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金斯先生很快就看出,他的话对菲利普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个学期他也就没再去理他。他写了份措辞尖刻的报告单。寄到以后,路易莎伯母问菲利普那学期成绩怎么样,他嬉皮笑脸地说:
“糟透了。”
“是吗?”牧师道,“那我得再看看。”
“你觉得我继续在特坎伯雷待下去还有什么好处吗?我想还不如去德国待一阵子的好。”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路易莎伯母道。
“你不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吗?”
夏普已经离开了国王公学,并从汉诺威给菲利普写过信了。他那才是真正开始生活了呢,每念及此,菲利普就会越发坐立不安。他觉得他实在受不了在学校的桎梏里再熬上一年了。
“可这么一来你就拿不到奖学金了。”
“反正我也没有拿到的机会。再者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特别想进牛津了。”
“可你不是想要接受圣职的吗,菲利普?”路易莎伯母惊叫道。
“我老早就放弃那个想法了。”
凯里太太大惊失色地看了看他,然后,由于习惯于自我克制,她又给他大伯倒了一杯茶。他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菲利普看到眼泪慢慢从伯母的脸颊上滑落。他内心猛一抽痛,因为是他给她带来了痛苦。身穿跟他们同一条街上的裁缝做的紧身的黑色衣裙,她那张小脸布满皱纹,那双眼睛疲惫无神,灰白的头发仍旧照她年轻时的时尚梳成一束束轻佻的发卷,她的样子真是既荒唐可笑,同时又无端地令人备觉可怜。菲利普这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当牧师把自己和副牧师关在书房里商讨正事的时候,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我说,真抱歉让你难过了,路易莎伯母。”他说,“可如果我不是发自内心,那就是接受了圣职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是不是?”
“我真是太失望了,菲利普。”她悲叹道,“我一心就指望这个。我原想你可以先给你大伯当副牧师,然后在我们大限来临的时候——毕竟,我们是不可能一直活下去的,是不是?——你就可以接替他的位置了。”
菲利普浑身哆嗦。他惊恐万状。他的心跳得就像陷入网罗的鸽子那拼命扑扇的翅膀。他伯母轻声哭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求你能帮我劝劝威廉大伯,就让我离开特坎伯雷吧。那地方我真是讨厌透了。”
可是,黑马厩镇的牧师却绝不会轻易变更自己已经做好的安排,根据原来的计划,菲利普应该在国王公学念到年满十八,然后进牛津深造。菲利普这时候就想退学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因为这件事并没有事先通知学校,这学期的学费不管怎么说还是得照付。
“那你是不是可以通知一下校方,说我圣诞节退学呢?”在经过漫长而且经常相当激烈的交谈以后,菲利普说。
“我会就此事写信给珀金斯先生,询问一下他的意见。”
“唉,我真希望自己已经年满二十一岁了。干什么要听凭别人的差遣,真是太可怕了。”
“菲利普,你不该这样跟你大伯讲话的。”凯里太太柔声道。
“可难道你不明白珀金斯先生只想把我留下吗?他恨不得把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攥在手心里呢。”
“你为什么不想进牛津读书了?”
“我要是不想进入教会了,那干吗还要进牛津呢?”
“你不是想不想进教会的问题,你已经在教会里了。”牧师说。
“那就是不想接受圣职了。”菲利普不耐烦地回答道。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菲利普?”凯里太太问。
“我不知道。我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不管我将来干什么,懂几门外语总归是有用的。在德国待上一年我能学到的东西,可比继续留在那个牢笼里多多了。”
他不愿意直说,他感觉牛津也并不会比他现在公学里的生活强多少。他是一心一意想成为自己的主人。再者,他那些老同学多多少少都对他有所了解了,而他巴不得离他们全都远远的。他觉得他在公学里的生活已经完全失败了。他想洗心革面,重新开始。
事也凑巧,他一心想去德国的强烈愿望跟近来他们正在黑马厩镇讨论的一些话题可谓不谋而合。医生的有些朋友有时候会到他这儿来住上几天,顺便也就把外面世界的一些新闻带了过来;八月份前来海边消夏的那些游客,也自有他们自己观察事物的不同方式。牧师也听说,如今有些人已经不再认为旧式的教育还像过去那么管用了,跟他的年轻时代相比,现代的语言教育正显得日渐重要起来。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因为当初他有个弟弟,就是由于某次考试没有及格给送去了德国念书,也由此开创了一个先例,但由于这个弟弟因为伤寒客死他乡,又只能认为这样的实验万分危险。经过无数次磋商以后,这才决定菲利普再回特坎伯雷多读上一个学期,然后再退学不迟。对于这样一个结果,菲利普也还算是满意。可是他刚回学校还没有几天,校长就对他说:
“我收到你大伯的一封信。看来你是想去德国,他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
菲利普闻言简直是惊呆了。他的监护人居然出尔反尔,他不由得勃然大怒。
“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确定了呢,先生。”他说。
“远非如此。我已经写信跟你大伯说,我认为让你中途退学实在是个最大的错误。”
菲利普马上就坐下来,给他大伯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他都顾不上斟酌词句了。那天夜里他气得很长时间都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醒来,又开始反复琢磨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他无比心焦地等着回信。过了两三天,回信终于来了。信是路易莎伯母写的,既温言软语又痛苦万分,说他不该对他大伯写出那样的话来,搞得他大伯伤透了心。说他不够厚道,欠缺基督徒的精神。说他应该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尽力为了他好,说他们比他年长这么多,肯定比他更清楚到底什么才对他更好。菲利普忍不住攥紧了拳头。这种论调他听得多了,真搞不懂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道理;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的情况,他们凭什么就这么不证自明地认为他们年岁比他大,智慧就自然比他高呢?信的结尾告诉他,凯里先生已经撤回了他给学校的退学通知。
菲利普满腔的怒火,一直憋到下一个半休日。他们每周二和周四都会放半天假,因为礼拜六下午他们都得去大教堂做礼拜。下课后,他等六年级的学生都走了以后特意留了下来。
“今天下午我能回黑马厩一趟吗,先生?”他问。
“不行。”校长要言不烦。
“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大伯商量。”
“你没听到我说不行吗?”
菲利普没再作声。他走出教室。他感觉无比羞辱,简直都要吐了,这羞辱是双重的:先是不得不开口乞求,然后又被粗暴无礼地拒绝。他现在真恨这位校长。那种从来都不需要为最暴虐的行为屈尊找个借口的专制做派令他感到无比愤怒。他气得都顾不上去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了,吃过午饭后,就抄了一条他很熟悉的小路来到了火车站,正赶上开往黑马厩镇的火车。他走进牧师公馆,见他大伯和伯母正在餐厅里坐着。
“哈喽,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牧师道。
很明显,他并不高兴见到他。他看起来有点儿不大自在。
“我是想来跟你谈谈我退学的事情。上回我在这儿的时候你明明都亲口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不出一个礼拜做出来的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想知道这种出尔反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的胆大冒失也不免有点害怕,不过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当面对质的时候话到底该怎么说,所以尽管心跳得厉害,他还是强迫自己把准备好的话原样都说了出来。
“你今天下午回来,学校准你假了吗?”
“没有。我向珀金斯先生请假,他断然拒绝了。你要是乐意写信告诉他我来过这里,准定可以让我好好地挨一顿臭骂。”
凯里太太坐在旁边织毛衣,两只手直哆嗦。她实在不习惯大吵大闹的场面,这会让她大为激动不安。
“我就是告诉了他,你也是罪有应得。”凯里先生说。
“你要是乐意当个地道的告密者,那也没人拦着。反正你也已经给珀金斯写过信了,这种事你在行得很呢。”
菲利普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很蠢,因为这正好给了牧师一个求之不得的借口。
“我可不打算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听你这么粗暴无礼地大放厥词。”他极有尊严地道。
他站起来,快步走出餐厅,躲进了书房。菲利普听到他把门关上,并且上了锁。
“哦,上帝啊,真希望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像这样地受制于人,真是太可怕了。”
路易莎伯母轻声哭了起来。
“哦,菲利普,你不该用这样的态度跟你大伯讲话啊。你赶快去跟他道个歉,求你了。”
“我没有丝毫需要道歉的地方。是他在卑鄙地占我的便宜。把我继续留在这个学校里无非就是白白浪费金钱,不过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反正又不是他的钱。让这么一些什么都不懂的人来做我的监护人,简直是种残忍!”
“菲利普!”
菲利普正汩汩滔滔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被她的这声叫唤猛地堵住了嘴。那简直是心碎肠断的呻唤。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残忍刻薄。
“菲利普,你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你明知道我们竭尽全力无非都是为了你好,我们知道我们没有经验;谁叫我们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呢?所以我们才去跟珀金斯先生请教商量啊。”她声音哽住了,“我一直都努力要做你的母亲。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来爱啊。”
她是那么矮小,那么脆弱,在她那老处女般的神态当中有着某种如此可怜而又可悲的东西,使菲利普大受触动。他喉头突然一下子哽住了,眼里盈满了泪水。
“太对不起了,”他说,“我不是存心这么没心肝的。”
他在她旁边跪下,把她搂在自己的怀抱里,亲吻她那濡湿、憔悴的脸颊。她哭得伤心欲绝,而他则似乎突然为她白白虚度的一生生出一股怜悯之情。此前她可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畅快淋漓地流露过真实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都没法像我心里想的那样待你,菲利普,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没有孩子,就像你没有了母亲一样可怕。”
菲利普忘记了自己的怒火和心事,只想着怎么来安慰她,一边喃喃地语不成句,一边笨拙地轻轻抚摸着她。钟声响了,他得赶紧动身去赶唯一的那班火车,否则就没办法在晚点名前及时赶回特坎伯雷了。他在火车车厢的角落里坐下来的时候,才看出他这趟是白跑了,什么都没有干成。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非常生气。牧师一摆出那副虚张声势的样子,他伯母一淌眼抹泪,他就把自己特意赶回来的目的都给忘了,这可真够窝囊的。不过在他离开以后,也不知道他伯父伯母经过了一番怎样的磋商,结果他大伯又给校长写了一封信。珀金斯先生看到后,很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他把信拿给菲利普看了。信上写道:
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了舍侄之事再次麻烦你,不过他伯母和我本人都深为这个受我们监护的孩子而大伤脑筋。他似乎十分急切地想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认为他过得很不开心。我们真是很难决定到底该怎么做,因为我们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他似乎认为他的学业成绩不够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里纯属浪费金钱。如果你愿意跟他再谈一次我将感激不尽,如果他仍旧持同样的想法,也许还是照我原来的打算,不如就让他在圣诞节离校算了。
你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他,一阵胜利的自豪感猛然涌上心头。他终究如愿以偿了,他非常满意。他的意志在与他人意志的较量中赢得了胜利。
“如果你大伯在收到你的信后又会改变主意,那我花上半个钟头的时间给他回信也真是徒劳无益了。”校长悻悻然道。
菲利普什么都没说,他的脸色极为平静;但抑制不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珀金斯先生注意到了,忍不住呵呵一笑。
“你算是大获全胜了,是不是?”他说。
菲利普这才露出坦然的笑容。他没办法隐藏内心的喜悦。
“你真这么急着要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
菲利普脸红了。他本能地讨厌任何刺探他内心情感的举动。“哦,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慢条斯理地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啦,学校本来就是为普通人而设的。榫眼都是圆的,不管榫头是什么形状,反正都得揳进这圆凿里去。你根本就没时间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费心劳神。”然后,他突然又对菲利普说道:“你听我说,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个学期马上也就到头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也不会就要了你的命,你要是真想去德国的话,最好是过了复活节再去,别圣诞节刚过就走。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可比隆冬季节舒服多了。如果下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你仍执意要走,那我就不再阻拦你了。你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非常感谢您,先生。”
菲利普非常高兴已经赢得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他也就不在乎再多待一个学期了。当他知道复活节前他就将得到永远的解脱后,学校似乎也就少了几分监狱的感觉。他的心在他胸膛里轻快地跳动。那天傍晚在小礼拜堂里,放眼四望所有的同学,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年级站在规定的位置上,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不由得心满意足,无比窃喜。这让他几乎是怀着一种友好的感情来打量他们了。他的目光停留在罗斯身上。罗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身为班长的职责:他一心想成为学校里的模范典型。那天傍晚正轮到他来朗读经文,而他读得非常之好。一想到自己就要永远摆脱他了,菲利普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再过半年,不管罗斯身材多么高大,四肢如何健全,都跟他了不相干了;不管他是班长也好,哪怕就是耶稣基督十一个门徒的首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菲利普又看了看那些身穿法衣的教士们。戈登已经死了,是两年前中风去世的,其余的全都在场。菲利普现在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一帮多么可怜的家伙了,或许特纳应该算作例外,他身上多少还有点人滋味;一想到他竟一直都完全隶属于他们,受他们的欺压,他简直不寒而栗。再过半年,他们也就同样无足轻重了。他们的褒奖对他再无任何意义,他们的斥责他就更是肩膀一耸,一笑置之了。
菲利普早就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感,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腼腆羞缩虽仍旧时时折磨着他,他的精神状态倒经常是很高昂的;所以,尽管他瘸着一条腿做出一副庄重的表情踽踽独行,沉默而又矜持,他的内心却像是在大声地欢呼。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步伐轻捷了好多。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现跳动,奇思妙想相互追逐,一闪即逝,简直难以捕捉;不过,无论是它们的降临还是它们的消逝,都无不令他满心欢喜。现在,他心情愉快了,也就能够用功了,在这个学期剩下的这几个礼拜里,他决心把长期以来荒废的功课都补起来。他头脑运转得无比轻快,他在智力的活动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期末考试时,他的成绩非常优秀。对此,珀金斯先生只给出了一句评论——当时他正在跟他讨论他写的一篇作文,在通常的讲评之后,他说:
“这么说来,你已经决定暂时不再装傻了是吗?”
他对菲利普微微一笑,露出亮闪闪的牙齿,而菲利普则垂下目光,尴尬地一笑。
有五六个学生一心期望能把这个夏季学期结束时学校颁发的各种奖项都给包圆了的,他们早就不把菲利普当作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了,如今却又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心下惴惴不安起来。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复活节就要离开,所以压根儿就不是他们的竞争者,他就让他们提心吊胆去。他知道罗斯对自己的法语颇为自诩,因为他在法国度过两三个假期,而且他还期望能把英语作文的教长奖金拿到手;但罗斯现在发现菲利普在这几门功课上都远胜于自己,而菲利普眼见着他那副灰心恐慌的样子,心下不禁大为得意。另一个姓诺顿的同窗,他要是拿不到一项奖学金,就没法进牛津读书了。他干脆就来问菲利普会不会去竞争奖学金。
“你有什么意见吗?”菲利普问道。
一想到别人的前途居然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不觉大为开心。这么想想也还真够浪漫的:先把各种奖项尽在掌握,然后因为自己根本瞧不上才让给他们去分一杯羹。最后,分手的日子终于到了,他特意去跟珀金斯先生道别。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当真想离开这儿吧?”
看到校长明显不过的惊讶之色,菲利普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
“你说过到时候不会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先生。”他回答。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还是配合一下的好。现在我才知道你还真是既固执又任性。你倒是说说,你现在离开学校到底是所为何来?不管怎么说,也就只剩下一个学期了。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莫德林学院的奖学金;咱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项,你至少能拿到一半。”
菲利普愤愤地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又被耍弄了;不过既然已经明确答应过,珀金斯先生也就非得说话算数才行。
“在牛津你会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你还不需要马上就决定以后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认识到,对于任何有头脑的人,牛津的生活有多么愉快。”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前往德国的安排,先生。”菲利普说。
“这些安排就不能改变了吗?”珀金斯先生问,面带嘲弄的微笑。“失去你我会感到很遗憾的。在学校里,肯用功的笨学生经常都比懒散的聪明学生成绩更好,不过要是聪明的学生也肯用功——哎呀呀,那他就会像你在这个学期所做到的那样。”
菲利普满脸通红。他不习惯于别人的夸奖,而且还没有人夸过他聪明呢。校长把手按在菲利普的肩头。
“你知道,要把知识硬塞到笨学生的脑袋里,是桩乏味的工作,可如果时不时地你能有机会教到一个心有灵犀的学生,在你几乎还没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领会了你的意思,哎呀,那教书就成了世上最最令人振奋的事情了。”
菲利普被这番深情厚意感化了,他从没想到珀金斯先生竟会当真在乎他的去留。他深受感动,他备感荣宠。如果能荣耀地结束中学的学业,然后进入牛津深造,那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一瞬间,他面前闪现出一幕幕大学生活的图景,那是他从回校参加国王公学校友比赛的学长们那儿听说,从书斋里同学们大声朗读的大学来信中听到的。可他同时又深感惭愧,如果他现在屈服投降的话,那他在自己眼里就成了十足的傻瓜,他大伯也会因为校长诡计的得逞而窃笑不已。他原本打算对那些唾手可得的奖项戏剧性地弃之如同敝屣的,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去争取,现在一下子又要像普通的学生那样去你争我夺,那反差可实在是够大的。其实只需稍稍再规劝几句,只需顾及他的自尊,菲利普就会完完全全依照珀金斯先生的意愿行事了;但他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丝毫内心情感的冲突,仍旧是平静而又阴沉。
他去跟珀金斯先生道别
“我想我还是走的好,先生。”他说。
珀金斯先生也像很多凭借个人的影响来处理事情的人一样,碰到他的影响力并没有立即彰显的时候就有点不耐烦了。他有一大堆工作等着他去做,没那么多时间再浪费在一个依他看来实属冥顽不化的孩子身上了。
“那好吧,我许诺过你,如果你真想走,就会放你走,我信守自己的诺言。你什么时候去德国?”
“五月初就走,先生。”他回答道。
“好呀,你回来的时候可一定要来看看我们。”
他把手伸了出来。如果他再给他一次机会,菲利普就会回心转意的,但他似乎认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菲利普走出校长的寓所。他的中学时代已经结束了,他自由了;可他一直期盼着此时应有的那种欢喜欲狂的心情却付之阙如。他在大教堂的庭院里慢吞吞地转悠,心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沮丧感。他现在倒巴不得没有像刚才那么犯傻了。他并不想走,可他也知道他是绝不会鼓起勇气再去跟校长说他愿意留下来的。那是他绝不肯去面对的一种羞辱。他很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他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不满意。他不禁惆怅地自问,是不是每次你在得偿所愿以后,反倒都会巴不得事与愿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