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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菲利普十三岁正式进入特坎伯雷的国王公学,该校颇以其悠久的校史而自豪。该校最早可追溯到一所修道院学校,在诺曼征服 前即已创立,由奥古斯丁 修会的僧侣讲授几门学问的雏形;如许多其他同类机构一样,在修道院遭到毁弃之后又由亨利八世的官员奉命重建,其校名即由此而来。自那以后,学校一直秉持比较务实的办学方针,旨在为当地士绅及肯特郡的专业人士的子弟提供足敷实际需要之基本教育。本校的杰出校友中包括一两位名闻遐迩的文人,先以写诗成名,其天赋非凡之诗才仅稍逊莎士比亚一筹,最后专事散文写作,其借以传达之人生观影响极为深远,流风所及,一直延续至菲利普这代人。校友中还有一两位杰出的律师,不过杰出的律师如今到处都是,还出过一两位军功卓著的军人。但在脱离隐修会以后的三个世纪当中,学校培养的主要还是教会中人:主教、教长、大教堂牧师,尤其是乡村牧师。有些在校学生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在这儿念过书,并都当过特坎伯雷各主教教区的教区长,这些学生在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就已决定将来要从事圣职了。但是就算是在这里,也已经出现了一些变化即将来临的迹象;因为有几个学生把从家里听到的一些话搬到了学校里,说教会如今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教会了。主要的问题倒不在于报酬的多寡,而是现在进入这一行业的那些人的社会阶层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有两三个孩子都认识出身商人家庭的副牧师。他们宁肯去国外的殖民地找机会(那时候,殖民地仍旧是那些在英国找不到出路之人的最后希望),也不愿意在某个本人并非绅士的家伙手下当副牧师。在国王公学,就跟在黑马厩的牧师公馆一样,商人指的就是既没有足够的福分拥有田产(在这里,拥有田产的乡绅和一般的田产所有者之间尚存在细微的差别),又未能从事四大专门职业 的那些人(绅士能够从事的职业无非就这四种)。在学校的走读生里,大约有一百五十个是当地士绅和驻扎在兵站的军官子弟,至于老子是商人的那些孩子,则自觉身份卑微,抬不起头来。

学校的那些老师有时候也会在《泰晤士报》或《卫报》上读到一些教育方面的新思想,不过对其完全嗤之以鼻,没有一点了解的耐心,他们一心只希望国王公学永远保持其旧有的传统。对那些死语言 的教授细致全面得无以复加,结果是学生们在毕业以后,极少有一想到荷马或维吉尔而不感到一阵厌烦和不安的。尽管在教员休息室里用餐的时候,有一两位胆儿大的教师也暗示说现如今数学已经越来越重要了,但大家仍普遍地感觉这门学科远不及古典学课程来得高贵。学校里既不教德语,也不教化学;法语则只由班主任教授,因为他们能比外国人更好地维持课堂秩序,而且他们对语法的掌握也并不比任何一个法国人差,而至于若非布洛涅餐厅里的跑堂的多少懂那么一点英语,他们就连一杯咖啡都喝不上,那就无关宏旨了。地理课主要是让孩子们画地图,这门课大家倒是都很喜欢上,尤其是讲到某个多山的国家的时候:画画安第斯或者亚平宁山脉可以消磨掉大量的时间。教师们都是牛津或剑桥的毕业生,都是接受了圣职而没有结婚的;如果有人想要结婚的话,那就只能接受大教堂全体教士大会的指派,去某个边远的乡村教区担任一个收入卑微的牧师职务;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位教师愿意离开特坎伯雷这个高雅的上层社会——除了浓厚的教会气氛以外,当地的骑兵站还为其增添了一抹尚武的色彩——去过乡村教区的那种单调的生活;而他们现在全都已经步入中年了。

而校长的情况却又自不同,他非得结婚才行;而一旦当上了校长,一切校务就全由他一人独揽,一直到年老体衰到无法视事为止。在退休以后,不但能获得一份一般的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优厚俸禄以外,还会被授予荣誉大教堂牧师的尊衔。

不过就在菲利普升入国王公学的前一年,学校里发生了一项重大变故。已经有段时间,人们都注意到,担任校长二十五年之久的弗莱明博士已经耳聋得实在太厉害,显然已无法继续为上帝增光添彩的工作了;当城郊有一个年俸六百镑的肥缺出空的时候,教士大会就建议他接受这份营生,实际上也就是暗示他应该告老退休了。有了这么一份收入,他尽可以舒舒服服地调养病痛、颐养天年。有两三位一直满怀希望得到晋升的副牧师,免不了要在妻子面前抱冤叫屈,认为一个需要由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来主持的教区,却平白交给一个对教区工作一无所知、已经捞足了油水的老朽,实在是可耻之尤!不过这些尚未得到好处的小牧师们的抱怨,是传不到大教堂全体教士大会诸位大人先生们的耳朵里的。而至于教区的居民,他们在这一事务上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也没有人会去征询他们的意见。卫斯理宗和浸礼宗 的教友在村子里又都有自己的小教堂。

在对弗莱明博士做出这样的安排以后,就有必要赶快物色一位校长的继任者了。如果从本校的教师中遴选,那是有悖学校的传统的。全体教师一致希望预备学校的校长沃森先生能得以选任;因为既然是预备学校,他这个校长就很难说他已经是国王公学的教师了,而且大家认识他都有二十年了,用不着再担心他会成为一个讨人嫌的角色。但教士大会的决定却让他们大吃了一惊。他们选中了一个姓珀金斯的人。一开始谁都不知道这位珀金斯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个姓氏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但在震惊之余,他们已经明白过味儿来:这位珀金斯原来就是亚麻织品零售商珀金斯的儿子。弗莱明博士在正餐前才正式通知各位教师,从他的举止神态来看,他自己也不胜惶恐。那些在学校里用餐的教师,几乎是一声不响地把饭吃完的,一直到校役都离开了以后,这才渐渐议论开来。那些在场的教师究竟姓甚名谁其实无关宏旨,不过好几代的学生都把他们叫作“常叹气”、“柏油”、“瞌睡虫”、“厚脸皮”和“小黄油”。

他们都认识汤姆·珀金斯。关于他的首要的一点就是:他不是个绅士。他们都对他记忆犹新。他是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男孩,一头乱蓬蓬的黑头发和一双大眼睛。看着就像个吉卜赛人。当初他在这儿念书的时候是个走读生,拿的是学校里最高的奖学金,所以他受的教育没有花他一个子儿。他当然是才华横溢、万里挑一。每年的授奖演讲日,他都能拿到很多奖。他是学校的活招牌,他们现在还不无难堪地记得,当年他们是如何提心吊胆,生怕他动了去拿那些规模更大的公学的奖学金的心思,溜出了他们的手掌心。弗莱明博士为此而不惜亲自跑去拜会他那位做亚麻织品零售商的父亲——大家都还记得他那家开设在圣凯瑟琳大街上的“珀金斯与库珀”店面——说他希望汤姆在进牛津大学之前能一直留在他们学校。国王公学是“珀金斯与库珀”的最大主顾,珀金斯先生自是巴不得地做出了校长要求的保证。汤姆·珀金斯继续一路高歌猛进,他是弗莱明博士记忆所及最为优秀的古典学学者,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带走了学校能够提供的最为优厚的奖学金。他在莫德林学院 又拿到了一笔奖学金,从此开始了大学里的辉煌生涯。国王公学的校刊记载了他年复一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当他同时拿到两个第一的时候,弗莱明博士还亲自写了几句颂词,登在校刊的扉页上。他们现在能够以比较满意的心情来祝贺他学业上取得的成功了,因为“珀金斯与库珀”已经交上了霉运:库珀滥饮无度,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拿到学位的时候,这两位亚麻织品零售商正式递交了破产申请。

汤姆·珀金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圣职,进入了这个简直是为他天造地设的职业。他先后在威灵顿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副校长。

可是,为他在其他学校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是一回事,在自己的学校里在他手下供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柏油”曾经常罚他抄书,“厚脸皮”曾扇过他耳光。他们无法想象,教士大会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谁也不可能忘记他是个破产的亚麻织品商的儿子,而库珀的好酒贪杯似乎更让他颜面扫地。不必说,教长对自己提出的候选人自然是热情支持的,所以教长很有可能是会为他设宴接风的;可是如果汤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教长在教堂庭院中举行的那种令人愉快的小型宴会还能保有同样的雅趣吗?兵站方面又会有何反应?他可别指望那些军官和士绅能把他当作自己人来接纳。而那将会对学校造成无可估量的伤害。家长们会大为不满,就算是有大批学生中途退学,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的。再说,还要恭敬地称呼他“珀金斯先生”,这可真是有伤尊严!教师们考虑过以集体递交辞呈的方式表示抗议,可是又实在害怕万一上面处之泰然,当真接受了他们的辞呈,那还了得?于是也只得作罢。

“没办法,咱们也只能做好处变不惊的准备了。”“常叹气”说,五年级的课他已经教了有二十五年,颟顸无能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

等真正见到他,他们心里也并没有能踏实一点。弗莱明博士邀请大家在午餐桌上和新校长正式见面。珀金斯已经有三十二岁,高而瘦,可是那副狂放而又邋遢的样子仍和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他那身衣服做工既差又破破烂烂,穿得也是极不齐整。他的头发还跟当初一样又黑又长,显然是从来就没学会怎么把它梳理一下,随着他的每个动作随意地披散到前额上,然后又被他猛一抬手撩回去,以免挡着眼睛。脸上胡子拉碴,都快长到颧骨上了,也不刮一下。他跟教师们谈起话来态度非常地从容自在,仿佛刚和他们分别了一两个礼拜似的,见到他们他显然很高兴。对于他的新职务,他好像一点都没感到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被尊敬地称为“珀金斯先生”,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和他们道别的时候,有位教师没话找话说,说了句离火车开车的时间还早得很。

“我想四处转转,顺便看看那家店铺。”他高高兴兴地道。

大家都备觉尴尬。他们都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这么没轻没重,也不知道个避讳;而雪上加霜的是弗莱明博士没有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他妻子于是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

“他想四处转转,去看看他父亲的那家老店铺。”

唯有汤姆·珀金斯没有察觉大家全都感觉到的这话里明显的羞辱意味。他转向弗莱明太太。

“您知道那店铺现在是归谁所有啦?”

她差一点答不上话来。她简直怒不可遏。

“还不是另一个亚麻织品商嘛,”她语气尖刻地说,“姓格罗夫。我们已经不再去那儿买东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我想,只要你跟他说清楚你是谁,他会让你进去的。”

一直到晚上吃完晚饭,教员休息室里才有人提起了那件在大家肚子里憋了老半天的事儿。然后“常叹气”就问了一句:

“唉,诸位觉得咱们这位新上司到底如何呀?”

他们都想起午餐桌上的那场交谈。几乎也算不上是场交谈,就是一场独白。珀金斯一个人说个不停。他讲得飞快,滔滔不绝,嗓音低沉而又洪亮。他笑起来短促而又古怪,露出一口的白牙。他说起话来他们跟得很吃力,因为他的思绪不断地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其间的联系他们往往不得要领。他谈到了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但他却大谈特谈了一番德国的现代理论,他们是闻所未闻,听得也自然是满腹疑虑。他谈到了古典学,可又说他去过了希腊,于是就扯到了考古学,说他曾花了整整一个冬天进行考古发掘,他们实在是看不出这对于他辅导孩子们通过考试会有什么助益。他谈到了政治。听他把比肯斯菲尔德勋爵 拿来跟亚西比德 相比,他们都感觉莫名其妙。他谈到了格莱斯顿 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意识到他是个自由党。他们的心为之一沉。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他们都认为一个兴趣如此广泛的人,其造诣是不可能深湛的。

最后还是那位“瞌睡虫”先生把大家的印象总结了起来,概括成了一句大家都感觉罪证确凿的话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老师,生性懦弱,眼皮总是耷拉着。他个子太高,气力不足,举动迟缓乏力、没精打采。他终日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印象,他这个雅号起得是极为贴切的。

“此人乃狂热冲动之徒。”“瞌睡虫”道。

狂热冲动就是缺乏教养。狂热冲动就是不够绅士。让人联想到吹着喇叭敲着鼓的救世军 。狂热冲动就意味着变动。一想到那些令人舒适愉快的传统积习已经岌岌可危,他们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们简直都不敢去展望未来了。

“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个吉卜赛人了。”沉默了一阵以后,有一位这么说。

“我很怀疑教长和教士大会在选择他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位悻悻然道。

但是谈话已经无以为继。大家都心乱如麻,讲不出话来了。

一周以后,“柏油”和“常叹气”结伴一起前往牧师会会堂参加当年的授奖演讲日活动,在路上,一向语出尖刻的“柏油”不禁对他的同事感叹道:

“说起来,你我之辈参加这儿的授奖演讲日活动,次数也不算少了吧?谁知道这是不是咱们的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显得比平日更加愁绪满怀。

“只要还有个说得过去的营生可以去投靠,我倒是并不介意就此告老退休。” m/dD0vO/s9qa/ChByH5DmiHks0jnIKGL5N0oz81RFAxPIvCEFS5Jo58nr93W0L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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