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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到了年底,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菲利普跟一个姓汤普森的文员搭伙前往不同的公司商号,一天到晚一成不变地干着同一件单调的事情:把每一项开支都大声念出来,由汤普森负责核对正误;有时候他还得把账面上一串串长长的数字累加起来。他生来就没什么数字概念,只能一个一个数字地慢慢往上加。汤普森对他计算中屡屡出错非常恼火。他这位同事是个瘦高个儿,四十岁左右,面色灰黄,头发乌黑,胡须乱蓬蓬的,两颊凹陷,鼻子两侧尽是深深的皱纹。他很不喜欢菲利普,就因为他是个见习生。因为菲利普付得起三百几尼,在这儿混上五年以后就有开创一番事业的机会;而他呢,尽管有经验又有能力,这辈子却最多只能做个周薪三十五先令的小文员。他是个性情很拧巴的人,得养活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负担很重,他想当然地觉得在菲利普身上看出了一种傲慢,因之而大感怨愤。就因为菲利普比他受过更好的教育,他就对他冷嘲热讽,他讥笑菲利普的吐字发音;他无法原谅他讲话居然丝毫都不带伦敦土腔,他在跟菲利普讲话的时候,就故意把“h”这个音发得特别夸张 。一开始,他对菲利普的态度只不过是有些生硬和排斥,可是在他发现菲利普完全没有当会计师的天分以后,他就专以羞辱他为乐了;他对菲利普的攻击既粗暴又愚蠢,却也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而为了自卫,菲利普也就违背自己的本性,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今天早上又洗澡了?”汤普森见菲利普又迟到了就这么说,因为菲利普一开始准时到岗的习惯并没能维持多久。

“是呀,你没洗吗?”

“没有,我可不是什么绅士,我只是个小文员。只在礼拜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礼拜一比平常更让人讨厌的原因所在了。”

“尊驾可否屈尊俯就,今天把几笔账目简单地加一下?恐怕对一位懂得拉丁文和希腊语的绅士而言,我有些过于求全责备了。”

“尊驾一心想要嘲笑我,这挖苦话说得可并不太高妙。”

不过菲利普自己也清楚,其他那些文员,尽管薪俸微薄、举止粗鲁,其实都比自己更有用。有一两回,就连古德沃西先生对他都有些失去了耐心。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真的应该比你现在表现得更能干一些了,”他说,“你甚至都还不如那个勤杂工机灵呢。”

菲利普闷闷不乐地听着。他不喜欢被人责备,有时候自己奉命誊清的账目,古德沃西先生因为感到不满意,又让别的文员再去做一遍,这就更让他下不来台了。一开始,这份工作因为感觉还新鲜,他总算还能忍受,但如今他是越来越感到厌烦了;当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才分以后,就憎恨起这份工作来了。他现在经常是把分派给他的工作扔在一边,在事务所的信笺上信手画些小画,白白浪费时间。他为沃森画了无数张速写,所有可以想见的姿态无一不有,沃森对于他的绘画天分激赏不已。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把那些画带回了家去,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转达了他全家的热情赞赏。

“我真奇怪你竟然没成为一个画家,”他说,“只不过当然了,靠这玩意儿是发不了财的。”

也是碰巧了,卡特先生两三天后到沃森家吃饭,这些速写也就拿给他看了。第二天上午,他便派人把菲利普给叫了去。菲利普很少能见到他,对他还是有几分惧意的。

“听我说,年轻人,你下班以后干些什么我管不着,可我看到你画的那些速写,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笺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跟我说,你一直都挺吊儿郎当的。你要是不加把劲的话,在特许会计师这个行当你是干不出任何名堂来的。这是个很体面的职业,我们正在把一群非常优秀的人才网罗进来,但要干好这一行,你也得……”他想找个贴切的字眼来结束他这个警句,但一时又实在找不到,于是只得草草收场了事:“要干好这一行,你也得加把劲。”

要不是有约在先——他如果不喜欢这份工作,可以在一年以后离开,并可以拿回所付合同费用的一半——说不定他也就死了心,硬着头皮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干点比把账目加起来更有出息的事情,这种可鄙的工作他竟然干得这么差劲,也实在是有些丢脸。跟汤普森的那些鄙俗的争吵斗嘴,也搞得他烦不胜烦。到了三月份,沃森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已满,尽管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他,眼见着他离开还是不无遗憾的。事实上,事务所的其他文员对他们俩都一样侧目而视,因为他们属于一个略高于他们自己的阶层,正是这一点成为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菲利普一想到还得跟这帮沉闷枯燥的家伙再待上四年,他的心就为之一沉。他原本期望在伦敦的生活会是精彩纷呈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他真讨厌它了。他在这儿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人结交。他已经厌倦了到哪儿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他开始觉得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夜里躺在床上,他就忍不住会想,要是再也见不到那个阴暗肮脏的事务所和里面所有的那些人,要是从此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寄宿舍,那该有多快活。

开春以后,又有件事让他大失所望。海沃德原本宣称这个春天要来伦敦度过的,菲利普已经翘首以盼了很久了。他近来读了很多的书,想了很多的事,脑子里塞满了想跟别人好好讨论一下的想法,而他认识的人里面就没有一个是对抽象的事物感兴趣的。一想到就要有个可以跟他开怀畅谈的朋友来到自己身边了,他真是兴奋异常;不想海沃德却又来信说意大利今年的春天比以往哪一年都更可爱,他实在不舍得离开,这等于是给菲利普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又继续问菲利普干吗不也到意大利去,世界是如此美好,而他却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蹉跎在一间事务所里,这真是何苦来哉?信里接着又写道:

我真奇怪你怎么能受得了。我现在一想到舰队街 和林肯律师学院 ,就厌恶得直打哆嗦。世上只有两样东西使我们的生活尚值得一过,那就是爱与艺术。我真无法想象你坐在一个堆满账簿的办公室里的样子,你是不是还戴着个大礼帽、拿着把雨伞、拎着个小黑包?我总觉得一个人应该把人生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高能的火焰在胸口燃烧,一个人应该敢于冒险,不但不惧怕,而且应该主动去履险犯难。你为什么不去巴黎学艺术!我一直都认为你有这方面的才华。

这个建议正好跟菲利普脑子里隐隐约约已经反复翻腾了有段时间的那种可能性不谋而合。一开始,这想法着实吓了他一跳,可他又不由自主地老往这个方向想,经过不断的反复思量,他认定了这是他能够摆脱目前这种苦状的唯一出路。大家都觉得他是有才华的,在海德堡的时候大家都夸奖他的水彩画,威尔金森小姐更是赞不绝口,说他的画何等迷人,就连像是沃森一家这样的陌生人也一下子就被他的速写打动。《波希米亚人的生活》这本书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特意把它带到了伦敦,在他的心情无比苦闷低沉的时候,他只要读上那么几页,就仿佛置身于那些迷人的小阁楼里,而鲁道夫他们那帮人就在那儿跳舞、相爱和歌唱。他开始像之前想望伦敦那样想望起了巴黎,而他也并不怕他会经历第二次幻灭;他渴望浪漫,渴望美和爱,而巴黎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提供所有这一切。他有画画的热情,那他为什么就不能画得跟别人一样好呢?他写信给威尔金森小姐,问她认为自己如果去到巴黎,需要多少生活费用。她跟他说,一年八十镑也就足敷使用了,而且她热情洋溢地支持他的计划。她跟他说,以他的天资,不该在事务所里浪费自己的生命。她颇为戏剧性地反问:有哪个本可以成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人,会愿意当个小文员呢?她恳求菲利普要相信自己: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不过菲利普生性谨慎,海沃德自然可以去说什么人生就是冒险的大话,他手里的金边证券 每年都有三百镑的生息;而菲利普所有的财产总共也就只有不到一千八百镑。他还是犹豫不决。

也是巧了,一天,古德沃西先生突然问他想不想去趟巴黎。他们事务所为圣奥诺雷区的一家旅馆管理账务,那家旅馆归一家英国公司所有,古德沃西先生每年都要和一名文员到那儿去两趟。那位通常陪他前往的文员不巧病了,其他人又都业务繁忙,不克分身。古德沃西先生之所以想到菲利普,是因为他是事务所里最无关紧要的闲人,再者说他的合同契约上也明确规定了他有权承担个把可以体现本行业乐趣的差事。菲利普自然是非常高兴。

“白天得忙一整天,”古德沃西先生说,“不过晚上的时间都是我们自己的,再说嘛,巴黎毕竟是巴黎。”他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旅馆的人对我们照顾得很周到,一日三餐都包,所以一个子儿也用不着花。这才是我喜欢去巴黎的方式呢,费用都由别人负担。”

他们到达加来 的时候,看到那一大群热情招呼旅客的脚夫,他的心就突突地跳动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心下暗道。

火车疾驶过乡间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他很喜欢那一片片的沙丘,它们的颜色在他看来比平生所见的任何东西都更可爱;他为那条条运河和一行行望不到头的白杨树深深陶醉。他们步出巴黎北站,坐上一辆摇摇晃晃、吱吱嘎嘎的出租马车,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颠簸前行的时候,他感觉吸入的空气都是那么让人陶醉,他简直忍不住要纵声大叫起来。他们来到旅馆的时候,经理亲自在门口迎候,经理身子矮胖、满面春风,英语说得还算过得去;古德沃西先生是老朋友了,他热情洋溢地对他们表示欢迎;他请他们在他的私室里用餐,太太亲自出马作陪,菲利普觉得自己从没吃过像beefsteak aux pommes 这样美味的菜肴,也从没喝过像vin ordinaire 这么芳醇的仙醪。

对古德沃西先生这样一位备受尊敬、极有操守的一家之主而言,法国的首都就是个淫乐的天堂。第二天一早,他便问经理,眼下可有什么“够味儿”的东西可以一饱眼福的。他深谙巴黎之行的取乐之道,说它们会让你的头脑免于生锈。到了晚上,干完一天的工作、用过晚餐之后,他就带菲利普去了红磨坊 和女神游乐厅 。每当他捕捉到那些色情场面的时候,他那对小眼睛就烁烁放光,脸上也绽起一丝狡狯的淫笑。那些专为外国人安排的冶游之地,他全都跑遍了,事后又说,一个国家居然允许这种东西存在,那是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有一次看一场滑稽歌舞演出,一看到演出中出现了一个实际上什么都没穿的女人,他就赶紧用胳膊肘捅捅菲利普,同时还把在大厅里四处招摇的那些交际花当中最高大健壮的几位指给他看。他展示给菲利普看的,是那个下流粗俗的巴黎,但菲利普用来观看的却是一双被幻觉所蒙蔽的眼睛。每天一大早,他都会跑出旅馆,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伫立在协和广场上。时值六月,空气温雅清新,整个巴黎宛如镀上了一层银光。菲利普觉得自己的心与那些巴黎人同在。他感觉这才是他寻寻觅觅的浪漫渊薮。

他们在那儿待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于礼拜天离开,当菲利普深夜回到他巴恩斯那阴暗肮脏的寓所时,他的主意已经打定了:他将解除见习契约,到巴黎去学画;不过他决定还是继续在事务所待满一年的期限再走,免得让人家认为他不明事理。八月份的后半个月他有两周的假期,度假前他会跟赫伯特·卡特讲清楚,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尽管菲利普可以强迫自己每天照旧还去事务所应个卯,但他对工作就连装装样子的兴趣都勉强不来了。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自己的未来。七月中旬一过,就没多少事情可做了,他于是便假装为了应付第一次的会计师考试需要去上业务课,开始大量地逃班。他把逃班赢得的大量时间都消磨在了国家美术馆。他阅读各种有关巴黎和绘画的书籍,他一头扎进罗斯金的著作,他研读了大量瓦萨里 所著的画家的生平传记。他特别喜欢柯勒乔 一生的故事,他想象着自己站在某一幅不朽的杰作面前大声呼喊:Anch’ io son’ pittore 。他已经不再犹豫不决,他已经确信自己是个成为伟大画家的材料。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去冒险一试了,”他心下暗道,“人生就贵在冒险嘛。”

八月中旬终于到了。卡特先生这个月都在苏格兰休假,所里的事务全由主任文员代理。古德沃西先生自打巴黎之行以后,对待菲利普似乎颇有了几分好感,而菲利普则因为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对这个滑稽的小老头儿也不免多了几分宽忍。

“你明天就要开始休假了吧,凯里?”临下班的时候他对菲利普道。

这一整天里,菲利普就反复地跟自己念叨: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个可恨的事务所里了。

“是的,我的第一年见习期终于满了。”

“恐怕你干得可不怎么出色呢。卡特先生对你很不满意。”

“我对卡特先生可是更不满意呢。”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回敬道。

“你这么说话可就有些不应该了,凯里。”

“我不打算再回来了。我们有约在先,如果我不喜欢会计师这一行,卡特先生会返还我见习费用的一半,我只要待满一年,就可以洗手不干了。”

“我劝你三思而后行,你不该仓促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讨厌这里的一切已经足足有十个月的时间了,我讨厌这儿的工作,讨厌这个事务所,我讨厌伦敦。我宁可去扫大街,也不愿在这儿混日子了。”

“既然如此,我也得说,我也觉得你很不适合干会计师这份工作。”

“那就再见了,”菲利普说着伸出手来,“我要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照应。如果给你添了麻烦,还请多多包涵。几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一行我是干不好的。”

“好吧,如果你主意已定,那就再见吧。我不知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不过只要你碰巧来到了这附近,随时都欢迎你进来看看我们。”

菲利普呵呵一笑。

“恐怕我这话说出来很不礼貌,但我打心底里希望,以后别再见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了。” ixb3m6ysmURYTy/1StKNRVL174PL0+5gTME6wdLYN9jF1w6zhLFczHOJg2NpEN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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