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菲利普正坐在翁斯洛花园沃特金小姐家客厅的地板上。他是独生子,习惯了自娱自乐。房间里摆满了结实厚重的家具,每张长沙发上都有三个大靠垫。每把扶手椅上也都有个靠垫。他把这些靠垫都拿下来,又借助几把易于挪动的轻便宴会椅子,搭成了一个精密复杂的洞穴,他藏在里面就不怕那些埋伏在窗帘后面的印第安人了。他把耳朵贴在地板上,静听野牛群在大草原上飞奔的蹄声。没过多久,他听到门被打开了,赶紧屏住呼吸,免得被人发现;但一只手粗暴地把一把椅子拉到了一边,那些靠垫都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淘气的孩子,沃特金小姐会生气的。”
“哈喽,爱玛!”他说。
保姆弯下腰吻了吻他,然后把软垫都抖抖干净,一一放回原处。
“我该回家了吧?”他问。
“是的,我就是来接你的。”
“你穿了身新衣服嘛。”
那是一八八五年,她穿了件带裙撑的长裙,面料是黑天鹅绒的,窄袖削肩,裙摆上镶了三道宽宽的荷叶边;头戴黑色软帽,帽带也是黑天鹅绒的。她犹豫了一下。她期待的那个问题小男孩并没有问,所以她早就预备好了的那个回答也就无从出口了。
“你不打算问问你妈妈怎么样了吗?”最后她这么说。
“哦,我忘了。妈妈怎么样了?”
现在她准备好了。
“你妈妈现在很好,也很快活。”
“哦,我很高兴。”
“你妈妈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菲利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为什么?”
“你妈妈已经在天堂了。”
她哭了起来,菲利普虽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哭了起来。爱玛是个高个头、大骨架的女人,一头金发,浓眉大眼。她是德文郡人,虽在伦敦帮佣多年,仍不改乡音。她这一哭动了真感情,把小男孩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她对这孩子模糊地感到一种怜悯,因为他已经被剥夺了这世间唯一算得上无私的爱。他必须被交给陌生人监护,这感觉很可怕。不过不一会儿,她就振作了起来。
“你威廉大伯正等着见你呢,”她说,“去跟沃特金小姐道个别,咱们就回家了。”
“我不想去道别。”他回答说,本能地不想让人家看见他的眼泪。
“那好吧,赶快上楼去拿你的帽子吧。”
他拿了帽子,下来的时候爱玛正在门厅里等他。他听到餐厅后面的书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正在跟几位朋友闲谈,他感觉——他九岁了——如果他进去的话,她们会为他感到难过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跟沃特金小姐道个别。”
“最好是这样。”爱玛道。
“那你进去跟她们通报一声。”他说。
他希望能充分地利用好这个机会。爱玛敲了敲门,走了进去。他听到她说:
“菲利普少爷想跟您道个别,小姐。”
之前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亨里埃塔·沃特金是个矮胖的女人,面色红润,头发是染的。那个年头,染头发还是颇遭物议的出格行为,他教母刚把头发染成别的颜色的时候,他在家里就听到过不少闲言碎语。她跟她姐姐一起住,她姐姐已经心满意足地安心养老了。有两位菲利普不认识的女士正在这儿做客,她们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道,张开了双臂。
她哭了起来。菲利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下来吃午饭,为什么穿了一身黑。她语不成声。
“我得回家去了。”菲利普最后道。
他从沃特金小姐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又吻了吻他。然后他走向她姐姐,也向她道别。他不认识的女士当中有一位问他,她可不可以也吻他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表示了许可。虽说一直都在哭,他对由自己造成的这一轰动场面还是非常满意的;他很乐意待的时间再长一点,好更充分地享受一下这种乐趣,但感觉到她们已经在等着他离开了,于是他就说爱玛正在外面等着他。他走出了那个房间。爱玛已经下楼到地下室跟她的一个朋友说话去了,他就在楼梯平台那儿等她。他听到了亨里埃塔·沃特金的说话声。
“他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想到她就这么死了我真是受不了。”
“你本来就不该去参加葬礼,亨里埃塔。”她姐姐道,“我就知道这会让你很难过的。”
下面是一位女客的声音。
“可怜的小男孩儿,想到他就这么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真是可怕。我看到有点儿瘸呢。”
“是呀,他生来有只畸形足。这一直都是他母亲的一块心病。”
爱玛这时候上来了。他们叫了辆出租马车,她把地址告诉了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