师打曰:“须是我打你始得。”曰:“诸方有明眼人在。”师曰:“天然有眼。”僧擘开眼曰:“猫!”便出。师曰:“黄河三千年一度清。”
师见僧来,乃闭门。其僧敲门,师曰:“阿谁?”曰:“师子儿。”师乃开门,僧礼拜,师骑僧项曰:“这畜生甚处去来?”
雪峰问:“南泉斩猫儿,意旨如何?”师乃打趁,却唤曰:“会么?”峰曰:“不会。”师曰:“我恁么老婆心,也不会?”
僧问:“凡圣相去多少?”师便喝。
师因疾,僧问:“还有不病者也无?”师曰:“有。”曰:“如何是不病者?”师曰:“阿 !阿 !”师复告众曰:“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言讫,安坐而化。即唐咸通六年十二月三日也。谥“见性禅师”。
[1] “丛林中唤作‘隔下语’且从;只如德山道:‘问话者三十棒。’意作么生” :旧校本标点为“丛林中唤作隔下语,且从只如德山道:问话者三十棒,意作么生”,有误。
[2] (duō):用同“咄”。斥责之声或用力之声。
德山宣鉴禅师(782~865年),唐代禅僧。剑南(四川)人,俗姓周,法名宣鉴。年少出家,二十岁受具足戒,于大小乘诸经贯通旨趣,因常讲《金刚般若经》,时人美称为“周金刚”。尝闻盛张于南方之禅法,倡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与所学不相类,遂欲与彼等辩难,图息其说。乃携道氤之《金刚经疏钞》出蜀,首至澧阳参谒龙潭信禅师,问答之间,豁然顿悟,遂焚《金刚经疏钞》,成为青原第五世。
以法系之异,常以棒打为教,而有“德山棒”之称誉,而与“临济喝”齐名。师住澧阳三十年,遭唐武宗(841~846年)废教,避难于独浮山之石室。大中(847~859年)初,应武陵(湖南)太守薛廷望坚请,始居德山,大振宗风,蔚为一大丛林,其道风峻险,棒打天下衲子,与沩山、洞山、临济之道风相对峙。
咸通六年十二月三日,忽告诸门徒曰:“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言讫安坐而化。世寿八十四,僧腊六十五,敕谥“见性大师”。门人众多,如岩头全豁、雪峰义存、瑞龙慧恭、泉州瓦棺、双流尉迟等。
德山对棒打之举未作任何解释,若由诸相关之公案推断,在“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宗旨下,不得开口言说,只能以棒打点醒学人。其目的有二:一是截断学人之心识活动,令彼在急遽间不假思索,得于当下见性。二是不许学人直接说出悟境,以免触犯自性不可说之忌讳。另有谓棒打或为测试学人临机之反应而设。
“德山三世心不可得”是著名禅宗公案名,又作“婆子点心”。系唐代德山宣鉴禅师与一卖油饼婆子间之机缘语句。德山虽精通《金刚经》,然局囿于文字义理之研究,经婆子点破,方知自己执迷之过。《碧岩录》第四则收入此公案。德山精究律藏,通达《金刚经》,闻知南方盛行禅风,倡言“即心是佛”,遂担《金刚经疏钞》欲往破之。途中,遇一婆子卖油糍(饼),德山放下疏钞欲食点心。婆子却问持何经典,德山答言《金刚经疏钞》。婆子闻言,意欲考量德山,遂谓若能回答所问,即布施油糍;若未能答,则另请前往他处觅食。随即问德山:“《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欲点那个心?”德山为之语塞。于《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等语之上文有“诸心皆为非心”之语,婆子略去上文而截取下文以问,德山未及究竟,却为文字所缚,故作答不得。又于《禅苑蒙求》卷下,亦详载此则公案。
《宋高僧传》卷十二;《景德传灯录》卷十五;《祖堂集》卷五;《联灯会要》卷二十;《隆兴佛教编年通论》卷二十七;《碧岩录》第一至第四则;《禅苑蒙求》卷下;《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
《心经》说:“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不增不减”是说佛性遍一切时,遍一切处的,众生成佛,并非增加了什么。同时,处于凡夫地位的众生也有佛性,他和佛相比也并没有减少什么,所以佛教提出了众生平等的观点,告诉我们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离开众生无佛可成,佛与众生本来就是一体的。众生不明自性本来具备如来智慧德相,所以才在轮回之中,一旦觉悟就与佛无别。
宣鉴禅师上堂说:“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墓鬼。自救得也无!汝莫爱圣,圣是空名。”(《五灯会元》卷七)
德山宣鉴禅师上堂说:“我们禅宗先辈与其他教派的看法不同,在我们这里,既没有祖师也没有佛圣。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头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挑粪汉,等觉、妙觉只是破除执见的凡夫,菩提智慧、涅槃境界是系驴的木桩,十二部类佛经是鬼神簿,是擦拭疮疣的废纸,四类果位、三类贤者、初学佛者以及十地圣者则是守古坟的一群鬼魂,自身难保。你不要爱圣,圣是空名。”
发展到宣鉴禅师这种呵佛骂祖,其理论基础仍旧是六道众生平等,因此不要做分别,心中有分别,不能做到平等,就会被它们羁绊、误导,影响开悟。“莫著人我,免被诸圣橛、菩提橛。”“莫求佛,佛是大杀人贼,赚多少人入淫魔坑。莫求文殊普贤,是田舍奴。”
德山的禅法当时称为“德山棒”,与临济宗的“临济喝”,在禅宗史上齐名,“临济喝”也继承了德山的传统,临济义玄说:“坐断报化佛头,十地满心犹如客作儿,等妙二觉担枷锁汉,罗汉辟支犹如厕秽,菩提涅槃如系驴橛。”
禅宗的棒喝表面上看来是佛教史上的一场革命,打破了佛教庄严的偶像崇拜,可因为有德山和临济这样的大禅师担当,它并非违背了佛教。他们的思想仍旧可以落实到佛与众生平等的思想基础上,佛性在凡不减,在圣不增,所以他们一定要打破偶像崇拜才能让学人明心见性。在这种基础上,他们的做法不但没有得到佛教所说五逆十恶引来的最严厉的报应,他们的道场反而成为选佛场。而这些祖师以大无畏的智慧,在禅宗史上写上了光辉的一页。
新到参,师问:“其中事即易道,不落其中事始终难道。”曰:“某甲在途中时,便知有此一问。”师曰:“更与二十年行脚,也不较多。”曰:“莫不契和尚意么?”师曰:“苦瓜那堪待客?”
问僧:“古人有一路接后进初心,汝还知否?”曰:“请师指出古人一路。”师曰:“恁么则阇黎知了也。”曰:“头上更安头。”师曰:“宝峰不合问仁者。”曰:“问又何妨?”师曰:“这里不曾有人乱说道理,出去。”
岩头僧来参,师竖起拂子曰:“落在此机底人,未具眼 在。”僧拟近前,师曰:“恰落在此机。”僧回举似岩头,头曰:“我当时若见,夺却拂子,看他作么生。”师闻乃曰:“我竖起拂子从伊夺,总不将物时又作么生?”岩头闻得,又曰:“无星秤子,有甚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