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阿藤考虑到耕作将来的人生，决定送他到洋服裁缝店去当学徒，也是为了让他学一门手艺。然而，他连三天都没撑过去。虽然左手残疾是原因之一，但根本原因是他不想干手艺人这一行。阿藤也没勉强他，于是他这一辈子到死都没干过一件有收入的工作。阿藤靠着承包裁缝活儿和收取房租勉强打理生计。

关于耕作的相貌，知道他的人都一直谈论不休。身高将近六尺，半边脸是歪斜的，嘴巴张着，从来都没合上过。软塌塌耷拉着的嘴唇，因常年流着口水而明晃晃地发亮。这样形貌的人，瘸着一只脚、肩膀一上一下颠簸起伏地走在路上，任谁看见了都会回头多看一眼。人们都以为他是痴呆。

耕作在街上走的时候，对于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他看起来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甚至会跑到江南铁雄的公司里去。公司的女员工们看到他的时候，好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样，特意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张望。

耕作说话时不仅口吃，发音也不清楚。虽然江南铁雄已经习惯了，其他人却一点也听不明白。等他离开后，人们就会坏笑着问：“江南君，那位是个痴呆吧？”江南铁雄反驳他们说：“你们说什么呢。别看他这样，可比你们都强呢！”实际上，江南铁雄是很佩服耕作的。他看到耕作一点都不因为自己身体上悲惨的缺陷而陷入自卑，感到很欣慰。

然而，江南并不知道真相。谁也不知道耕作对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地感到绝望，如何地感到痛苦。之所以没有因为痛苦而崩溃，是因为对自己的头脑还有一点点自负。说起来虽然是像羽毛一样靠不住的东西，然而不能不说是他唯一的希望。这点自负还能支撑他在别人小看他时让他怀有一丝“走着瞧吧”的勇气，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因此，在别人无从得知的内心深处，他有时候甚至故意夸张地做出傻瓜的举动。他把这种故作夸张当作一种假象，因此偶尔会有一种错觉，想象着自己身体的残疾其实也是一种假象，以此来慰藉自己。这样的话，在别人嗤笑他的时候，他也能不以为意，甚至还想嘲笑别人不明就里的愚蠢表现。主动把身体弱点暴露在人们面前的人，必须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当时，有一个叫白川庆一郎的医生居住在小仓。白川开了一家大医院，他是那种任何一座小镇上都会有的那么一位有着指导者权威的文化界领军人物。他还是一位家产丰厚的人，因此家里藏书颇丰。当地的俳句诗人、和歌诗人、画家、文学青年等聚拢而来，成立了集会，他自己也被当作这种集会的核心人物，成为大家经济上的依靠。医院的经营也十分顺利。白川可以说是地方上的一支势力。祖上菊五郎时代和羽左卫门的时代也一样，当地但凡要举行什么活动，都会事先到白井家来打声招呼。

江南铁雄认识白川庆一郎后，就领着耕作来引见了。白川庆一郎年近五十，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问耕作是否喜欢读书。耕作回答说喜欢。于是白川说，那你来我的书库帮忙给我的藏书编目录吧。从此，耕作就开始自由出入白川家的书库。书库里保存有近三万册好书，从哲学、宗教、历史到文学、美术、考古学、民俗学等等，简直就像一座图书馆。这都是爱收藏图书的白川花钱买来的。

耕作几乎每天都来。负责管理书库的还有另一个人，所以耕作来这里其实并没什么事情可做，大部分时间都是读书。这个书库所在的主屋与医院并不挨着，不过中间有一条长廊连通。护士们时不时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不得不说，偷瞟这些女人们也是耕作的乐趣之一。

坊间风评说白川医院里的护士都是美人儿。每当夜幕降临，白川庆一郎就会带着一拨护士到街上去散步。路上遇见的人，没有谁不回头顾盼这一群人。领着一群漂亮女人走在街上的高个子男人白川庆一郎气定神闲地享受着路人的注目。偶尔，耕作也会跟着这一群人出来走走，瘸着一条腿，大张着嘴流着口水，耕作的姿态与这一行人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比，见者无不失笑。然而白川看重的是耕作的才智，若无其事地散步的时候，带上耕作一起转悠。对于耕作来说，得到白川的赏识也是一种幸福。

白川庆一郎曾经准备写一篇论文，在母校Q大学进行发表。题目是《温泉的研究》。他很早就开始收集资料了，然而因为工作繁忙，不可能总是坐两个小时的火车频繁地去Q大学查找资料。这件事一直让他非常烦恼，直到他想到利用耕作去跑这个差事。要干的活儿就是根据白川说的大概要领，把参考文献抄写回来。

耕作有一年多时间都在跑Q大学。结果与白川设想的一样，耕作对于这个差事非常热心。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耕作对查找资料这样的活儿产生了兴趣。

不幸的是，《温泉的研究》这个题目已经被别人抢先研究并付诸于发表，还凭借此成果获得了学位。白川失去了研究的兴致，耕作的那些努力也就白费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之后，白川庆一郎更加关照耕作了。

白川每个月都按照耕作提的要求采购书籍杂志，他自己并不一一阅读，只在书籍杂志上盖上“白川藏书”的印章后就摆在书库里。耕作要做的事情就是给这些书编号，并且把这些书都读了。此时，岩波书店版本的《欧外全集》出版了。这是昭和十三年前后的事情。 7hHw6xxQDV8btdYjpSxFX9Sso4CfPZVRPPOJgVUyJMb1dk1odR75kKjd8ojCVuj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