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明半暗中,让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不想去算已经过去多少年……对我来说一切还栩栩如生……不像是从前……只是,每次回想往事,我总感到突如其来的虚空……再也不能和人说起那些事……何况也只有你,我只想和你说起那些事……我生怕忘记一些细节……绕过剧院总务常在的那个小房间……
(他提高声音,像在对什么人说话:)
剧院总务名叫鲍勃·勒·塔皮亚,对吧? (停顿片刻) 你没法回答我……剧院总务穿一身灯芯绒西装……绕过那个小房间,上楼梯到化妆室……你的化妆室在走廊的右边……但我忘记是第一间还是第二间……第一间还是第二间?只有你能告诉我……
(灯光渐渐亮起。舞台的一角是剧院化妆室。一个年轻人坐在靠墙的矮沙发上。另一边是镜子和化妆台,有个喇叭传来排演现场的声响。正在排练契诃夫的《海鸥》。传来多米尼克扮演妮娜的声音。)
我父亲和继母不放我来……他们说这儿的生活放荡不羁……他们生怕我想做女演员。
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边好像有人……
没有人。
演到这里的时候,你们接吻。
这是什么树?
榆树。
为什么天这么黑?
错了。应该是“为什么树这么黑”。
那不行。
那要是我去您家呢,妮娜?我会在花园里站一夜,望着您的窗。
那不行,看门人会看见。珍珍跟您不熟……
我爱您。
多米尼克,你漏掉半句:“……珍珍跟您不熟,会叫个不停。”
行……这一遍挺好,孩子们……暂停休息……
(片刻之后,多米尼克走进化妆室。她跌坐在化妆台前的椅子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永远也演不好……
不会的……你会演好的……
我感觉得到萨维尔伯格对我不满意……
你错了……我听了排练……他只是个很仔细的人……他想让演员有最好的表现……
(她转身看让。)
你这么想吗?真的?
你得这么想,情愿听萨维尔伯格的指示也不要听卡沃的……
(沙发上有个书包,就放在他身旁。书包拴着一根链子,链子另一头有个形如手铐的套子。他指给多米尼克看。)
看见了吗?……我把稿子全收在里头……我到哪儿都带着这个书包,还把我自己和它铐一起……我真怕卡沃趁我不在发现这些稿子……就像上星期那样……他会全撕掉的……
他干吗对你这么严厉?
我也经常纳闷着。
你和你母亲谈过吗?
她永远认为他有道理。他们在一起十年了…… (若有所思) 古怪的一对儿……
刚才,就在排练前,我在街上碰见你母亲……她狠狠看了我一眼……她手里拿着一把伞……我生怕她朝我脸上打过来……
我们恐怕经常会碰见她……真不走运,全巴黎有五十多家剧院,偏偏她在你隔壁演出……两家剧院挨得那么近却那么不同……证据就是,你演契诃夫的《海鸥》,她演《周末愉快冈萨雷斯》……她为这个怨恨你……
这不公平……
不过,剧院就是剧院……上演的戏目可以花样百出,但后台是老样子,化妆室是老样子,发旧的红天鹅绒布景是老样子,上台前的紧张也是老样子……我听说有条秘道连着这家剧院和隔壁那家……但愿我母亲不知道……不然的话,她恐怕会在哪天晚上闯进你的化妆室拿雨伞打你……
卡沃也会过来教训你……
我早有防备……
(他拉过书包,把那个形如手铐的套子套在手腕上。
套子闭合发出金属响声。他伸直手臂,书包吊在他的手腕上。)
我等着卡沃,绝不会退缩……上次他套问我,他想知道我一共写了多少页……他耸着肩……他吸烟嘴的时候脸颊比平时陷了一块。他对我说,不用看就知道这稿子写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年纪还不懂行……写作是一门行当,和古典舞一样。
可怜的让……你竟得听这种话?
(她站起来,坐到沙发上让的身旁。她抓起吊在空中的书包,放到让的膝上。)
刚才排练的时候我想到一件事……《海鸥》里的人物和我们有相同的地方……剧中的母亲是女演员,儿子想成为作家……就像你母亲和你……卡沃是你母亲的情人,他和剧中女演员的情人特利果陵一样是作家。
卡沃不是作家……顶多算记者……
我演的妮娜是女演员……和我一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么,这会是某个乏味可悲的《海鸥》版本。
怎么“乏味可悲”呢?
我不是说你。我刚才听你排练:你演妮娜很好……这跟声音语调有关……你的声音适合这个角色……但我母亲,她与契诃夫剧中的女演员截然相反……卡沃也完全不像作家特利果陵……
那我们俩呢?我们就像《海鸥》中的人物,不是吗?
你是像的……至于我嘛……瞧这旧书包,瞧这手铐……我走在街上时,人家都奇怪地看我……再说我不想自杀,我不像《海鸥》里的年轻人。我对未来有信心。
我也有信心。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铐着手铐保护我的稿子,你也不会再因为演契诃夫而挨我母亲拿雨伞追打……
不用担心我。这样的我看得多了……我是乡下来的姑娘……
生活里想必常有这样的事……你一开窗,臭虫就趁机溜进屋……大黄蜂啊蟑螂啊带凶兆的鸟啊……全围着你转……你得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尤其不能做什么手势引起注意……它们最终会走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