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我所在的报社策划了“九州两千年文化史展览”。预定秋季开展,但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整整一个月,我马不停蹄地奔波于九州各地收集展品资料,走访了大学图书馆、寺庙、古老神社和名门世家。功夫不负有心人,长时间的出差告一段落之际,展品总算有些眉目,我也回到了报社。
展品中有国宝,也有举世无双的珍藏品,需在接收和运输方面预先做好周全的计划。于是我们在展品大致敲定时列出了清单。清单完成后仅一瞥,便知这次展览必将获得超出预期的成功,尤其是天文年间 来到我国的天主教徒的遗留品中,迄今尚未公开展示的绝品数量可观。
“喂,这是什么?什么是西乡牌?”
突然,一位年轻同事看着清单说道。四五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一处。
一、西乡牌 二十件
二、记事录 一件
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谁负责的?”
问罢,列清单的男同事拿出文件夹翻看后说道:
“啊,这是宫崎县分社传过来的。藏家申请参加这次展览。”
文件中还附了来自分社局长E君的一封信:“收到来自宫崎县佐土原镇田中谦三氏的展出申请委托。预订近日寄出”。
但我依旧不知“西乡牌”为何物。从名称上看,或许与西乡隆盛 有关,除此之外便无人知晓了。有人说是崇拜西乡的地方的一种信仰符。也有人反驳,认为既然是申请参加展览,展品应更具历史价值。后来不知谁差遣勤杂人员去调查部借来了《百科辞典》,富山房版《百科辞典》的解释如下:
さいごうさつ“西乡钞”——西南战争之际萨军发行的纸币。明治十年,西乡隆盛举兵,四方云集。(中略)同年四月败于熊本转战日向,因与鹿儿岛联系已绝,及至六月遂发行不兑换纸币。此即西乡钞,两层寒冷纱,内芯插入纸以保坚固,十圆、五圆、一圆、五十钱、二十钱、十钱共六种。发行总额据传不下十万圆。大面额最初缺乏信用,小面额靠西乡之威望终得以维持。然萨军败于延冈,退回鹿儿岛,信用完全扫地,故该地纸币持有人蒙受巨大损失。西南之战后,纸币持有人向政府申请补偿损失,但因此乃贼军发行之纸币而未予支持。(津田)
这下子,疑云已消,西乡钞是萨摩藩军队的军票。恐怕这位参展者的祖辈也是拥有这些不兑换纸币而“蒙受巨大损失”的一员吧,其子孙后代想要把家中遗留的纸币拿来展览。之前把“西乡钞”念做“西乡牌”的同事笑了出来。
西乡钞的事情不久便被抛之脑后,我们为展会筹备忙得不可开交。夏日已逝,秋风乍起。报社打出了展览通告,距离开展也已时日不多。我没日没夜地与铁路及货运公司沟通,商定会场的陈设安排。此外,我还在报纸的社会版连载类似展览解说的新闻报道。
某天,企划部的人笑着放下一个包裹:“西乡钞到了。”
这个包裹似乎是随宫崎县分社的稿件一并寄来的。我正巧手里暂时无活儿,便立即拆开了包裹。一个小桐木箱,里面装着传说中的西乡钞,诚如《百科辞典》所述,长约四寸,宽约两寸左右,两枚纹理粗大的寒冷纱贴合在一起,中间是楮皮纸一样的薄纸。按币种不同有黄色和蓝色,崭新得像昨天刚印出来一般,可想而知这些纸币一直被主人精心保存着。纸币正面印着凤凰和桐花的图案以及金额,“管内通宝”文字下方有“军务所”的印。翻到反面,写着“伪造此币者一律军法处置,明治十年六月发行,通用三年为限,可用于上缴诸年贡”。
西乡钞之外,还有一册用桐油纸包好的厚本,想必是展品目录中列出的《记事录》吧。三百张左右菊版 大小的和纸对折钉好,整篇密密地写满了毛笔小字,纸张微泛茶色。
展品之外还附有分社局长E君写给我的信,我一并打开。
(略)从田中氏家藏的西乡钞中挑了二十张左右寄出。另有《记事录》,但作者是田中氏祖父的朋友,此人似乎参与了西乡钞的制造。小生并未翻阅,但田中氏说,其中记载的种种经过颇为有趣。您看可否据此写出摘要,以充连载中的解说稿材料?
我再度拿起古朴厚重的《记事录》,翻开第一页,没有任何标题,仅有如下两行字:
日向佐土原士族 樋村雄吾 志
明治十二年十二月
我把这本《记事录》带回家细看,没料想一气读完天已大亮。然而,我既没有把它作为报纸社会版面的资料,也没有写出E君期待的新闻稿,我不忍将此内容用作宣传报道的材料。
我许久未曾如此兴奋,遂当即提笔致信田中氏,因对方似乎也希望将《记事录》用作新闻报道,但我认为这样实属可惜,并请求对方允许我另觅良机发表《记事录》。很快就收到了田中氏的回信,对方对我的任性请求表示了谅解,并欣然许可。
“九州两千年文化史展”开展后,《记事录》与西乡钞陈列在一起,观众大多认为纸币罕见,但没人特别注意到《记事录》。
展览顺利闭幕。把展品交还给田中氏前,我将《记事录》全文手抄了一遍。事到如今,本可以原封不动地直接发表士族樋村雄吾的手记,但若照原样出版,必然会变成旧体文,即使有明治时期的文风,却似乎与现代人格格不入。
此外,《记事录》的全文浩瀚如海,必须进行缩略加工。结果,我把《记事录》的内容改写成了文章,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我为《记事录》的主人樋村雄吾作传。但我并未援引参照其他资料,只不过是原样照搬《记事录》罢了。
《记事录》的主人公“我”,当然是樋村雄吾本人,我在写作时多有不便,遂以樋村雄吾之名,改为了第三人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