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林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堂课。他给菲利普开了一份阅读书目,为最后研读《浮士德》做好准备,与此同时,他别出心裁地让菲利普从阅读莎士比亚剧作的一个德译本开始,而莎剧他在学校里都已经学过了。在当时的德国,歌德正处于其声誉的顶峰。尽管对于爱国主义他一直秉持一种屈尊俯就的态度,他已经被尊奉为国民诗人,而且俨然被奉为普法战争以来最能体现民族统一的至高荣耀。充满爱国热情的国民在听到格拉沃洛特 的隆隆炮声以后,就像是沉迷于Walpurgisnacht 的癫狂中一样。不过,一位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心灵能在他那儿得到不同的启示;而憎恶普鲁士人的埃林教授对歌德怀有无比热烈的倾慕之情,是因为他那些崇高而又肃穆的作品为清明的心智提供了唯一一个抵御当代人野蛮进击的避难所。有一位剧作家近来在海德堡名噪一时,去年冬天他的一部剧作在剧院上演时,他的拥护者欢呼喝彩,而正派人士则报以一片嘘声。在教授夫人的长桌旁,菲利普不止一次听到大家对这出戏的讨论,逢到这种场合,埃林教授就会一反他沉着冷静的常态,他会用拳头捶打桌子,他那动听的低沉嗓音一变而为咆哮,把所有反对的意见统统压倒。那全是胡说八道,是淫秽下流的胡说八道。他强迫自己坐在那儿把戏看完,但他都不知道他的感受更多的是厌烦呢,还是恶心。如果往后的戏剧都会成为这副样子,那还不如趁早把警察叫来,把戏院都关掉的好。他并不是个假正经的迂夫子,面对王宫剧院上演的闹剧中那些伤风败俗的诙谐桥段,他能和任何人一样捧腹大笑,但这出戏里面,除了肮脏下流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做出一个断然的手势,捏住鼻子,从牙缝里嘘出一声口哨。那出戏就是家庭的毁灭,德行的沦丧,德国的瓦解。
“Aber,Adolf, ”教授夫人从桌子的另一端说,“镇静,镇静。”
他冲她挥了挥拳头。他原是个最温文随和的人,事先不跟太太商量是绝不敢贸然采取任何行动的。
“不,海伦妮,我把话撂在这儿,”他喊道,“我宁肯让我的两个女儿死在我脚边,也绝不让她们去听那个无耻之徒的无稽之谈。”
那出戏是《玩偶之家》,剧作家是亨里克·易卜生。
埃林教授把他和理查德·瓦格纳归为一类,但他谈到后者时却并不生气,只是好性儿地一笑置之。他是个江湖骗子,不过是个成功的江湖骗子,单凭这一点就颇有几分喜剧色彩,足以博人一乐了。
“Verrückter Kerl!一个疯子!”他说。
他看过 Lohengrin ,还算过得去。有些沉闷,仅此而已。但是 Siefried !一提到这出歌剧,埃林教授就把头往手上一靠,哈哈大笑。从头到尾连一个旋律都没有!他能想象得到:坐在包厢里的理查德·瓦格纳如果看到所有的观众都在舞台下面俨乎其然地正襟危坐,还不把肚子都笑痛了。这真是十九世纪最大的恶作剧。他把面前的那杯啤酒举到唇边,一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帮年轻人,用不着等到十九世纪结束,瓦格纳就会被人完全忘记。瓦格纳!我宁愿拿他所有的作品去换唐尼采蒂 的一部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