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沃德和威克斯都没有想到,他们借以消磨无聊黄昏的那些闲谈,事后会在菲利普那活跃的大脑中得到反复的掂量和琢磨。之前他从没想到宗教信仰竟是个可能加以讨论的问题。宗教信仰对他来说就意味着英国国教,不信它的教义就是一种任性妄为的表现,不是今生就是来世,迟早都会受到惩罚。对于不信国教就得受罚这一点,他心里还是有一点怀疑的。也可能有那么一位慈悲为怀的审判官,专把地狱之火留着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对那些非国教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会网开一面的(虽说必要的代价也得付——他们在被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得蒙受多大的耻辱!)。也有可能,祂会对那些没有机会认识真相的人心怀怜悯——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尽管有传信会的各种活动,他们也不可能做到无远弗届——可如果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偏偏当作耳旁风(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徒显然就属于这一类),那就确实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的人,其处境显然是非常危险的。也许并没有人用这么多话来教导菲利普,不过可以肯定他得到印象就是:唯有英国国教的信徒,才真有获得永恒幸福的可能。
有一点是菲利普确曾听到过明确的说法的,那就是非国教徒都是些邪恶、堕落之徒;但这位威克斯,尽管菲利普信的他几乎全都不信,却过着一种基督徒式的纯洁无瑕的生活。菲利普在生活中受到的关爱极少,而这个美国人却一心想要帮他,这不禁使他大受感动:有一次他因为感冒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三天,威克斯就像慈母一样地照顾他。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罪恶或者邪恶的影子,而只有一片真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是有可能既品德高尚,而又不信国教的。
另外,菲利普还被灌输了这样的一种理解方式,即有些人之所以死抱住其他的信仰不放,若非是因为冥顽不化,那就必是出于个人的私利:在他们内心深处是明知道这些信仰纯属虚妄的,他们这么做是故意想要蒙骗他人。现在,为了学习德语,他本来已经养成了礼拜天上午去路德宗 的教堂做礼拜的习惯,不过在海沃德来了以后,他又开始和他一起去望弥撒了。他注意到新教的教堂里空荡荡的,会众也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而耶稣会 的教堂里却门庭若市,礼拜者都像是在全心全意地祷告。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伪君子。这一对比让他大感惊讶;因为他当然知道路德宗的教义是比较接近英国国教的,由于这个原因也就比罗马天主教更加接近真理。大部分男性信众(望弥撒的以男性居多)是南部德国人;他不禁暗自揣想,他要是生在南德的话,那他肯定也会是个天主教徒的。他出生在一个罗马天主教国家的可能性就跟他出生在英国一样大;就算是生在英国,他也同样有可能生在一个卫斯理宗 、浸礼宗 或循道宗 的家庭里,他纯粹是出于运气才生在信奉法定国教的家庭里的。想到这有多险,简直把人吓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了。菲利普和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国佬关系相当融洽,每天都跟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非常友善、客气。如果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佬,就得在地狱里油煎火烤,那也实在是够奇怪的。可是,如果一个人不论有何种信仰,都有可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就没有任何得天独厚之处了。
菲利普这辈子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迷茫而困惑,他就去试探威克斯的想法。但他得万分小心,因为他对别人的嘲笑异常敏感,而这个美国人对待英国国教所采用的那种尖刻的幽默态度,让他颇为难堪。结果威克斯只使得他越发不得要领。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里看到的那些南部德国人,对于罗马天主教是唯一真理的确信程度,与他对英国国教的笃信程度是不相上下的,并由此进而引导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完全确信他们各自的信仰才是唯一的真理。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他们全都认为自己无比正确。威克斯完全无意于动摇这个孩子的信仰,只不过他对宗教问题深感兴趣,认为这是个极为引人入胜的话题。他说过,对世人相信的几乎一切事物,他都万分真诚地不予采信,这话确实非常准确地描述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次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此前他听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正有一部温和的对教义进行合理化阐释的作品在报上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在牧师公馆里大家也谈起了这个话题。
“可是你凭什么以为你是对的,而像圣安塞姆 和圣奥古斯丁 这样的人物反倒错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是非常睿智和博学之人,而你严重怀疑我是否有此资格?”威克斯问道。
“是的。”菲利普有些没把握地回答,因为这么一说的话,他的问题就显得有些粗鲁无礼了。
“圣奥古斯丁还相信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绕着地球转呢。”
“我不知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哎呀,这说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相信的事情。你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在那个时候,他们是不可能不相信那些对我们来说已经是绝难令人相信的事情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就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不知道。”
菲利普就此问题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我看不出我们如今坚信不疑的那些事物,为什么就不会像他们过去所相信的事物一样是错误。”
“我也看不出。”
“那你怎么还能相信任何东西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问威克斯,他怎么看海沃德的宗教信仰。
“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神祇,”威克斯说,“他信奉的是那些诗情画意的东西。”
菲利普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
“我看不出一个人为什么就非得相信上帝。”
话一出口,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相信了。他好像一头扎进了冷水里,一时间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威克斯。突然间他害怕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威克斯。他想一个人待着。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的经历。他想把这件事整个儿考虑清楚;这件事真是让人无比激动,因为这关系到他整个的一生(他觉得就此做出的决定势必深刻地影响到他今后的人生历程),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他越是前思后想,他就越是坚定;尽管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如饥似渴地读了好几本有助于了解怀疑主义的书籍,其结果却只是更加坚定了他本能的感受。事实上,他并不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才不再相信上帝的,而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就缺乏笃信宗教的气质。信仰一直都是经由外部强加给他的。那完全是由环境和榜样造成的。而新的环境和新的榜样给了他发现自我的机会。他浑不费力就抛弃了童年时代的信仰,就像脱掉一件他已不再需要的斗篷一样。没有了信仰以后,刚一开始,生活显得奇怪而又孤独,因为尽管他从来都没意识到,信仰其实一直都是一种经久可靠的支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直依靠手杖的人,突然间要被迫只靠自己来走路了。现在感觉起来,白天像是真的更冷,夜晚也像是真的更加孤单了。但是内心的兴奋在托举着他,这像是使生活变成了一场更惊心动魄的历险;没过多久,他扔在一边的手杖,他从肩头脱掉的斗篷,就都像是他已经卸下的不堪忍受的重负了。多年来一直强加在他身上的那一套宗教仪式,就是他宗教信仰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想起过去一定要他背诵的那些祈祷文和使徒书,想起在大教堂里举行的那些漫长的礼拜仪式,正襟危坐的他难受得浑身发痒,巴不得活动一下手脚;他记得在黑马厩镇的时候,晚上是如何沿着泥泞的道路走向教区教堂的,还有那幢凄凉惨淡的建筑里有多冷;他坐在里面,双脚像被冻成了冰坨子,手指僵直粗重,简直动弹不得,周围全都是润发油那恶心的气味。哦,他实在是受够了!当看到他已经从所有这一切中解脱了出来的时候,他的内心忍不住欢跳起来。
他对自己都不免感到吃惊,因为竟如此轻易地就不再相信了,他不明白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由于内在天性精微运作的结果,他只把自己已经达到的这种肯定认识归功于自己的聪明。他自得自满得都有些忘乎所以了。由于年轻气盛,对不同于自己的人生态度总是缺乏理解和同情,他不由得对威克斯和海沃德都颇为鄙夷,因为他们满足于他们称之为上帝的模糊的情感,不肯再向前跨出一步,而这一步的应该跨出在他看来又是何其显而易见。有一天,他独自一人登上一座山顶,饱览江景山色,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江山的胜景总能让他心旷神怡、如痴如狂。时序已经是秋季,不过仍旧是好几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而且天空中似乎闪烁着一种更为璀璨的亮光:就仿佛大自然有意要把更为饱满的激情,全都倾注在这所剩无几的明朗天气里。他俯视着山下的平原,它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广阔无际地铺展在他面前:远处露出曼海姆高大建筑的房顶,隔得那么远的沃尔姆斯依然影影绰绰地隐约可见。而无处不在、更为耀目生辉的则是莱茵河。宽广浩渺的水面上闪烁着富丽的金光。菲利普伫立在山顶,内心无比欢欣地勃勃跳动,想到了耶稣在高山之巅曾经受过何等的试炼,那诱惑他的撒旦和他站在一起,将世上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而对陶醉于眼前壮美景色的菲利普而言,就仿佛那整个世界都铺展在他面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走到山下,去尽情享受那人世的喜乐。他已经彻底从种种有辱人格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从世俗的偏见中解脱出来。他能够只管走自己的路,完全卸下了对地狱之火那难以忍受的恐惧之情。突然,他意识到他也已经摆脱了责任的重负,正是这一重负使得人生中采取的每一次行动都得考虑其严重的后果,须臾不可掉以轻心。他可以在更为轻松的空气中更加自由地呼吸了。他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自由!他终于成了自己的主人。出于积习难改,他又下意识地感谢了那个他已不再相信的上帝。
欣欣然陶醉于自己的智慧和大无畏之中,菲利普深思熟虑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过他失去信仰对他行为举止的影响,倒并不像他之前预期的那么明显。尽管他已经把基督教的教条抛到了一边,他却从未想到要去批评基督教的伦理;他仍旧接受基督教的基本道德,也确实想过,如果只因其本身的价值而身体力行,并不顾及奖惩得失,倒不失为是桩嘉言懿行。在教授夫人的家里很少有表现这种英勇气概的机会,不过他的确是比以前表现得更为真诚了一些,并强迫自己对待那几位迟钝乏味的老太太更加殷勤体贴一点,因为有时她们也会拉住他跟他攀谈几句。那些文雅的咒诅,那些激烈的形容词,这些体现我们语言特色的典型特征,之前他当作男子气概的表征曾刻意加以培养的讲话习惯,现在他是千方百计地避之唯恐不及了。
这件大事既然已经令他满意地全部解决了,他就想彻底把它抛诸脑后,但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他没办法排除那些懊悔的念头,也不能完全避免那些有时候折磨着自己的疑虑不安。他还这么年轻,他的朋友又这么少,灵魂的永生不灭对他而言并无特别的吸引力,他能够没什么困难地就放弃了宗教信仰;但有一件事却使他黯然神伤:他告诉自己这完全不合情理,他试图通过嘲笑自己来摆脱这种无谓的感伤,但一想到这么一来他就再也见不到他那美丽的母亲了,他就总忍不住热泪盈眶——自从她去世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对他的爱不但没有稍减,反而愈加珍贵了。似乎是出于无数虔诚敬神的祖先冥冥中对他施加的影响,有时候他不免会突然陷入一阵莫名的恐慌:也许归根结底这全都是真的呢,就在那苍穹背后,藏着一位性好猜疑嫉妒的上帝,祂会用永不熄灭的烈火来惩罚那些无神论者。碰到这样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帮不了他什么忙了,他会想象那永无止境的肉体折磨将带来多大的苦痛,他会吓得要死,他会通身冷汗淋漓。最后,他只能绝望地自言自语:
“说到底,这也不是我的错。我也不能强迫自己去信呀。要是真的有位上帝,而且他会因为我发自内心地不相信祂而惩罚我,那我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