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作给东京的K.M.寄来的,就是他整理的采访佩特朗和俊虠未亡人谈话记录的草稿。之所以选择寄给K,是因为读过他写的书,而且知道他就是《欧外全集》编辑委员会成员之一。
耕作还给K写了封信,说明自己的这些东西只是做了一部分,想请教他的意见,看看这样的调查采访工作是否有价值。
这完全是耕作的真实想法。因为他自己一个人很是不安,担心自己是不是在拼上性命做一件完全徒劳无益的事情,那种担心时不时会从心底袭来让他不安。这时候需要向某位权威人士请教一番,方能安心。他其实很害怕自己是全身心投入进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工作。给K写信,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这种想法。
两周后,他收到了K的回信,信封用的纸,纸质优良,背面的署名还是打印上去的。耕作心如鹿撞,迟迟不敢拆开信封。信的内容如下:
拜启
贵函及贵稿悉皆拜阅。感觉很是不错。因稿子处于开始阶段,尚不能给予定论,若照此以往大成之日,想必能成就恢弘之作。窃以为《小仓日记》去向不明之今日,贵兄之研究意义深远。谨祈努力!
得到超预期的肯定,耕作心中无声地欢呼。欢欣的情绪像潮水般一瞬间灌满了心田。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心中就会更加一层喜悦。
“太好了!小耕,真是太好了啊!”阿藤也激动得声音颤抖。母子二人四目相对,都满含热泪。
一想到儿子耕作的人生从此有了希望,阿藤就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在黑洞里终于看到了出口的光芒。阿藤把K的来信供到自家的神坛上,当天晚上还煮了红米饭来庆祝。
耕作把K的来信拿给白川庆一郎看。白川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点头,为耕作高兴。江南铁雄就更兴奋了,像自己获得了肯定一般,逢人必定吹嘘一番:“K先生回了一封这样的信呢,可了不得了!”
耕作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拉开了架势,跃跃欲试。
然而之后的调查却并没有什么进展。欧外最初搬来居住的是锻冶町。这里现在住着的是一名律师,房子的主人也早就换成一个姓宇佐美的人了。耕作与母亲阿藤一起拜访了宇佐美。阿藤之所以陪着来,是因为有了上次到三岳去采访的经验,从那以后,阿藤就好像成了耕作的随身翻译一样,采访时都陪着他。
宇佐美家的当家人是个老人,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歪着头想了想说:“不知道啊……我是入赘这家的养子,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我老婆说过,小时候欧外挺疼爱她的。问问我老婆也许会知道点什么。不过,这都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情了……”老人笑着招呼老妻过来搭话。
欧外的小说《鸡》的背景就是这家,所以耕作无论如何也想问出点什么。然而,听到招呼就走过来的老妇人只是微笑,眼角堆满和善的皱纹,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当时我也才只有六岁呢”。
欧外从这儿搬走后,在新鱼町住了下来。关于新鱼町的文字,出现在小说《独身》里。他写道:“那是小仓一个飘雪的夜晚。在新鱼町大野丰的家里,两个客人都来了。”这个房子现在成了一座教堂,然而关于当时欧外租住时候的房东是谁这个问题,却问谁都说不知道。耕作突然想到可以去市政府的土木课查一下明治四十三年前后的记录,结果真被他查到当时这片土地的所有者姓东。他还打听到这个姓东的人的孙子现在住在舟町,就想去找这个人问问。去了一看,那地方是一家花柳场所。
这位姓东的青楼老板只是不怀好意地看着耕作的形貌,关于欧外的事情则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冲着旁边的阿藤甩出一句话:“你们查那些事儿有啥用?”
“查那些事儿有啥用”——他无意中甩出的这句话,像一根针牢牢刺入耕作的内心深处。说实话,他自己也一直心存疑虑,这个事儿到底有意义吗?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徒劳却斗志昂扬呢?一想到自己的努力看起来是徒劳无益的事情的时候,心情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甚至认为K的那封信也许只是几句客气的恭维。一瞬间人生的希望之火熄灭,绝望像无边黑暗席卷而来。从那以后,这种绝望感时不时就会突然从心头升起,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
耕作有一阵子没到白川医院去了。这天刚到医院,就有一个女护士很是自来熟地凑上来搭话,是一位名叫山田辉子的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辉子问他:“听先生说,田上君正在调查森鸥外的事,是真的吗?”然后,辉子告诉耕作一件让他意外欣喜的事。说自己的伯父是广寿山的和尚,提过以前欧外经常去玩的事,如果去问问伯父,没准会打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耕作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晴空般来了点精神。
辉子还说,你要是去的话,我带你一起去吧。
耕作对这件事充满了希望。所谓广寿山,是位于小仓东边山麓的一座寺庙,寺名叫福聚禅寺。福聚禅寺是旧藩主家的菩提寺,开创人是黄檗宗的即非和尚。欧外在小仓居住期间写过《即非年谱》,所以也许真的曾经经常到访过广寿山吧。如果当时的和尚现在还活着,或许真能直接采访到些什么。
去的那天,是初冬时节一个暖和的日子。耕作与山田辉子相伴登上了广寿山。耕作行走缓慢,辉子就放慢速度配合他,紧挨着他走。林中有座寺庙,燃烧落叶的烟雾从树林深处飘过来。
见到了辉子说的伯父,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僧人。
“每当森先生来的时候,就拿出寺里面的古旧书籍和小笠原家的记录给他看,一看就老半天不动窝儿。如果上一代住持还活着的话,会给你们讲更多呢。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俩聊天。”
老僧人啜一口茶继续说道:
“有一次是跟夫人一起来的。关于夫人我记不得别的什么了。你们知道夫人在这寺里咏的一首诗歌吗?”
老僧人歪着干瘦的头使劲儿地回想,把想到的诗句写在了纸上给他们看。
戏谑家夫坐禅态
酷似即非拂尘像
梅花飘落满佛堂
这首诗歌让人眼前浮现出森欧外携新婚妻子早春时节游山寺的情形。
“对了,森先生可喜欢坐禅了,每周都会约个日子跟同好的人一起,在堺町东禅寺里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