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黎黑的心理学史著作——《人类心理3000年:从荷马史诗到人工智能》,我不禁想起了在大学时期学习心理学史的情形。心理学史有两种讲法,也就是两种写法。按照著名心理学家H.艾宾浩斯(H. Ebbinghaus)的说法:“心理学有着漫长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于是,一种对心理学史的讲法,就是从漫长的过去说起,这样西方的心理学史就要从古希腊哲学讲起。另一种讲法就是只讲短暂的历史,那么大约就是从1879年前后,W. M. 冯特(W. M. Wundt)在莱比锡大学建立心理学实验室开始。我记得当年我们上的心理学史课,是从古希腊讲起的。由于缺乏相应的知识储备,整门课程的前半部分我听得云里雾里,一直到老师讲到冯特,才觉得从这里开始讲的终于是心理学史了。工作以后,我短暂地讲过心理学史的课,也出过关于心理学史的研究生考题,涉及的内容基本就是冯特以后的心理学,我觉得这是在为大家减轻负担。
但是,站在现在的立场回望过去,我觉得有点今是而昨非了。只讲冯特以后的心理学,看起来是简单了,给学生减轻了许多记忆的负担,但实际上隔离了心理学与整个人类思想的脉络关系,反而让人不明白心理学这门学科为何会诞生、不明白心理学的基本问题从何而来。从这个角度看,艾宾浩斯的话,也就只剩下后半段了。这就好像半亩方塘,没有了源头活水,是很难清澈起来的。
不过,反思一下目前中国心理学界的状况,已经不是对心理学史该采取哪种讲法的问题了,而是心理学史在教学中还要不要存在的问题。中国心理学会下面有一个理论心理学与心理学史专业委员会,几十年前,在潘菽先生、高觉敷先生等第一代中国心理学家的带领下,有一批中国的心理学工作者投身于对心理学理论和心理学历史的研究,因此,它是一个十分热闹的专业委员会,算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进入21世纪以来,这个专业委员会却日渐式微,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不少教师转行,青年学子在专业上也不太愿意选择与理论和历史相关的方向,甚至国内一些规模颇大的心理学院系很可能没有心理学史的专门师资。
几十年前的中国心理学,固然不像今天这样“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但因为有一批人在坚持思考基础理论和历史演变的问题,所以那时的心理学,是平衡发展且健康的。今天的心理学,从个体看、从分支看、从领域看,皆有活跃的研究和丰硕的成果,但在总体上,其发展也有大的隐忧。说句可能会得罪中国心理学界的话,当前的心理学科有一种“轻理论、无历史、不读书”的风气,而我们的前辈,对于理论、历史、读书都是极为重视的。
记得当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给我们讲课时说起过,进入任何一门人文与社会学科领域,有三门课是一定要学的,可以称之为“三门课主义”:一门课是这个学科的概论(心理学的这门课叫“普通心理学”),一门课是这个学科的方法,还有一门课是这个学科的历史。我们且把可称为主干的概论课放到一边,方法与历史则有些类似于学科的两足。以此来衡量今天的心理学,方法的一足固然十分粗壮,而历史的一足怕是已经跛掉。
历史的重要性是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的。英国思想家培根说过一句话:“读史使人明智。”人们常开玩笑说哲学有“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其实,“你是谁”的问题,与“你从哪里来”是密切相关的。同样,不清楚自己从哪里来,也就很难确定自己今后要到哪里去。在心理学的学科建设中,我们既要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忽略了心理学史,我们就丧失了看路的本领。同时,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古国,有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缺乏了心理学史的眼光,这样丰富的遗存就很难善加利用。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地补课。该吃的饭还是要吃的,该走的路还是要走的,学科中历史的一足跛了,就必须让它重新强壮起来。近些年,在给学生上心理学课的时候,我常常会在第一堂课就问他们,有谁能告诉我“心理学长什么样”。我们的课程一般都有指定教材,例如,我给本科生上得比较多的课是社会心理学,就会有同学按照教材的内容告诉我社会心理学“长什么样”。但是,我会告诉同学们,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教材里描述的心理学的样貌,看到的只是今天的心理学的样子。100年前的心理学很可能不是这个样子,而100年后的心理学大概率也不是这个样子。很有冲击力的是,心理学创始人冯特在晚年花了20年时间写了厚厚的十卷本的《民族心理学》,这正好就是100年前左右的作品,我们且来看一看它的目录:
第1、第2卷论述语言;
第3卷论述艺术;
第4、第5、第6卷论述神话和宗教;
第7、第8卷论述社会;
第9卷论述法律;
第10卷论述对文化和历史的总看法。
几乎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门类涉及的内容都被冯特安排进了《民族心理学》中。我们今天常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心理学。按照冯特的想法,几乎所有与人相关的问题,都可以是心理学研究的问题。这是一个多么辽阔的视野,也算是一种宏大的雄心吧。
在心理学的相邻学科社会学里,有一本经典的著作,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C. W. 米尔斯(C. W. Mills)在1959年出版的《社会学的想象力》,该书现在已经成了社会学系师生的必读书。在这本书中,米尔斯讨论到了历史,他认为想象力的一种应该就是时间的想象力,大问题和长时段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米尔斯在“对历史的运用”一章开篇就说了一段与心理学有关的话:
我们时代的诸种问题,现在包括人的本质这一问题,如果不能一直把历史视为社会研究的主轴,不能一直认识到需要深入发展以社会学为基础、与历史相联系的关于人的心理学,就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描述。如果不运用历史,不具备心理事件的历史感,社会科学家就不可能对现在应成为研究定位点的那些问题进行完整的表述。
我一直觉得遗憾的是,心理学科缺乏一本类似的书,我很希望有心理学家能写出名为《心理学的想象力》的书。在这本书被写出来之前,讲述心理学史的优秀著作,或许可以被当作暂时的替代品。黎黑的这本心理学史,既写了心理学短暂的历史,又写了它漫长的过去,是一本全面之作。认真阅读此书,或许能提高一些我们应该有的心理学想象力。
最后说一点笑话。把外语翻译成中文,如果用的是音译方法,而中文文字本身又自有其含义,就可能让人产生新的联想。例如,看到法国,一个人可能会想,这个国家的人是不是特别守法;看到德国又会想,这个国家的人是不是特别有道德。有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W. McDougall,我们把他的名字翻译成“麦独孤”,每次看到这个名字,我都会有一些可怜和同情,总是在想,这位心理学家一辈子为什么这么孤独。本书作者的中文译名也挺有意思,按照由新华通讯社译名室编,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语姓名译名手册》,Leahey当翻译成“利希”,而中国心理学界在翻译Leahey的时候,一直把它翻译成“黎黑”,我就不免联想起“黎明前的黑暗”。但愿目前中国心理学界对于心理学史和心理学理论的忽略,只是黎明前的黑暗,随着黎黑此书的出版以及同类心理学史书籍的面世,中国心理学界也许能重拾对心理学史和心理学理论的思考。
钟年
武汉大学现代心理学研究中心主任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教授
曾任武汉大学心理学系主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副院长
2023年8月于武汉大学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