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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泽英二近两年来都住在疗养院，但病情丝毫不见好转。经病友的推荐，他开始向俳句杂志投稿，一时间倒也热衷于吟诗作句。可最近也厌倦了。随着身体恢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种疗养生活只剩下了倦怠和绝望。
疗养院坐落在一片靠海的松树林中，从东京赶来要花两小时。幸子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来探望两回。这两天是家族印刷厂的休息日。
“生意怎么样呀？”
英二一见妻子露面就问道。毕竟已经经营了十年，不可能不关心。幸子把写着营业额的小本子给他看。从进账数目中扣除纸张费、油墨费、活字费、机械折旧费、修理费、一个外勤员工、五个印刷工和两个学徒的工资，以及杂费，剩下来的钱就是家中的生活费和英二的疗养费了。只要到了每月一号，英二就非得看到上个月的营业额才肯安心。
“你一个女人家，弄得有声有色呢。”丈夫称赞说。每个月都有盈利。
“你不在家，我只能拼命干活。”幸子说。
“多谢了！比我在家时收入更高呀。”
“才不会。你要是回来，不知会有多好呢。我只会拼命地削减经费而已。女人家嘛，也只能做些消极的努力而已。”
“我们的老主顾，那些公司呀，商店呀，都是你在维持关系吧？”
“靠三宅先生一个人实在是应付不过来。每次一有电话打来，我就骑着自行车赶出去，顺便把附近的商户也跑了一遍。不知大家是不是同情我们，经常光顾我们家。就算和其他印刷厂有竞争关系，只要单价大同小异，全都会委托给我们。”
“看来你已经很习惯做生意了嘛。你的脑袋也灵光，还招人喜欢。”
“才没有呢。大概是干了两年，多少算是掌握了一点儿窍门吧，见到那些烦人的报价表也不会手忙脚乱了。只不过最近接了一份长期订单，材料费上有些吃紧。”
对于夫妇两人来说，讨论生意也算是一桩乐事。虽说赚不了大钱，但盈利总比赤字来得好。
“我也是多亏了你，才能这么安闲地躺着。”
要是在过去，英二会把枕头上的脸扭向一边，一脸满足地望着幸子在一旁剥水果。
可是，这两三个月里，英二无论听到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双眼放光，更多的时候，只是有气无力地盯着天花板。
“幸子，我想回家了。”
有一天，丈夫对前来探望的妻子说。
“躺在这儿跟住在家里根本就没有区别。已经坚持了两年，还是这副模样。”
“你在说什么呢！养病可不能心急，一定要慢慢疗养。有些人不是已经比你多待了三四年嘛。”幸子是反对的。
“那种长期病患，全都是没希望的人。”丈夫的眼角挤出皱纹，嗤笑道。
“让我加入他们的行列，还不如在家躺着舒服呢。听着机器声，我还能找回点儿活力。生意上的事情嘛，我躺着也能给你出点子。”
“你就别管生意了。跟之前一样，总会有办法的。别提这个了，你还是消消气，写写俳句也好，安心静养吧。要是我每个月来两次，你还嫌孤单，那我不管三次还是四次，都会来的。”
幸子哄着丈夫。英二的头发已经干巴巴的，鼻梁削尖，只有眼睛在放光。
“不，我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丈夫半带玩笑地说。
“我也想嘛。不过你这么不讲道理，我也很难办呀。”
“才没有不讲道理。你也在这四四方方的病房里窝上两年试试？肯定很快就腻了。从窗户望出去的景色每天都是一样的。早晨一睁开眼睛，就忍不住想：哎呀哎呀，今天又要跟这帮家伙大眼瞪小眼了。护士每天来量四次体温，医生上午和下午回诊两次，一天三顿饭。来的都是一样的脸，压根不会有变化。还跟病人交换书来着，不到三天，就一本都不剩了，剩下的时间只能盯着天花板看。我作为人的感性一天天在削减。我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死——”
幸子欲言又止，只能惊慌失措地凝视丈夫。
“老伴……”
“没什么啦，才不会那么快就死。只不过，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么个地方，晚上睡不着，就忍不住去想些无聊的事儿。我也知道不该想这些。我需要的是精力，这样下去，我要是在精神上认输了，那么病情说不定也会变糟呢。”
“可是，这儿空气好，也有人随时照看。家里灰尘滚滚的，护理起来也没这儿条件好啊。”
“护理嘛，只要请个贴身的护士，跟这儿就是半斤八两了。对了，如果楼下工厂的纸屑会飘上来，多注意通风换气就好了。总而言之，我在这家疗养院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整天郁闷得不像话。要是耳朵能听见印刷机的声音，要是每天都能瞧见你，再让我在生意上掺和一脚，精神一定会好起来的。两边的精气神不同，这可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想要的就是精气神。我光是想一想，就好像精神了点儿。求你了，幸子，我在这儿感觉就跟死了没两样。”
丈夫恳切地请求。他过去就是说一不二、从不听劝的人。十五年来生活在一起的幸子最明白丈夫的秉性。
但是，他们没有孩子。在她的意识深处，总飘荡着一种结婚还没多久的错觉。这是一大优点，或许也是一大“过错”。
两个月后，幸子最终还是被丈夫的主张说服，这就是“过错”占了上风的体现。
离开疗养院的那天煞是寒冷。英二在车上裹上了好几条厚厚的毛毯，像个孩子一样，很是稀奇地盯着划过车窗的景色。他十分欢喜地东张西望个不停。车外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的嘴唇不再湿润，惨白的皮肤失去光泽，毛孔丑陋得刺眼。
幸子一看到就后悔了，顿时有了一种想让车子立即掉头开回疗养院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