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弗兰茜不太像个婴儿，她皮包骨头，脸色忧郁，毫无生命力。凯蒂坚持给她喂奶，不过，女邻居告诉她，她的奶对孩子没有好处。

弗兰茜三个月的时候就开始用奶瓶，因为凯蒂突然断奶了。忧心忡忡的凯蒂向母亲求教，玛丽·罗姆利唉声叹气地看了看她，一句话也没说。凯蒂又去求助接生婆，那女人问了她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星期五在哪里买鱼的？”

“帕迪市场。怎么啦？”

“如果你在那里见到一位老女人给猫买鳕鱼头，你就不会再去了。”

“是的，我确实每周都能见到她。”

“那就是她了！是她把你的奶弄干了。”

“哦，不会吧！”

“她的眼睛盯着你呢。”

“为什么呢？”

“嫉妒啊，因为你和那个爱尔兰小帅哥太幸福了。”

“嫉妒？她那样的老女人还嫉妒这个？”

“她是个女巫，我在我们祖国时就认识她。当然，她没有和我坐同一艘船过来。年轻时，她爱上了一个克里郡的狂野男孩。那小子来者不拒，竟然让她怀孕了。她老爹逼那小子和她找牧师结婚，那小子不肯，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乘船溜到美国去了。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从此以后，她把灵魂卖给了魔鬼，魔鬼给了她法术，她能吸干奶牛、奶羊和年轻产妇的奶。”

“我记得她看我的样子怪怪的。”

“所以我说她盯上你了。”

“那我的奶怎么才能回来呢？”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等到月圆的时候，用你的卷发做一个小人，上面粘点指甲，裹点破布，洒点圣水。这个小人就叫耐莉·格罗根吧，也就是那女巫的名字，在小人身上扎三根绣针。这样，就能破解她的法术，你的奶就会像香农河水一样源源不断。给我两毛五分钱吧。”

凯蒂如数付了钱。满月时，她做了一个小娃娃，对着娃娃捅了又捅，可她还是没奶。弗兰茜也因为喝奶粉生病了。绝望之下，凯蒂把茜茜找来，向她求助。茜茜听完女巫的故事，轻蔑地说：

“去他的女巫，人家根本没有盯着你，这是乔尼干的好事。”

就这样，凯蒂知道自己又怀孕了。她把这事告诉了乔尼，乔尼又开始发起愁来。重操唱歌服务生旧业以后，他一直过得心旷神怡，定期上班，工作稳定，不大喝酒，把大部分钱都带回了家。一听到要生二胎，他觉得自己又要被困住了。他才二十岁，凯蒂才十八岁，两个人都很年轻，却已经一败涂地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出去喝酒买醉。

后来，接生婆过来，检查她的符咒有无功效。凯蒂告诉她，符咒失效了，自己怀孕了，这跟那位女巫半竿子打不着。接生婆撩起裙子，伸进衬裙里的大口袋，从中拿出一瓶深棕色的东西，那玩意儿看上去很邪恶。

“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多吃这个玩意儿，早晚一次，连吃三天，你又会恢复原样。”凯蒂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是不是怕牧师会对你说三道四？”

“不是，我只是不想杀生。”

“这根本不是杀生。你还没感到有个生命，怎么能算杀生呢？你也没有感到胎动，是吧？”

“没有。”

“得啦！”她得意扬扬地用拳头砸了砸桌子，“这瓶药我只收你一块钱。”

“谢谢你，我不要。”

“别傻了。你自己本身就是个小女孩，这个孩子已经够你烦了。你男人是很帅气，但肯定不是最稳重的啊。”

“我男人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我的孩子也没给我添麻烦。”

“我只是想帮帮你啊。”

“多谢多谢，恕不远送。”

接生婆把瓶子放回衬裙口袋，起身要走。“临产的时候，你知道我住在哪里。”站在门口，她给了最后一条建设性的建议，“如果你一直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也许会流产。”

那年秋天，布鲁克林的天气风和日丽，一副小阳春的样子，凯蒂坐在门廊上，让病恹恹的孩子靠着自己的大肚子，肚子里是即将出生的另一个孩子。仁慈的邻居常常会停下来，表达他们对弗兰茜的怜悯。

“这个孩子养不大，”他们告诉她，“她气色不好。如果仁慈的上帝能把她带走，那就是最好的结果。穷家养个病孩子，能有什么好结果？人世间已经有太多孩子，容不下这些病孩子了。”

“别这么说。”凯蒂紧紧地抱着孩子，“最好不要死，谁愿意死呢？万事万物都在努力地活着。看看那棵长在栅栏里的树，从来见不到太阳，只能靠雨水浇灌。它在酸土里成长，却依然那么茁壮，它要克服困难成长，所以才那么茁壮。我的孩子就像这棵树，一定会茁壮成长。”

“哎呀，应该把那棵树砍掉，丑死了。”

“如果世界上只有这么一棵树，你一定会觉得它很美。”凯蒂说，“但是，因为有这么多树，你就看不到这一棵到底有多美。看看那些孩子吧。”凯蒂指着一群在排水沟里玩耍的脏孩子，“你可以随便找出一个，把他洗得干干净净，给他穿得整整齐齐，让他坐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你会发现这孩子其实很漂亮。”

“你的见解的确不错，可惜养了个小病孩，凯蒂。”他们告诉她。

“这个孩子会活下来的，”凯蒂恶狠狠地说，“我会让她活下去。”

弗兰茜活下来了，在哭哭啼啼中度过了第一年。

弗兰茜的一岁生日刚过一周，她的弟弟就出生了。

这一次，阵痛开始的时候，凯蒂没有干活儿。她紧咬嘴唇，不再痛苦尖叫。尽管痛得无可奈何，但她仍然竭力保持安静，她要为接下来的痛苦分娩保存力气。

一个强壮健康的男孩诞生了，他大声啼哭着，仿佛在倾诉产道挤压造成的痛苦。当接生婆把孩子抱到凯蒂胸前时，一股疯狂的柔情油然而生。这时候，躺在婴儿床上的另一个孩子弗兰茜开始呜咽起来。和新出生的英俊小儿子一比，凯蒂对一年前生的这个瘦弱孩子突然生出一股蔑视。很快，她就为自己蔑视孩子感到羞愧。她知道这不是小女孩的错。“我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啊，”她想，“我会更宠爱这个男孩，但我一定不能让她知道。父母对孩子不能厚此薄彼，可我实在忍不住啊。”

茜茜恳求给男孩取名乔尼，以致敬他的爸爸，但凯蒂坚持认为小男孩有权取属于他自己的名字。茜茜非常生气，骂了凯蒂一两句。最后，凯蒂实在忍无可忍，不顾事实地指责茜茜爱上了乔尼，没想到茜茜回答说，“有可能哦。”凯蒂只好闭嘴。她有点担心，如果再吵一架，她会发现茜茜真的喜欢乔尼。

凯蒂在某部戏里看到一个英俊人物科尼利厄斯，扮演英雄的演员也高大帅气，所以她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男孩长大以后，名字被布鲁克林口音读成了尼利。

没有迂回的推理论证，也没有复杂的情感过程，凯蒂把这个男孩当成了自己的整个世界。乔尼位居第二，弗兰茜在妈妈心中排名倒数第一。凯蒂爱儿子，因为与乔尼和弗兰茜相比，儿子完完全全属于她。尼利长得和乔尼一模一样。凯蒂想把乔尼未实现的梦想交给尼利来完成。他身上有乔尼的一切优点，她会鼓励他继续保持。当男孩身上露出乔尼的缺点时，她会立刻将其扼杀在萌芽中。他会长大，她会为他感到骄傲，他会一辈子照顾她。她必须全心全意照顾他。弗兰茜和乔尼可以随便打发，但是，她对儿子力求万全，她要确保儿子出人头地。

渐渐地，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凯蒂的柔情消失殆尽，不过她也历练出了人们常说的所谓“品格”。她变得精明能干、意志顽强、目光长远。她深爱着乔尼，但过去狂热的迷恋已渐渐消失。她爱女儿，因为有愧于她。她觉得那不是爱，而是对她的怜悯与义务。

乔尼和弗兰茜感受到了凯蒂身上日益增长的变化。儿子越来越强壮，帅气逼人，乔尼却越来越虚弱，每况愈下。弗兰茜觉察到了妈妈的心思。为了应对妈妈的严厉，她变得更加坚强，矛盾的是，两个争强好胜的母女因为惺惺相惜，竟然越走越近了。

尼利一岁的时候，凯蒂就不再依靠乔尼了。乔尼总是喝得烂醉如泥。他在夜店里打零工，工资带回家，小费留下来买酒喝。对乔尼来说，时光飞逝，人生苦短。他还没到公投年龄，就已经娶妻生子了。他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他命中注定要失败，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点了。

凯蒂和乔尼面临同样的困境，她还比乔尼小两岁，只有十九。可以说，她也命中注定要失败。她的人生也来不及开始就结束了。但是，他们两个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乔尼知道他注定失败，所以自甘认命。凯蒂不愿接受命运的安排，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她开始了自己的全新生活。

她用温柔换取才能。她放弃梦想，直面艰难的现实。

凯蒂有强烈的生存欲望，这使她成为一名战士。乔尼渴望永生，这使他成为无用的梦想家。他们虽然深爱着彼此，但他们的人生却截然不同。 gfZbXuCm9hnhqZaKYKMfNI0m9b+Aj2CrPOoBOEyLhuAWOA62dW9CAHSd7JSLiV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