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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野良吉的日记

_____日

今天舞台排练结束后,剧团里管事儿的都留下来商量事情。

我和A一起先回家,边说边走到了五反田的车站。

A对我说:“你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说,“是这次△△电影公司找我们剧团联系拍电影的事,是那位著名的大导演石井先生的新作品。听说对方想从我们剧团挑选三四个好演员去演配角。为此,剧团经理Y先生最近常跑电影公司,好像挺忙的。”

“哦,我不知道欸。那么我们剧团接了这活儿?”我问。

“当然接了。我们剧团本来就连年赤字,经营困难。估计Y先生肯定希望不仅是这一次,只要对方愿意,以后还可以长期合作。”A知道很多剧团内部的事情。

“是剧团找上门去的吗?”

“不是,是对方提出来的。似乎出价不高,不过四个人的报酬加起来大概能有一百三十万日元,还是有利可图的。”

“会有谁去?”我问完,脑子里想到几个人。A说出了一些名字,正是我刚刚想到的那几个。

“有人能去演电影真好,可以宣传剧团,会有更多人知道我们剧团。”

我们在车站前的小饭馆里一起喝酒。

_____日

从Y先生那里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让我也去参演这部电影。一共去四个人,我打听了一下,另外三个都是在剧团里担任了职务的人。

“怎么会想到我?”

“石井导演指名要你。”Y解释道,“听说石井先生看过我们上演的《背德》,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所以这次点名要你。”

记得之前的报纸上也曾对我在《背德》中的表演赞扬有加——新人井野良吉演活了人物的虚无性格,表演可圈可点,等等。虽然那出戏在剧团内的评价也不错,但毕竟只是个配角,能受到如此关注,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Y先生对我说:“石井导演是出了名的高要求,他说在这次拍的电影《春雪》里,有个配角虽然只有几个镜头,但他本人和电影公司的演员都演不了,所以一定要请你出演。我和剧团里的几个人商量后就替你先答应下来了。毕竟剧团需要钱,我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不用再租什么公共大礼堂,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剧场。而且对你来说,这也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Y先生说的没错。我进入这家“白杨座”剧团还不到八年,就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确实应该好好把握。

“请您多多关照。”我低头表示感谢。我没理由不高兴,也确实感到很兴奋,然而,与此同时,却有一股冰冷的不安笼罩上心头。

见我面露忧虑,Y先生拍着我的肩鼓励说:“你别担心。电影虽然和戏剧不同,每一个镜头都需要细致入微的演技,但你不用害怕,像平时一样就行。”

他搞错了,我的不安其实另有原因,而且是更具毁灭性的原因。

_____日

《春雪》开拍了。演舞台剧的时候,我能镇定自若地去表演,这回拍电影,却非常不安。当然,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白杨座”的公演范围只在东京市内,观看演出的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一小群观众,电影却会面向全国上映,会有无数观众前去观看。 我不知道有谁会去看这部电影 。一想到电影拍完,随着首映日越来越迫近,心头那片不祥的乌云就会随之蔓延开来,不安的感觉也会越发强烈。别人或许会误以为这是一种艺术表演上的首映恐惧症。

不愧是大导演石井的戏,每一个镜头都处理得非常细腻。他对我的表演似乎很满意。

_____日

我的那场戏终于拍好了。因为是著名大导演的新片,所以在放映前进行了大规模的宣传和影评推广。

我领到了一笔演出费。据Y先生说,剧团总共从电影公司领到一百二十万日元的报酬,但几乎全都被拿去作为剧团的基金。我个人得到四万日元。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感激。我拿着这笔钱买了些平常想买却一直舍不得买的东西,还请A去涉谷的道玄坂后巷喝酒。A看上去很羡慕我。能出演大导演的新作,被人羡慕也理所当然吧。

我从没喝过那么多酒,不仅是因为高兴,还因为想借酒暂时忘却那执拗的不安。

_____日

我看了《春雪》的电影预告,其中并没有我出场的镜头。预告信息包括电影将于“近日上映”,这意味着作品即将正式问世。我始终感到恐惧与不安。

_____日

我参加了《春雪》的试映会。我对别人的戏毫无兴趣,只关心自己出场的那几个镜头。其实我只出现在五六个镜头中,其中有两个是特写镜头,但总共只有短短几秒钟。看完试映后,我多少松了一口气。

_____日

报纸上刊登了有关《春雪》的影评,全是好评。关于我的评论是:“‘白杨座’剧团的井野良吉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那种虚无的气质,独树一帜。”我总觉得影评家们的评论是电影公司的通稿,但好评总归难得。

_____日

Y先生来找我,告诉我各界人士对我演技的评价。“石井导演特别夸奖了你呢。”他的鼻子上堆起了皱纹,笑着说。

“真的吗?”我很高兴,于是发出邀请,“Y先生,涉谷有一家我常去的酒吧,一起去喝几杯怎么样?”

喝酒时,Y先生拍了一下我的背,说:“我感觉你这家伙要走大运了,好好干!”其实我自己也有同感。大概是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我竟然开始幻想自己一炮而红、一夜暴富,毕竟之前的日子实在太寒酸了。忘记是什么时候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位成功的外国演员曾说过这样的话:“暴富之后,真不知该把钱花在哪里。我于是躲进高级餐厅的雅座里,喝着香槟,听一首专门为我而唱的吉普赛歌曲吧。一边听歌,一边流泪。”

我似乎天生就爱空想。

离开酒吧后,我坐上山手线回家。透过电车车窗看到原宿一带昏暗的灯光时,那股不安的疑虑再度袭上我的心头,就像剃刀的刀刃一样,把好不容易欣然膨胀的梦想气泡一一戳破。

_____日

自从这部电影在全国首映,已过去将近两个月。也许他还没去看这部电影,所以我至今平安无事。不过这也正常,自己之前担心的毕竟只是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_____日

△△电影公司主动联系剧团,说这次只要我一个人参加演出。这分明是幸运之神在用手指着我的脸说:该你发达了!

Y先生对我说:“电影公司一开始说会给四十万日元,我坚持要五十万,他们同意了,说明他们真的很看重你。对方的制片人说今晚想见你一面,去吗?”

我们在位于新桥的高级料亭的雅座见了面。我和Y先生一起赴约,对方前来的是电影制片和导演,当着Y先生的面,签署了演出合同。

“现在还在写剧本,正式开拍大概要等两个月左右。”戴眼镜的高个子制片人说。

还有两个月。我若有所思。

“剧本中有一个性格虚无的人物,我对他们说,这个角色必须找你来演。我们的演员都不行,只有你的气质最适合。”胖嘟嘟的导演乐呵呵地说。

“戏份多吗?”

“多啊。井野日后肯定能大红大紫,在圈中成为一种特别的存在。”制片人说,他的眼睛似乎在镜片后发光,“在日本,没有其他演员具有这种气质。那种没有个性、徒有漂亮脸蛋的演员,就算当上了主角,也难以持久,反而是一直当配角却演技高超的人会越来越有机会成为主角。”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心中涌起了能够演好那个角色的自信。愉悦的兴奋与激动震撼着我的身体,让我不由得有些飘飘然。

难以置信的好运确实一步步向我走来。

_____日

我似乎同时在向幸运与毁灭靠近。我的巨大幸福正在绝望之上摇摇晃晃。前一部电影给为带来危险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或十万分之一,但现在,我即将担任重要角色。在这部影片中,会有很多镜头。若因此片而一举成名,将来就有机会出演更多的电影,那个男人看见我这张脸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甚至达到十分之一的概率。到时候,偶然就会变成必然。

现在我的脑子里正在想象着自己不久之后将一飞冲山,接踵而至的是一落千丈。

_____日

我想抓牢幸福。说实话,我想得到名誉和地位,想得到金钱,想成为在高级餐厅里一边喝着香槟听着人们专门为我唱歌一边流泪的那种人。我不甘心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幸运白白葬送。

_____日

这些天,我满脑子都是那个想法,有时也觉得自己很愚蠢。但我的神经无论如何都没法放松,甚至经常冒出想要做坏事的感觉。

_____日

我接到通知,这次的电影《红森林》再过三十天就会开拍。六十天后将在全国上映。六十天后,那个遭到诅咒的“必然”就会发生。

六十天。我决心在这段时间里用土去填埋那可怕的陷阱。我要独自一个人搬土填井。我决定孤注一掷。

_____日

与Y先生一起喝酒时,他像画家那样故意远远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电影公司看上的就是你这绝妙的虚无主义的神态这种感觉最近很受知识分子群体的欢迎。”

“看上去有那么与众不同吗?”

“嗯,你的长相很有特点。”

这些日子里,我也常听到电影公司的那些人说过类似的话,大概他们打算把我这张“脸”当作电影的卖点。耳根子软、听信电影宣传的观众们一定会特别注意井野良吉这张脸,尽管我只能算是一个舞台剧新人。

如此一来,那个“必然性”又将成倍增长了。

_____日

我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很久没有动过的茶色信封。八封信的背面都印着同样的铅字——××侦探社××分社。这些信一年一封,八年一共八封,内容是针对同一个人的调查报告。从八年前开始,虽然生活贫苦,但我还是每年支付高额的费用来获取这些报告。我从日期最早的那只信封中抽出信来。这是八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三年×月,我第一次委托后得到的报告。

受您的委托,我们对石冈贞三郎进行了调查。由于此人住址不详,我们在调查过程中颇费周折,以至于超过了预计的调查时间。我们以您提供的‘在与钢铁行业有关的公司里供职’为线索,不断调查,终于弄清此人住址,并由此进一步展开调查。现将调查结果报告如下……

没错,那是我去位于东京涉谷的侦探社要求调查住在九州八幡市一个名叫石冈贞三郎的人的调查报告。当时,办事员问我这个人住哪里,我回答说不知道;问他的工作地点,我也说不清楚,只听说他好像在与钢铁行业相关的公司工作。办事员说,单凭这些线索,恐怕会有难度,但他们在九州有××分社,可以试一下。

不愧是专业人士,仅凭那一点点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他们就把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要点如下:石冈贞三郎在北九州钢铁公司任办事员,现住址为八幡市通町三丁目。大正十一年 生,实岁二十六岁,独身,父母双亡,兄弟在老家。详细情况请参照后页所附户籍复印件。石冈贞三郎月薪九千日元。性格开朗,公司对他的评价良好。酒量约在五合 左右,不吸烟,喜欢打麻将、钓鱼。目前没听说有男女关系。

这是最早的报告。之后,我每年委托,也每年收到类似的报告。直到第四年,石冈贞三郎的状况都没有变化。

第五年,报告中出现了变化,他的工作地点变更为Y电机株式会社黑崎工厂,住址也搬至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

第六年的报告中加入“三月二十日与某氏长女结婚”。

第七年的报告有“长子出生”之类的小变化。

然后就是今年收到的第八份报告,与之前没有变化。

石冈贞三郎现住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工作单位是Y电机株式会社黑崎工厂,月薪一万七千日元,妻子二十八岁,长子两岁。

就这样,我通过侦探社了解到这个名叫石冈贞三郎的人迄今为止八年间的生活情况。这笔调查费对我来说绝不便宜,但我仍然对于 能及时掌握他的现状 而感到满足。

我把装有八封报告书的大信封置于眼前,自在地抽起烟来。

石冈贞三郎。

知道这个名字并见到此人,是在九年前。准确地说,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开始的二十分钟之内,在开往京都的山阴线列车上。记得当时火车正行驶于沿着岛根县的海岸从一个叫周布的小站开往浜田站的途中。

坐在我身旁的宫子对窗外的景色正感到厌倦,突然从乘客中发现了那个人。

“啊,这不是石冈先生吗?”宫子叫了起来。当时的火车上挤满乘客。我们从始发的下关站上车,所以一直都有座位,但中途上车的人就只能一路站着。

听到宫子的呼唤,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人群中探出脑袋,黑皮肤,厚嘴唇,一双机灵的眼睛左顾右盼。

“呀,是宫子小姐?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真是奇遇啊。”他确实一脸惊讶。然后,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坐在宫子身旁的我。 我脸朝车窗抽着烟,假装不知道 。因为烟熏的关系,我眯起一只眼。

“石冈先生,你也是去大采购吗?”宫子旁若无人地大声问道。

“不是,我是单身,哪里需要跑老远去采购?其实我的老家就在这附近的乡下。我请了几天假,想回家吃几顿好的,补补身子,明天就回八幡。宫子小姐,你去哪儿呀?”

“我?我去‘爆买’呀。在北九州的人看来,岛根县的物产可丰富了。”

周围的乘客听了宫子的话,都不由得低声笑起来。

宫子大概是被笑得不好意思了,接着又说:“不过其实两个地方都挺好的,我就是想泡泡温泉。回家前,看到有什么合适的,带一些回去就行。”

“温泉?真羡慕你啊。”这个名叫石冈贞三郎的青年说到这里,似乎又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显然,他已经看出来我和宫子是一起的,而我依旧继续脸朝车窗。

之后,宫子与那个青年东拉西扯地聊了好一阵。不一会儿,火车驶入浜田车站。青年说:“再见。回八幡后我会再去酒店找你的。”

宫子回答说:“好啊,等你哦。再见。”

青年朝人潮涌动的出站方向走去。也许是错觉,但我觉得他最后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

其实在那之前,我和宫子两人是从八幡上车到门司,再坐船到下关的。一路上,为避人耳目,我们都没坐在一起,因为在商务酒店做女招待的宫子说“不想让别人看见”,而这正合我意。在遇到那个青年以前,我俩都十分小心谨慎,以防被熟人看见,可宫子偏偏在这时候主动向熟人打招呼,对此我实在有些生气,但当我怪她时,她却说:“那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人很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没道理不打声招呼嘛。没事的,他不会说我的坏话。”

从她的说辞中,我觉察到了一些异样,于是问她:“他喜欢你吧?”

宫子眯着眼睛,歪着脑袋,卖关子似地微笑不语。

我意识到,因为他们的偶遇,情况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虽然只有十五分钟,最多二十分钟,但被他看见我和宫子在一起,对我来说实在是个意外。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开始关心起那个青年的情况。

“好像叫石冈贞三郎,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石冈贞三郎,我告诉自己必须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从此,他的名字深深地刻入我的脑海。

“他在哪儿工作?”

“不太清楚。他说过好像是什么和钢铁行业相关的公司。”

“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多心了吧。”

宫子不再说话,俗气地笑着,露出牙龈。真是一张让人看着不舒服的笑脸。

石冈贞三郎,此人在山阴线的火车上有十五到二十分钟时间与我和宫子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对这件事放心不下。为什么会在那时候遇到他?为什么宫子要和他说话?悔恨与气恼折磨着我,就像原本有一处小伤口,却因为病菌侵入而化脓,加重。

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和宫子的关系,我从未在宫子工作的酒店露过面。因为那家酒店“吃住全包”,所以每次我都是随便用个假名打电话叫她出来,然后我们去外面约会。我们一般去便宜的小旅馆幽会,而且经常换地方。我和宫子的“第一次”发生在无人相识的乡下采购点。总之,一直没人发现我们在一起。但最不该被人知晓的最后一幕却被石冈贞三郎看到了。

他曾经仔细观察过我的脸,他一定不会忘记我这张具有特色的脸!

我也记得他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和厚嘟嘟的嘴唇。我一看到石冈贞三郎这几个字,就能清楚地想起那张脸。

之后又过了四个月,我一想到石冈贞三郎,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再之后我来了东京,从事喜爱的舞台剧工作,不久,就加入了“白杨座”剧团。

其实我也想过也许是自己太过神经质,有时甚至对自己说:被他看见也没关系,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用担心。

但我自知这不过是一时的自我安慰,是自欺欺人。

_____日

(接着昨天继续写)那件事发生在那一年的九月末。

我是七月到达东京。东京是一个生活很方便的大都市,有乐町一带的热闹场所每天都出售全国各地的地方报纸,并打出“久违的家乡报”的名头。

我每天都去购买北九州和岛根县发行的地方报纸。那一年的九月末,我一直在等待的消息首先刊登在岛根县的报纸上——

九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左右,迩摩郡大国村的村民在山林中发现一具已经变成白骨的女尸。大森警署的验尸结果表明,死者是被人勒死。根据死者的衣着及其情况,警方断定死者为二十一二岁的女性。现已开始调查死者身份并搜捕犯人。据悉,被害者或非当地人。

这条消息刊登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十月底,北九州的报纸也登出了一条相关报道——

据大森警署消息,经过调查,已确认岛根县迩摩郡大国村山林中所发现的被勒死女尸实为八幡市中央区初花酒店女招待山田宫子(21岁)。死者于去年六月十八日晨间出走,之后下落不明。接到联系后,相关人士赶赴现场,确认死者即为宫子。虽尚未查明该女性究竟为何前往案发地点,但警方认为可能是犯人将其带至那里后将其杀害。六月十八日上午十一时左右,曾有人在开往京都的山阴线列车上目击宫子与一名男子同行。八幡警署认为该同行男子有重大嫌疑,在取证此人相貌特征后,已立即展开调查。

我其实并不惊讶于宫子的尸体被人发现。

尽管之前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该来的终究会来,但看到北九州的地方报纸上登出有人看见宫子与一名男子同乘山阴线的报道时,我的心脏还是像被人用冰冷的手碰了一下,吓了一大跳。毋庸置疑,那个目击证人就是石冈贞三郎。他果然记得。

我曾抱有一丝侥幸,觉得他也许没有注意到我。但现在,那仅存的一点儿希望也完全破灭了。

一定是他向警方详细地描述了“和宫子同行的那个男人”的相貌特征。

警察也许会问他:“如果再次见到那个人,能马上认出来吗?”

“认得出。我记得很清楚,一眼就能认出来。”石冈贞三郎一定会这样斩钉截铁地回答。事实上,就在那火车上相遇的二十分钟里,我的脸、眼睛、鼻子、嘴唇和下巴等部位的所有特征,都被他一一记住了。

我对宫子谎称“带你去泡温泉”,把她带到远离八幡的偏僻山林中杀死。我故意选择鲜有人至的乡下地方。但即使那么小心,在到达浜田附近的最关键时刻,却在火车上遇到了石冈贞三郎。这是多大的不幸啊。

事后想想,我当时应该中止计划。既然遇见了宫子的熟人,那么从安全方面考虑,当时应该改变计划,来日方长。

但当时我已经被逼得骑虎难下,完全没有退路,不能再拖了。我只想尽早摆脱宫子。

她怀孕了。我好说歹说地劝她堕胎,但她就是不肯。

“无论你怎么求我也没用。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啊,太残忍了,我做不到。你要我堕胎,其实是想抛弃我吧。胆小鬼!没那么便宜!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的。这辈子你休想甩了我!”

我非常后悔自己与这个无知、丑陋、自负、没教养、粗俗的女人发生了关系。我曾下定决心要和她一刀两断,但这个女人执意不肯,还仗着怀孕变本加厉,更加咄咄逼人。一想到我的余生要和这个女人以及她所生的孩子一起生活,我就绝望得快要晕厥。

我心有不甘,难道此生就只能被这个无聊的女人绑住?我心中有气。我可不想为那种没道理的蠢事埋单。如果宫子不肯分手,那就只有杀死她,才能让自己获得自由。因为一时的过失而要和这种一文不值的女人生活一辈子,我怎能忍受这种不幸?为了甩掉她,我必须不择手段,才能让自己获得解脱。

就这样,我下定决心要除掉宫子。我假装邀她一起去温泉,她很高兴。

因为没人知道宫子与我的关系,所以即使她失踪后被人发现了尸体,也不会有人把我和她联系起来。这是我的有利条件。对宫子的案件而言,我只是茫茫人海中无人知晓的陌生人。

除了在那趟火车上偶遇的石冈贞三郎,一切都很顺利。我和宫子在一个名叫温泉津的地方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俩走进寂静的山林,周围漫溢着盛夏植物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我在与她彼此爱抚时,将她勒死。

之后我回到八幡,收拾行李,去东京实现梦想。没人注意到我这个普通人的普通举动。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把宫子的被杀与我联系在一起,这个人就是目击者石冈贞三郎。不,他不仅会将我与宫子的死联系在一起,还肯定会主动向警方指认:“在宫子遇害的山阴地区,有一名男子曾和她同行,我在火车上见过他!”

只有他见过我的脸!

_____日

(接着昨日继续写)自从见到报纸上的那篇报道之后,我对石冈贞三郎变得极度戒备,甚至到了神经质的程度。我委托××侦探社每年向我报告他的情况,其实就是想知道他的动向。若我得知他一直住在八幡市,就会比较放心;只要他仍在九州的八幡市定居,那么住在东京的我就是安全的。

然而,发生了计划之外的事情——我要演电影了。

电影院的大银幕上会出现我的脸。如果让石冈贞三郎看见了,他肯定会惊得跳起来。没人能保证他不会在电影上看到我。我第一次演《春雪》的时候就已经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了,因为一直担心他或许会看到那部电影,恐惧的心情让我方寸大乱。但之后什么都没发生,我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次的《红森林》与《春雪》不可相提并论,因为在这部电影中,我有非常多的镜头。电影公司甚至计划让我凭借这部电影一炮而红。石冈贞三郎在电影中发现我井野良吉这张脸的可能性几乎已是百分之百。

为了自身的安全着想,我最好拒绝出演任何电影。但幸运好不容易降临,又怎甘心轻易放手?我想出人头地,想抓住幸福,我要名也要利。我有雄心大志,盼着早日苦尽甘来,实现梦想。

_____日

我收到了剧本。大致看了一遍,我的角色相当重要,出场很多,还有不少特写镜头。

据说离开拍还有一周时间。

我得尽早开始想办法。

_____日

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脑子里冒出各种想法。以为想好了,却马上又推翻;推翻之后又重新想。

那个男人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不安。这个不安一天不消除,我的心就会日益萎缩。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对付他。我要保护好自己,决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要为实现梦想而付诸行动。

现在我所考虑的,并不是该把他怎么“办”,而是用什么方法“办”了他。

我倒也并非完全不害怕,也考虑过万一失败了会怎样。如果失败,名叫井野良吉的、尚未成名的演员就会从此消失。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危险赌博。

_____日

今天一整天,我都被那些念头纠缠不清,伤透了脑筋。

_____日

因为导演突然要去京都拍另一部影片,因此我们这部电影的拍摄比预定推迟了两个月。这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机。

晚上,从剧场排练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到书店买了本侦探小说。小说没太大意思,看到一半就放下了。

我心里渐渐认定了一个念头:得把他“叫来”。

_____日

我把之前考虑过的想法逐条记录下来。

(一)地点方面,人越少越好。如果可能,我想还是去山里,但要让他毫无戒心地跟我进山。这一点肯定很难,得动很多脑筋,还可能需要第三方的协助。但这种方法有一个缺点,就是可能会留下后患,所以决定弃用。

(二)方法方面,最好使用氰化钾,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到饮料中让他喝下去,这似乎并不困难。这一点可以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三)怎样才能把他叫来?必须只能让他一个人前来。但首先要确保他肯来——如果不按我的要求而来,就没有任何意义。

以上是我对付他的绝对条件。

_____日

我考虑过很多地点,最后还是觉得山上一眼看不到头的森林最为合适,在那里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不能选择海岸或平原。建筑物里也很麻烦,因为出入时会有被人目击的危险。

登山时即使被人看见,也不会惹人注意;途中不论遇见谁,都不会使其产生怀疑。

_____日

今天,我在“茶之水”站等电车,看到站台上有电车公司的旅游广告。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高尾山、御岳山、日光等景点的海报,忽然灵光一现。

在这种旅游景点,无论是坐车还是步行,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去在意别人。我就按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

_____日

我决定选旅游景点。今早起床后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个就是最佳方案了。

接着考虑具体的地点。

我选择了位于他所居住的九州八幡与东京之间的京都附近。

这看似有些突兀,但越是约他去较远的地方见面,越能让他对这件事的真实性有所认识;如果约得太近,反而可能让他觉得我在恶作剧。

于是,我决定把买火车票的钱和一晚的旅馆住宿费作为旅费一起寄给他。差不多四千日元就够了。我不知道这些钱能在他的心理上增加多少信任感,但至少——如果是恶作剧,就不会寄钱给他。在这种情况下,金钱可以发挥“证明可信性”的作用。

如果他仍对那起事件感兴趣,就肯定会来。

因为他是唯一见过“杀人凶手”的人。

我把地点选在比睿山。

这个地方我以前去过两次,大致了解情况。整座山都被杉树、桧树和榉树的密林覆盖。从坂本站可坐缆车上山。下了缆车,到“根本中堂”的大殿为止,都是一路平坦的参拜道。在这条路上走的时候,没人会怀疑。即使之后有人发现尸体,恐怕也没人记得住凶手的长相。

除“根本中堂”以外,大讲堂、戒坛院、净土院等建筑物皆散布其间。只要扮成游客的模样,即使有人在山上看到我们,也不会起疑。那里既有通往四明岳的路,也有去往西塔的路,周围都是密林。

就这样,我确定了地点。

_____日

我坐夜班车来到京都。

因为想要计划得滴水不漏,所以只能自己辛苦先跑一趟。

我坐电车到达坂本站。时近中午,我乘坐登上比睿山的缆车。这次来京都的目的就是提前踩一下点。此外,我还有另一个目的。

乘缆车的游客并不多。时值三月末,花儿尚未开放,要观赏嫩绿的新芽也为时过早。

这天,天气晴朗。眺望山下的琵琶湖,景色怡人。我信步走向“根本中堂”。大部分乘缆车的游客也都与我同路,从对面逆向而来的游客零零散散,行人稀少。

从“根本中堂”稍向上走一会儿就到了戒坛院。我在戒坛院前坐下,悠然地抽了五支烟。其实我是为了在此暗中观察。

从戒坛院继续往上走,有两条路:一条可步行通往西塔,另一条是坐缆车经四明岳去往八濑口。

我坐在这里观察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了一个发现——大部分旅客或香客参观完“根本中堂”和大讲堂后就原路返回了,去西塔或四明岳方向的人寥寥无几。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决定去西塔。

走在狭窄的上坡路上,周围不见一个人影。杉树林中,释迦堂、琉璃堂等古老的小建筑像废墟一样,落寞地躲在早春阳光的阴影中。再往上走,连佛堂式的建筑也都看不见了。幽深的密林山谷在窒息的寂静中无限延展,只有残莺不时地啼鸣。

我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烟还没抽完,就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和尚宛如白昼的影子一般,从小路的那头朝我走来。

当那个和尚走到我身旁时,我向他打听:沿着这条路继续走,能看到什么古迹?那和尚只扔给我一句:“黑谷青龙寺。”就继续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

黑谷青龙寺。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想象出那座寺的模样。在这条寂静山路的前方能有那样一座寺庙,我觉得这正合我心意。

之后我又逗留了一会儿,在附近转了转,把地理环境充分印在脑子里。

其实在那个时候,具体的计划尚未成形。直到我再次坐缆车下了山,在日吉神社旁看到一栋新建的公寓时,脑海中才浮现出计划的各项细节。

我看到那公寓的窗台上晒着毯子、被子和白色布料,像是在讲述房子主人的生活状况。这时,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在前往京都站的电车上,我对这个计划进行了反复推敲。

当天晚上,我在旅馆里花了很长时间写下了一封信——

石冈贞三郎先生:

冒昧突然给您写这封信,实在很抱歉。我是山田宫子的亲戚。九年前,宫子曾在初花酒店工作,但不知是谁把她带到了岛根县的乡下并将她杀害。这件事,想必您也很清楚。我是名古屋餐具制造厂的销售员,一年中的多半时间都在全国的商店、餐厅跑业务。最近,我在京都的某家食品店发现一名店员,我觉得他就是杀害宫子的凶手。有事实表明,他九年前曾在九州八幡住过,是岛根人。此外还有很多细节让我怀疑他就是凶手。我想与您见面后再一一详述。因为听说您在山阴线的列车上曾偶然见过与宫子同行的凶手,所以我想请您务必去看一下我所怀疑的那个人。您只要看上一眼,应该可以马上作出判断。如果那个男人的确就是您当年见过的人,那么我立即报警。毕竟仅凭我的怀疑,恐怕无法解决问题。所以我想看您是否愿意来指认他是否是真凶。百忙中打搅您,实在很对不起。我会在四天后的四月二日下午两点半,在京都站的候车室等您。届时我会戴一顶浅茶色鸭舌帽,戴眼镜。如果看到这副打扮的人,就有劳您上前打个招呼。

请原谅我未经您的同意就指定了时间。因为我那天晚上会去北陆及东北方面出长差,所以只能寄望于在当天的白天与您相见。请原谅我随信给您寄去支票作为旅费。

我认为自己所怀疑的那个人就是凶手,但在您看到他之前,还不能百分之百地下结论。考虑到万一弄错就可能损人名誉,所以在此我不便告知那人的姓名。基于同样的理由,请最好不要与贵地警察联系。如果确认他就是凶手,那么这里的警察完全来得及实施抓捕。

我想抓住那个杀害宫子的可恨凶手。希望您能理解我的这种心情,答应我的不情之请。

梅谷利一
于京都旅馆

我把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时间上不给他任何余地,又把住处写成像是旅行途中歇脚的“京都旅馆”,这都是我的策略,都是为了让对方无法回信询问。我还想到,信封上如果没有盖京都的邮戳,就会露出马脚。所以我来京都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从京都把这封信寄出。

我把见面的场所选在京都站的候车室,是因为其他地方或许会引起对方的警惕。戴鸭舌帽和眼镜自然是借口,以见面标识为由来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我打算届时将自己打扮得让人认不出来。

我在京都站前的邮局把这封附有四千日元支票的信以挂号方式寄出。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一场以此生成败为赌注的赌博已经开始了。

石冈贞三郎会否按这封信中的要求来到这里?在我看来,这应该不成问题。

他一定会来!我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既成事实一样。

_____日

我坐昨晚的火车回了一次东京。我的身体随着火车车厢摇来晃去,脑子也思前想后,反复琢磨着计划是否完美、实行时是否会有纰漏。就像公演前必须彩排一样,我在心里反复推敲计划中的各个细节。

首先,那天下午两点半,我会去京都站的候车室。那个男人看见我的鸭舌帽和眼镜,应该就会站起来。之后,大概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您好,是梅谷先生吧!”他开口问道。浓眉,大眼,此人正是石冈贞三郎。他会老实地告诉我,自己是坐昨晚的火车从九州来,今早到的。我戴着鸭舌帽和眼镜,而且会在脸上做点儿手脚,所以他应该不会认出我就是“当时的那个人”。

“辛苦您了,从那么老远来,真的非常感谢。”乔装打扮过的我会向他道谢,然后对他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看看那个人吧。但我刚刚接到消息,听说他今天休息。不过请放心,我已经打听到他的地址。离这儿稍稍有些远,您能陪我去一趟吗?”我会接着问他怎么去,告诉他要去坂本站。从京都站坐电车,用不了一个小时。石冈贞三郎应该会答应一起去,之后我们就会坐上开往大津的电车。

我们会在浜大津站换乘,电车将沿着湖畔奔驰。

“这就是琵琶湖哦。”

“真美啊。”那个九州人估计会把头探到窗口感叹一番。

到达坂本后,我会带着他下车走上通往日吉神社的上坡路,在我们的右手方向就能看到那栋白色公寓。

“就是那儿,那个人就住在那栋公寓里。”我会用手指着公寓对他说。到时候,石冈贞三郎的浓眉一定会微微搐动、紧张起来吧。

“请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公寓找他,然后找个理由把他引到这儿来。请您仔细看看他的脸。不论是不是他,都请不露声色。他和我站着说会儿话之后就会回公寓。如果他就是您见过的那个人,我们立即报警。”我这么一说,他肯定会同意。

然后他会留在原地,我一个人走进公寓。当然,我不会去敲任何一家的门,而是直接再次走出来。那时候石冈贞三郎一定仍站在原地,估计还会显出几分不安的紧张神情。

“不巧,他不在家。”我会这么告诉他,“他的妻子说他出去了,因为身体不太舒服,看病去了。他请假也是这个缘故,说是去京都看病,两小时后就回来。我们等一等吧。”

九州的来客一定会同意我的这个建议。然后我会继续说:“怎么样?在这种地方待两个小时太无聊吧?要不我们去比睿山上看看?那里还有缆车。你去过延历寺吗?”

他大概会回复说:“没有。”但就算他去过,应该也不会拒绝。

之后我俩会坐上缆车,琵琶湖会很快降至我们的脚下。缆车越向上升,我们的视野就会越开阔,湖的对面也会渐渐消失在春霞之中。

“景色不错吧。”

“真美啊。”

我们应该会熟络起来。到达山上的缆车车站后,我们会沿着蜿蜒的林中小路朝“根本中堂”方向走。他可能会在途中向我提问题。

“你怎么发现住在那栋公寓里的人就是杀害宫子的凶手?”

对于这个问题,我会列举出很多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证据。这方面不用担心,他会一一听信我的说辞,不会对我产生怀疑。

再走一会儿,就会到达“根本中堂”。

我们在杉树林中边走边看散布其中的红漆建筑物。我会在附近的小店买两瓶汽水或果汁,再借两个杯子,然后接着向上走。

“我们去西塔看看吧,就在那边。”

他会跟着我走。从那一带开始,游客会变得很少,也许只有我们两人在林中漫步。

参观完释迦堂、琉璃堂后,我会带着他继续向上攀爬寂静的山路。

我会对他说:“这上面有个黑谷青龙寺,等走到那里,我们就回头吧。时间刚刚好。”越往杉树和桧树密布的山坡上走,就越没有游人。

“有点累了,去那里歇会儿吧。”我会提议离开山路走进树丛,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打开饮料瓶盖,将液体倒入杯中给他喝。我自己也会打开一瓶喝……

就按这个顺序,应该可以吧?我会事先在杯中放入氰化钾,这个动作一瞬间就能完成,放毒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我心想这样的流程应该没有问题,但还是担心万一会出现纰漏,所以继续在心里反复推演。最重要的是让他信任我梅谷利一,这样他就会像一只听话的小羊一样,被我骗到比睿山的幽静山谷中去。景区的游山气氛让他不会有所怀疑。即便有人看见我们,也不会起疑心。

现在,只等他从九州来了。 XMZ9uar9Km5iW9tk8WMMjYR7Cx6rChOOFmYVBqwjIVqhtXBZ6VgZp/PgjJLgAt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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