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应然

允许自己相信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或者更糟的是，允许自己相信有反面证据的事情的危险很容易说明。想象有一名船东，他心中总是怀疑手下的一艘船是否适合出海，而这艘船已经装满乘客，马上就要出海了。这是一艘老船，需要经常维修，再说它本来造得就不是很好。证据支持这艘船不安全的信念，任何不像船东这样利益相关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然而，尽管这位认识性顽固者拒绝顺着证据的方向去看，于是经历了种种内心折磨，但他还是让自己相信船是安全的。克利福德是这样讲述这个例子的：船东“对自己说，这艘船已经安全跑过很多趟了，也经历过那么多风暴，只有呆子才会怀疑它这一次不会安全返航” 。但是，船东说服自己相信的事情，也就是船会安全渡海，当然是虚假的。“船要是悄无声息地在大洋中央沉没了，他就会拿到保险金” 。

假如尽管船的木头烂了，底舱也漏水，但还是安全抵达了目的地呢？我们对船东的评判会宽容一些吗？他不会犯过失杀人罪，如果他因为无视证据而要为乘客死亡负责的话，他或许应当承担这一罪名。但克利福德认为，船东仍然犯了罪：“对错问题与信念的源头有关，而与信念的内容无关；问题不在于信念是什么，而在于信念是如何获得的；不在于结果发现是真是假，而在于他是否有权利按照眼前的证据相信这件事。” 按照这种看法，船东的罪行是愿意相信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而并不真正关心信念是真是假，会不会带来恶劣后果。尽管有大量反面证据，但他还是坚持未证成的、有利于自己的信念。船东的错误在于，尽管他没有充足的证据，还面对着反面证据，但他依然相信船是安全的。就算船东的船没有出意外，顺利渡过了大洋，他的罪过也不会比船葬身海底的情况更轻。

错误有不同的种类。若是能知道船东持有证据不足的信念到底是在什么意义上犯了错，那可是好事一件。最普通的错误类型与违背道德有关。如果你答应了去机场接朋友，结果却坐在家里看自己最爱的情景喜剧重播，那么你就犯了一个道德上的错，因为你违背了一条道德律。道德要求你遵守诺言（除非，比如你有更重要或更紧迫的义务）。于是，当你违背这条道德律时，你的行为就是不道德的。简言之，你在道德上是错的。

与道德错误相对，我们还可以谈认识错误。假如你相信除非员工罢工，否则动物园就会开门，你还相信动物园员工没有罢工。于是，如果我们问你是否相信动物园开门，结果你说“不开”或者“我不知道”，你就犯了一个认识错误。前两个信念证成了第三个信念。如果你相信除非员工罢工，否则动物园就开门，而且你还相信员工没有罢工，那么你就应该相信动物园开门。但是，这里的“应然”和遵守承诺的“应然”不是一码事。当你应该遵守，但没有遵守承诺时，你做了一件道德上不应该做的事。当你应该相信，但没有相信动物园开门时，你是没有做一件 认识 上应该做的事。你违背了一条认识规范，一条好推理的规范。

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假如你的伴侣半夜开始收到短信，然后很快把手机藏了起来，或者回消息时要离开卧室。他常常出门，说尽管狗睡得正香，但狗还是得遛一遛了。你在他那一侧的床垫底下发现了两张加勒比海邮轮的船票，日期正好是你的年假时间。其中一张票是给你的伴侣的合作伙伴的，你之前在多个工作场合见过他们俩打情骂俏。随着伴侣出轨证据的增多，“他出轨了”的信念也得到了证成。显然，当你拒绝相信证据，坚持可能性越发渺茫的“伴侣没有出轨”的信念时，你并没有做任何 不道德 的事，但你和上个例子中一样违背了认识规范。伴侣出轨的证据是压倒性的。如果你拒绝接受有证据支持的信念，那么你就没有相信你在认识层面上应该相信的东西。

我们刚刚考察的两个认识错误案例——不相信动物园开门和不相信伴侣出轨——之间有着重要的差异。更具体来说，两个例子中推理证成特定信念的 方式 不同。理由会在后续章节中讲述。目前，我们还是回来讨论船东，因为这个案例表明我们刚刚区分的两种错误——道德错误与认识错误——是有联系的。

并不是所有认识性顽固都会违背道德。没发现动物园开门的行为并无不道德之处。表面来看，在种种证据面前依然拒绝相信伴侣出轨也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坏人。但是，船东 是 一个坏人，这在第一种情况下是显而易见的，船东蓄意无视表明船不安全的证据，将乘客送上了大洋坟墓。但第二种情况也是同样清楚的，乘客只是运气好才幸免于难。在第二种情况下，船并没有更安全，表明船况堪忧的证据也同样有力。船东的做法是不道德的，因为他在本应做进一步了解的情况下让乘客处于重大危险之中。

无论乘客被淹死了还是侥幸没有被淹死，船东的道德错误都与认识错误缠绕在一起。坏思考让他没有看到自己正让乘客陷入怎样的危险之中。他说服自己相信船适合出海，理由仅仅是他靠船出海赚钱。有时，就像这个例子一样，认识性顽固会具有道德意义，因为不相信认识上应该相信的事会让你做出道德上不应该做出的事。

讲到这里，我们还应该加一句：尽管船东手上有证成正确信念（他的船不适合出海）的全部证据，但就算造船工没有把证据交给他，他必须亲自去收集资料，他的罪过也不会减轻。既然跨海航行干系重大，牵涉着许多名乘客的性命，那么船东就有自行了解真实船况的道德义务。从道德上讲，船东应该尽可能确保证成自己对船只适航性的信念。假如他这样做了，他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信念出了错。当然，他可能依然会选择拿乘客的生命冒险，但这就不再是认识性顽固了。毕竟，他现在已经让证据发挥作用了——他允许通过证据说服自己相信船并不安全。如果他无视了这一信念，他的罪行就不是认识性顽固，而是类似于渎职，即他确实了解情况，但没有做出相应的行动。

这一切都是为了说明，为什么许多美国人表现出的认识性顽固在道德上也可能是错误的。我们再来看两个这种错误的经典案例：拒绝相信全球变暖和拒绝相信疫苗是安全的。这两个案例都是性命攸关的。正如船东不应该无视船况不佳的证据，而应该尽力寻找证据来证成关于船况的正确信念一样，美国人也应该自行了解气候变化和疫苗知识。例如，反疫苗人士有获取关于疫苗的正确信念的证据并抛弃会导致危险决定的未证成信念的道德义务。引导人们选择反对疫苗的未证成信念正在害死儿童。正如认识性顽固让船东做出了不道德的决定，将乘客送上了危险的旅程一样，认识性顽固也让反疫苗人士做出了不道德的决定，拿儿童的生命做不必要的冒险。

当然，许多反疫苗运动的参与者确实相信自己的决定 得到 了证成，是基于证据的。你可以想象，船东可能也相信自己关于船只适航性的观点得到了证成。他可能与一些多年前安全坐过这条船的乘客谈过话，他们向他保证船是完好的，这揭示了一些关于证据本质的重要信息。不过，我们会看到证据并非生而平等。或者换句话说，有一些形成信念的理由不是好理由。类似地，有一些证据只有在忽略其他证据时才有说服力。

我们已经承认，仅就认识性顽固而言，认识性顽固的人并不总是不道德的。船东是不道德的，反对疫苗和否认气候变化的人也是不道德的。在这些例子中，人们拒绝接受得到了全部证据证成的信念，不顾证明相反信念是虚假的证据，过分重视指向相反信念的薄弱证据并牢牢攥住这个信念，而这些坏思考都引发了置人命于危险之中的决策与行动。但是，拒绝相信动物园开门或者伴侣出轨所引发的行动不会伤害任何人（除了在出轨的例子中可能会伤害到你自己）。这些认识性顽固的例子似乎在道德上是中性的。它们就像其他不涉及道德意义的决定一样，如我要走路上班还是骑车上班，我要吃苹果还是吃橘子，我要先系左脚的鞋带还是右脚的鞋带。大体上说，这种选择之所以没有道德意义，是因为它们不触及道德义务或责任。吃橘子不是道德义务，因此选择吃苹果与说话不算话或偷别人钱包不同，并没有违背道德义务。类似地，因为认识性顽固并不总是存在道德意义，所以如果克利福德告诫“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相信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永远都是错误的” 指的是道德上的错误，那么他的告诫就是不正确的。我们的例子表明，相信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尽管总是在认识上错误，但并不总是在道德上错误。

迄今为止，在阐明证据主义——主张人只应该相信有充分证据的事情——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考察了理解“应然”意义的两种方式。有认识意义上的“应然”，这里的证据主义指的是：基于不充分证据的信念在认识上是错误的，是坏思考的做法。也有道德意义上的“应然”，从这个视角看，当认识性顽固导致你违背了某种道德义务或责任时，认识性顽固就是不道德的，比如船东和否认全球变暖或疫苗益处的人。本书关注的是第二种证据主义。我们谴责的是不仅涉及坏思考还会带来道德错误的认识性顽固。这就是说，我们要批判的人选择了相信没有充分证据，并且会造成伤害或提高伤害可能性的事。于是，后续章节中关于好思考的教训就特别有价值。将这些教训牢记在心不仅会让你掌握更强的推理能力，更会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cnn/ejcD9+AuY8wG8HDneCIJ1S5x2qSXApSWsvJVxA/OF3E4j02z2nYSEiNJZkY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