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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菲利普偶尔还会想起特坎伯雷的国王公学,而每当想起在一天当中的某个时刻他们应该都在干什么,就不由得暗自发笑。时不时地,他仍会梦见自己还在那儿,而等到一觉睡醒,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角楼上他自己的小房间里,心头立刻就会涌上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躺在床上他就能看到蓝天上的大片积云。他陶醉在自己的自由当中。他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高兴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再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由此他想到,往后他再也不需要言不由衷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由埃林教授负责教他拉丁文和德语;一个法国人每天上门来给他上法语课;教授夫人又推荐了一个在海德堡大学攻读语言学学位的英国人教他数学。这是个姓沃顿的人。每天上午菲利普都去他那儿上课。他住在一幢破旧的楼房的顶层。他那个房间是又脏又乱,里面充满了一股子刺鼻的气味,那是由很多种不同的臭气组成的。菲利普十点钟到他那儿的时候,他通常都还没有起床,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上一件腌里腌臜的晨衣,趿上一双毛毡拖鞋,一面吃着简易的早餐,一面就开始授课了。他个头矮小,由于贪饮啤酒而大腹便便,留着浓密的唇髭,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他在德国待了五年,已经非常条顿化了。他得过剑桥的学位,说起这所大学来总是语带轻蔑;而在海德堡得到博士学位后他就必须返回英国开始教书生涯,一提到这一生活前景他又满怀恐惧。他热爱德国大学的生活,既有快乐无比的自由,又有令人愉快的良伴。他是Burschenschaft 的成员,并答应带菲利普去参加一次Kneipe 。他穷得叮当响,毫不讳言给菲利普上的这几节课直接关系到他正餐是吃肉还是只能啃面包加奶酪。有时候,在经过一夜的纵酒以后,他头痛欲裂,连咖啡都喝不下,只能昏头涨脑地勉强给菲利普讲课。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他在床底下藏了几瓶啤酒,一瓶啤酒再加上一斗烟,就能够帮他承受生活的重负了。

“何以解醉,唯有杜康。”他会一边这么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啤酒倒出来,免得泡沫太多,耽误了他喝酒的时间。

然后他会跟菲利普说起海德堡大学,说起学生社团里敌对团体之间的争斗,学生间的决斗,还有这位或那位教授的功过是非。菲利普从他那儿学到的人生经验比学到的数学知识还要多。有时候沃顿会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说起来了,今天咱们可是什么正事儿都没干。你不必付我上课费了。”

“哦,没关系的。”菲利普说。

他讲的那些东西真是既新鲜又非常有趣,菲利普觉得那可比三角学更为重要,这门学科他是怎么都搞不懂。那就像是开向生活的一扇窗户,他有机会透过这扇窗往里窥探,而且一面偷看,一面内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不行,你还是把你的脏钱留着吧。”沃顿说。

“那你的正餐怎么办?”菲利普面带微笑道,因为他对这位老师的财政状况一清二楚。

沃顿甚至已经要求菲利普把每节课两先令的费用,从每月一付改为每周一付了,因为这样算起来更便当。

“哦,我的正餐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这也不是头一次喝一瓶啤酒就当一顿饭了,而且这么一来,我的脑子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他往床底下一钻(床上的床单由于不常换洗,整天灰头土脑的),又捞出一瓶啤酒。菲利普还年轻,不懂得这些人生乐事,拒绝跟他分享,他于是就自斟自酌起来。

“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道。

他和菲利普都把数学这块幌子抛到了一边,更可以无话不谈了。

“哦,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待个一年吧。然后家里人就要我进牛津。”

沃顿轻蔑地把肩一耸。竟然还有人压根儿就没把那么一所皇皇黉宫放在心上,这对菲利普来说绝对是一种全新的经验。

“你去那儿能干吗呢?不过是镀层金罢了。为什么不在这儿注册入学呢?一年时间是没什么用的。在这儿待上五年再说。你要知道,生活中有两样好东西: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你爱干吗就干吗,没人管你,但是你的思想必须跟其他人一样。在德国,你的行为必须跟其他人一样,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样都是极好的东西。我个人更喜欢思想的自由。但在英国,这两样你都没有:你已经被陈规陋习给碾碎了。你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这是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依我看,美国的情况只会更糟。”

他很小心地往后一靠,因为他坐的那把椅子有条腿已经有点摇晃,要是正当他逸兴遄飞、妙语连珠之际,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那可就大煞风景了。

“今年我就该回英国去了,不过我要是能拼拼凑凑,勉强可以过下去,我就会再待上一年。最晚到那时候,我也就不得不走了。而且必须撇下这儿的一切,”他伸出胳膊朝这间肮脏的顶楼房间里四下一挥,这里面床铺没有整理,衣服堆在地上,靠墙摆着一排空酒瓶,每个角落里都堆满了脱面散架的破书,“到某个地方性大学去谋个语言学的教席。然后就要开始打打网球、赴赴茶会了。”他猛地收住话头,向菲利普投以嘲弄的一瞥,他这个学生衣服穿戴得齐齐整整,衣领纤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我的上帝!我必须梳洗一下了。”

菲利普脸一红,感觉自己衣冠齐楚、干净整洁的样子居然受到了苛责。他近来倒是开始注意起了穿着打扮,这次还特地从英国带了好几条精挑细选的领带。

夏天俨然以征服者的姿态降临到这个国家。

每一天都很美丽。天空蓝得盛气凌人,就像马刺一样刺痛人的神经。Anlage的树木绿得无比浓烈和狂野;那一幢幢房屋,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白光,把你的感官刺激到隐隐作痛的地步。有时候从沃顿那儿回来,菲利普会在Anlage的树荫下找一条长凳坐下来,享受着树荫的清凉,观赏着阳光透过树叶在地面上形成的各种光斑图案。他的灵魂也像是一道道阳光一样欢快地起舞。他陶醉在这从浮生中偷得的闲暇时刻中。有时候他会在这座古老城市的街上闲步漫游。他以敬畏的目光看着那些学生社团的大学生,他们的脸上被划开了很深的口子,血迹斑斑,头戴五颜六色的帽子。午后,他常跟教授夫人公寓里的姑娘们一起在山坡上闲逛,有时候他们溯河而上,在某个绿树成荫的露天啤酒店里用茶点。傍晚,他们在Stadtgarten 来来回回地转悠,听着乐队的演奏。

菲利普不久也就了解到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每个人所关注的不同问题。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此人曾在他们这儿住过一年的时间,是专程来学习德语的。婚礼原定于年底举行,不料那个年轻人来信说,他父亲——一个住在斯劳 的橡胶商——不同意这门亲事,于是特克拉小姐就经常以泪洗面。有时候可以看到她们母女俩目光严厉、嘴巴紧闭地一起仔细推敲着那位勉为其难的情人写来的信。特克拉小姐会画几笔水彩,有时她会和菲利普一道,再加上另外一位姑娘一起去户外画些小画。漂亮的黑德维希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位商人的女儿,有位风流倜傥的骠骑兵爱上了她,他还是位von 呢;可是小伙子的父母反对儿子跟一个像她这种身份的女子结婚,她被送到海德堡来,就是为了好把对方给忘掉。可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把他忘掉的,而且还不断地跟他鸿雁往返,而小伙子也一直都在尽一切努力劝说他那不可理喻的父亲回心转意。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菲利普,满面绯红,娇声叹息,还把那位热情奔放的中尉的照片拿给他看。教授夫人家里的所有姑娘当中,菲利普最喜欢的就是她,出去散步的时候总是尽量挨着她。别人打趣他不该把自己的偏爱表现得如此明显,把他羞得面红耳赤。生平第一次,他向黑德维希小姐做了表白,但不幸的是完全事出意外。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傍晚如果不出去的话,姑娘们就在遍覆绿色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歌,而一向以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总卖力地为她们伴奏。黑德维希小姐最喜欢的一首歌叫 Ich liebe dich ;有天晚上,她唱完那首歌以后,菲利普和她一起来到阳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他突然想要谈一下自己对这首歌的感受。他开始说:

“Ich liebe dich.”

他的德语磕磕绊绊的,一边还在四下寻找他需要的词汇。他其实只停顿了一刹那的时间,可在他继续讲下去之前,黑德维希小姐却已经开口了:

“Ach,Herr Carey,Sie müssen mir nicht ‘du’ sagen.

菲利普感觉浑身上下一阵燥热,因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做出这等亲昵放肆的事的,他一时间想不出到底该说什么。如果解释说他刚才不是在表达一种观点,只不过是提到一首歌的名字,那就未免太失礼了。

“Entschuldigen Sie,”他说。“请您原谅。”

“没关系。”她轻声道。

她嫣然一笑,悄悄抓住菲利普的手,紧握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回客厅了。

第二天,他实在是感觉难为情,都没办法跟她说话了,羞惭中想尽一切可能避开她。姑娘们像往常那样邀他一起去散步的时候,他借口还有工作要做,婉言谢绝了。不过黑德维希小姐抓住一个没有旁人的机会对他说: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和颜悦色地说,“要知道,我并没有因为您昨晚说的话生气呀。如果您爱上了我,那是您自己都无法自控的事。我备感荣幸呢。可是,尽管我还没有跟赫尔曼正式订婚,我是绝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我已经把自己看作他的新娘了。”

菲利普的脸又红了,不过他装出一副求爱遭拒的情人的神情。

“希望您得到幸福。”他说。 SeeTl9zDr0CunwJId7+E7SVWHRBiLPVH84XfEYzr1WxYxRYkZwHIbhBBlobTki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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