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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乔尼和凯蒂结婚后就搬进了威廉斯堡一条安静的小巷博加特街。乔尼之所以选择这条街,是因为它的名字读起来令人兴奋、神秘莫测。婚后第一年,他们在这里过得幸福又快乐。

凯蒂之所以嫁给乔尼,是因为她喜欢听他唱歌、看他跳舞,喜欢他穿衣的风格。像所有女人一样,一结婚,她就开始改造丈夫。她劝他辞掉唱歌服务生的工作。他那时身处热恋,急于讨她欢心,对她言听计从。他们一起找了份工作,晚上看管一所公立学校。两个人都很喜欢这份工作。其他人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晚饭后,凯蒂穿上她的黑色外套,黑外套的羊腿袖上装饰着华丽的穗带——这是她从工厂里顺回来的最后的战利品,头上裹一条樱桃色羊毛围巾,和乔尼一起出发去上班。

这所学校规模不大,设施陈旧,却温暖无比。他们喜欢在那里过夜。夫妻俩手挽着手去学校上班,他穿着漆皮舞鞋,她穿着高帮蕾丝靴。有的时候,夜晚寒冷,繁星满天,他们就跑一跑,跳一跳,一起欢歌一起笑。他们有专用钥匙,可以直接进入学校,这个特权让他们觉得自己举足轻重。整个夜里,学校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一边工作,一边玩游戏。乔尼坐在桌子前,凯蒂扮演老师。他们在黑板上互写信息。他们拉下像百叶窗一样卷起来的地图,用橡胶头的教鞭指点地图上的国家。一想到那些奇怪的国家,一想到那些未知的语言,他们的心中就充满好奇。那时候,他十九岁,她十七岁。

他们最喜欢打扫会议室。乔尼负责擦钢琴,他一边擦琴一边用手指触摸键盘。凯蒂坐在前排,请他唱歌。他给她唱当时的情歌:《她可能已看到更好的日子》或者《我在为你敞开心扉》。这歌声会闹醒住在附近的人,他们躺在温暖的床上,昏昏欲睡地听着,互相低声说:

“唱歌的那伙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真是浪费时间。太可惜了,他应该找机会上台表演。”

有时候,乔尼会走上小讲台,假装那是舞台,在上面跳一支舞。他是那么优雅,那么英俊,那么可爱,那么充满生活情趣,凯蒂看着他,觉得自己真是幸福得要死!

两点的时候,他们走进教师午餐室,那里有一个煤气灶,煤气灶上可以煮咖啡。他们在橱柜里放了一罐炼乳。他们喜欢滚烫的咖啡,喜欢闻满屋子美妙的香味。黑麦面包和大腊肠三明治味道不错。晚饭后,他们有时会走进教师休息室,那里有一张印花棉布沙发,他们互相搂着胳膊,在那里躺一会儿。

最后,他们会倒空废纸篓,凯蒂会回收那些长一点的粉笔头和铅笔头,把它们带回家,放在一个盒子里。弗兰茜长大的时候,看到家里有那么多粉笔和铅笔,她觉得自己非常富有。

黎明时分,他们把校园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暖暖和和,这样就可以交接给白天的值班人员了。他们步行回家,看着星星从天幕上慢慢褪去。他们经过面包店,新鲜烤面包卷的香味从地下室传了出来。乔尼跑下去,用五分钱买一个刚从烤箱里取出的热面包。回到家,他们用热咖啡就着这甜面包做早餐。然后,乔尼跑出去,买一份《美国人》杂志,趁着凯蒂打扫房间,一边给她读新闻,一边穿插些自己的评论和解释。到了中午,他们会吃一锅炖肉和面条,或者其他类似的美味佳肴。晚饭之后,他们开始睡觉,一直睡到上班时间。

他们每月赚五十块钱,对他们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他们过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时不时还有一些小插曲。

他们年纪轻轻,彼此深爱着对方。

几个月后,凯蒂发现自己怀孕了,无知的他们既惊喜又恐慌。凯蒂告诉乔尼,她“那个了”。乔尼一开始稀里糊涂,不知所措,不想让她继续在学校做工了。凯蒂告诉他,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但她并不确定,所以一直在工作,也没受到伤害。她还告诉他,工作对自己有好处,他也就不再劝她辞工了。她继续做工,直到后来身子太笨重,无法钻到桌子底下,她才放弃了擦洗桌椅的活儿。再后来,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去给他做个伴,躺在那张他们曾经做爱的沙发上,而他则承包了所有的工作。凌晨两点,他会给她做粗糙的三明治和烧过头的咖啡。他们依旧非常开心,非常快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乔尼越来越焦虑了。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午夜,她的阵痛开始了。她躺在沙发上,强忍着疼痛,不想告诉乔尼,好让他把活儿干完。回家路上,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无法忍受,她痛哭地呻吟起来,乔尼知道,孩子就要出生了。他把她带回家,安顿她和衣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他跑了几个街区,找到接生婆金德勒太太,求她快点出发。那个绝世好女人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差点把他逼疯。

她得取下头发上几十个卷发夹。她找不到假牙,没有假牙她就拒绝开工。乔尼帮她四处寻找,终于在外面窗台上的一杯水里找到了。牙齿周围结了冰,必须解冻才能装进嘴里。装好假牙,她还得做个符咒。她找到一片受过祝福的棕榈叶,外加一枚圣母奖章、一根蓝色的小鸟羽毛、一段破刀片和一根药草枝。她把这些东西用一根脏绳子捆在一起,这绳子取自一个女人的胸衣,这女人只用了十分钟就生了一对双胞胎。她又在这些物件上洒了些圣水,据说这圣水来自耶路撒冷的一口井,据说耶稣曾经在这口井里打水解渴。她向心烦意乱的小伙子解释说,这种符咒可以减轻疼痛,保证给他送一个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最后,她抓起她的鳄鱼包,街坊邻居都认识这个包,年轻一代都认为,接生婆就是从这个包里,把双腿乱蹬的他们取出来,交给妈妈——她终于准备出发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凯蒂正疼得尖声大叫。公寓里挤满了女邻居,她们一边站在周围祈祷,一边回忆自己生孩子的经历。

“我当年生文森特的时候,”一个女人说,“我……”

“我还比她个子矮些,”另一个女人说,“那时候……”

“他们根本没指望我活过来,”第三个女人骄傲地说,“可是……”

女人们接待了接生婆,把乔尼用“嘘”声赶出了家门。他坐在门廊上,凯蒂哭喊一次,他就颤抖一次。事发突然,他有点蒙。第二天早上七点了,她的惨叫声仍然从紧闭的窗户不断地传出来。上班的男人们路过这里,看看发出惨叫声的窗户,再看看蜷缩在门廊里的乔尼,他们的脸上露出忧郁的表情。

凯蒂折腾了一整天,乔尼束手无策,他真的无能为力啊。快到晚上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了,跑到母亲家里寻求安慰。他告诉母亲凯蒂正在生孩子,母亲听完立刻号啕大哭,那声音差点把屋顶掀翻。

“现在倒好,她把你套牢了,”她哀号着说,“你永远也回不到我身边了。”怎么劝她都没用。

乔尼出去找到哥哥乔治,乔治正在跳舞。他只好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等着乔治结束,把学校的差事忘得一干二净。乔治晚场结束以后,他们去了几个通宵酒吧,在每个酒吧都喝上一两杯,给大家讲乔尼的痛苦遭遇。酒友们万般同情地听着,招待乔尼喝点酒,告诉他,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小伙子们回到母亲家,乔尼忧心忡忡地睡着了。九点的时候,他醒了,预感到大事不妙,好像有麻烦了。他想起了凯蒂,想起了学校的差事,可惜为时已晚。他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动身回家。经过一个水果摊,他给凯蒂买了两个牛油果。

他根本无法知道,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在痛苦中煎熬了将近24个小时,终于给他生了一个瘦弱的小女婴。这次生产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婴儿出生时头上有胎膜,据说头上有胎膜的孩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接生婆偷偷摸摸私藏了那块胎膜,后来以两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布鲁克林海军造船厂的一名水手。据说,随身携带胎膜的人永远不会淹死。水手把胎膜放在一个法兰绒袋子里,袋子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天晚上,乔尼喝完酒就睡觉了,他不知道夜里天变冷了,学校由他看管的炉火熄灭了,水管爆裂了,地下室和一楼全部被水淹没了。

回到家中,他发现凯蒂躺在黑暗的卧室里,枕着安迪的枕头,婴儿躺在她身边。公寓里干干净净,女邻居们已经把房间打扫过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石碳酸与滑石粉混合的气味。接生婆临走前撂下一句话:“一共五块钱,你丈夫知道我住在哪里。”

接生婆走了,凯蒂把脸转向墙壁,强忍着不哭。晚上,她安慰自己说,乔尼在学校干活儿呢。后来,她指望他会利用两点钟吃饭的时间跑回家来看看她们。到了第二天早上,她想,他应该回家了,也许他昨天晚上下夜班后去他母亲家打了个盹儿。她劝自己,无论乔尼做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他解释一下,她也就释然了。

接生婆刚走不久,艾薇就来了。一个邻居的儿子给她带了个信。艾薇带来些甜黄油、一盒苏打饼干,还给她煮了点茶。凯蒂觉得味道好极了。艾薇仔细检查了婴儿,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她什么也没对凯蒂说。

乔尼回到家后,艾薇准备教训他一顿。可是,看到他脸色苍白、担惊受怕的样子,想到他也只有二十岁,她就把话咽了回去,吻了吻他的脸颊,告诉他不要担心,还给他煮了新鲜咖啡。

乔尼根本没怎么看婴儿。他手里抓着牛油果,跪在凯蒂床边,既担心又恐惧,忍不住呜咽起来。凯蒂和他一起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可是现在,她真希望自己能去某个地方,偷偷把孩子生下来,生完以后,回来告诉他一切安好。她已经吃过苦了,就像在滚烫的油里生煎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她已经吃过苦了。亲爱的上帝!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让他煎熬?他生来就不是吃苦的命,但她是。她刚刚生下孩子两小时,身体非常虚弱,根本没法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可是,她却在安慰他,要他不要担心,说她会好好照顾他。

乔尼感觉好多了。他告诉她,这都不算什么,他知道很多丈夫都“走过这一遭”。

“现在,我也‘走过这一遭’了。”他说,“现在我是个男人了。”

接着,他对着婴儿嘘寒问暖,瞎忙一气。凯蒂听了他的建议,同意给女儿取名弗兰茜,致敬哥哥安迪的未婚女友弗兰茜·梅拉尼。他们觉得,如果让她做孩子的教母,她破碎的心可能会得到抚慰。如果安迪在世,她婚后应该享有的名字就是弗兰茜·诺兰,正好和这个孩子同名同姓。

他给牛油果拌上橄榄油和腌醋,做成沙拉端给凯蒂。凯蒂不喜欢这平淡的味道。乔尼说,牛油果和橄榄差不多,她应该慢慢习惯这个味道。凯蒂被他的关爱打动了,为了他,为了这份关爱,她吃下了沙拉。艾薇也受邀尝了一些,她说自己宁愿吃点西红柿。

乔尼在厨房里喝咖啡时,有个男孩从学校跑来,带来一张校长的纸条,上面说乔尼因为擅离职守被解雇了。学校让他过去一趟,把剩余的工钱结掉。纸条的结尾告诉乔尼,他休想得到任何推荐信。读完纸条,乔尼吓得脸色苍白。他给了那孩子五分钱,感谢他带来纸条,告诉他自己会尽快过去。他撕毁了那张纸条,跟凯蒂只字未提。

见到校长,乔尼极力解释。校长说,既然知道要生孩子了,他就应该更加认真工作。为了能够善终,校长考虑再三后,告诉小伙子,管道破裂造成的损失就不用他赔了,教育委员会会妥善处理。乔尼感激不尽。校长自掏腰包,给他支付了工钱,但是要他签了一份保证书,保证薪水到账后由校长代领。总之,校长竭尽所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这件糟心事。

乔尼给接生婆付了工钱,给房东付了下个月的房租。现在家里有了孩子,凯蒂身体虚弱,很长时间都不可能上班,他们两个又丢了工作,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有些害怕。不过,他最后转念一想,自我安慰说,幸亏房租交了,他们有三十天可以平安无事。到那时,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下午,他去给玛丽·罗姆利报告孩子出生的喜讯。路过橡胶厂,他停下脚步,找到茜茜的领班,让他转告茜茜孩子出生的消息,拜托她下班后过去看看。领班答应一定转达,他眨了眨眼睛,戳了戳乔尼的肋骨,说道:“干得不错,老兄。”乔尼一边咧嘴笑了笑,一边给了他一毛钱,还不忘叮咛他如何使用:

“买一支好雪茄抽抽,算我请客。”

“一定照办,老兄。”领班一边答应,一边拍了拍乔尼的手,再次承诺要带信给茜茜。

听到消息,玛丽·罗姆利哭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她哀号着说,“来到这个悲惨的世界上,天生就要受苦受难。唉,虽然也有一点快乐,但是,更多的是繁重的劳作。唉,唉。”

乔尼急于把喜讯告诉托马斯·罗姆利,但是,玛丽恳求他不要鲁莽行事。托马斯讨厌乔尼·诺兰,因为他是爱尔兰人。他恨德国人,恨美国人,恨俄国人,他根本无法忍受爱尔兰人。尽管他对自己的种族心存仇恨,但他却是个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两个不同种族之间通婚,生出来的一定是杂种。

“如果我让金丝雀和乌鸦交配,会有什么好结果?”

乔尼把岳母护送到家里,就出去找工作了。

见到母亲,凯蒂很高兴。生孩子的痛苦还记忆犹新,现在她体会到母亲生她时所遭受的痛苦。她想到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把他们抚养长大,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夭亡,活下来的注定要忍饥挨饿,受苦受穷。她预见这个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将来也逃不过这个生死轮回。她忍不住心烦意乱起来。

“我懂什么呢?”凯蒂问母亲。“我只能教她我自己懂的东西,可是,我什么也不懂啊。你很穷,妈妈。乔尼和我也都穷。这孩子长大后也会很穷。我们不可能比现在过得更好了。有时候,我觉得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这样年复一年,乔尼和我越来越老,情况只会越来越糟。我们两个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可以出去干些力气活儿,这是我们唯一的本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没有这些本钱了。”

说完,她想到了真正的痛处。“我的意思是,”她想,“我能工作,我不能指望乔尼,我得永远照顾他。哦,天哪,别再让我生孩子了,不然我就不能照顾乔尼了,我必须照顾乔尼。他照顾不了自己。”她的母亲打断了她的思绪。

玛丽说:“我们在祖国的时候有什么?一无所有。我们是农民。我们忍饥挨饿。后来,我们就来到这里。这里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但是在这里,你父亲不用再去当兵打仗服兵役了。除此之外,这里的日子比祖国更艰难。我想念家乡,想念树木和宽阔的田野,想念熟悉的生活,想念老朋友。”

“如果你们不指望过更好的日子,为什么要来美国呢?”

“为了我的孩子们,希望他们生在自由的土地上。”

“你的孩子们不太争气啊,妈妈。”凯蒂苦笑着说。

“这里有我们祖国没有的东西。尽管这里生活艰难,一切都不熟悉,但是,这里有——希望。在祖国,一个人再努力工作,也只能达到他父亲的水平。如果他父亲是木匠,他可能也会是木匠。他不可能成为老师,也不可能成为牧师。他可能会崛起,但无法超越父亲。在祖国,人属于过去。在这里,人属于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如果一个人心地善良,诚实肯干,不走邪路,他一定会心想事成。”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啊。你的孩子们都没你做得好。”

玛丽·罗姆利叹了口气。“这可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么教育女儿们,因为我自己没受过教育。几百年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土地上给领主干活儿。我没有送我的大女儿上学。我很无知,一开始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可以接受免费教育。所以,茜茜就没机会超过我了。可是,其他三个……你们都上过学。”

“我上完了六年级,这就是所谓的教育?”

“还有你的约尼,”她总是把“乔尼”说成“约尼”,“他也受过教育。你没发现吗?”她的声音兴奋起来,“已经开始了,会越来越好的。”她抱起婴儿,高高地举起来,“这孩子的父母都识字,”她简短地说,“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大大的奇迹。”

“妈妈,我还小。妈妈,我才十八岁。我身强力壮,我会努力干活儿去赚钱,妈妈。但是,我不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靠干力气活儿挣钱。我该怎么做,妈妈,我该做什么才能改变她的命运?我该怎么开始?”

“诀窍就是:读书写字。你自己识字,选一本好书,每天给孩子读一页。每天都必须这样做,一直坚持到孩子自己会读为止。然后,让她每天坚持读书,我知道这就是秘诀。”

“我会给她读书的,”凯蒂答应道,“可是,什么书是好书呢?”

“有两本好书。《莎士比亚》是本好书。我听说那本书里有人世间的所有奇迹,人所知道的所有的美,人所知道的所有的智慧,人所知道的生活方式,都写在那本书里。据说,这些故事都被搬到舞台上演出。我从来没有和见过这本书的人说过话。但我听咱们奥地利的领主说过,书里有些内容可以当歌唱。”

“《莎士比亚》是德语书吗?”

“是英语书。我听我们的领主给他小儿子讲起这本书,他当时正要出发去著名的海德堡大学上学。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另一本好书是什么?”

“是新教徒看的《圣经》。”

“我们有自己的《圣经》,天主教的。”

玛丽偷偷地环顾了一下屋子四周。“一个忠诚的天主教徒不应该这么说,但我相信,新教《圣经》把福音故事讲得更生动,更有趣。我有个好朋友信新教,她给我读过她的《圣经》,所以我不是凭空乱说的。”

“再说说莎士比亚的书。每天你得给孩子读一页,哪怕你自己看不懂书里的文字,也不会读那些单词。你必须坚持,这样孩子长大后,就知道什么是伟大作品,知道世界不只是威廉斯堡的出租屋那么大。”

“新教《圣经》和《莎士比亚》。”

“你还得把我讲给你的传说故事讲给孩子听,我母亲就是这样讲给我听的,她母亲也是这样讲给她听的。你还得讲一下我们祖国的童话故事,讲那些不在凡间,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仙女、精灵、小矮人,等等。你还得讲那些困扰着你父亲家人的大头鬼,还有你姑妈中邪的时候那双邪恶的眼睛。在我们家族,每当大难临头要死人的时候,女人面前会出现一些征兆,你得教会孩子辨别这些征兆。这孩子必须信仰上帝和他唯一的儿子耶稣。”说完,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哦,你不能忘了圣诞老人。六岁之前,这孩子必须相信圣诞老人。”

“妈妈,我知道根本就没有精灵和仙女。我岂不是要教孩子愚蠢的谎言?”

玛丽严厉地说:“你根本不知道地上有没有鬼魂,也不知道天上有没有天使。”

“我知道没有圣诞老人。”

“可是,你必须把这些教给孩子。”

“为什么啊?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还要教她?”

“因为,”玛丽·罗姆利言简意赅地解释说,“孩子必须有想象力,想象力是无价之宝。孩子必须有一个秘密世界,那里住着世间不存在的东西。她得相信这个秘密世界,这很重要。她得从相信这个不真实的秘密世界开始。这样,当世界变得太丑陋,无法生活时,孩子就可以回头生活在她的想象中。我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觉得有必要回忆圣徒们神奇的生活,回忆人世间发生的伟大奇迹。心中有这些东西,我才能超越日常的艰难困苦。”

“孩子会长大,会自己了解真相。如果发现我撒谎了,她会失望的。”

“这就是所谓的‘开窍’。自己主动开窍是件好事。首先全心全意地相信,然后不再相信,这也是件好事,可以把情绪历练得更厚重、更绵长。等她长大成女人,如果有人对她不好,或者生活让她失望,她就不会扛不住事,因为她已经经历过失望了。教导孩子时,不要忘记,苦难也是好事,苦难可以让人性格更饱满、更丰富。”

“如果真是这样,”凯蒂愤愤不平地评论说,“我们罗姆利家女人都是富婆了。”

“的确,我们很穷,我们受苦受难,我们的生活很艰难。但是,我们更优秀,因为我们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道理。我不识字,但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从生活中学到的东西。你必须把这些告诉你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会学到很多东西,你也要把自己学到的教给孩子。”

“我还得教那孩子什么呢?”

“必须让孩子相信天堂。这个天堂里没有飞翔的天使,也没有上帝坐在宝座上。”玛丽煞费苦心地表达着她的思想,一会儿用德语,一会儿用英语,“这个天堂是奇妙的地方,是人们梦想的地方,是欲望实现的地方。这可能是另一种宗教。我不大清楚。”

“然后,还有什么?”

“在你去世前,你得有一小块土地——最好上面盖座房子,这样你的孩子或孩子们可以继承。”

凯蒂笑了。“我搞一块土地?一座房子?我们能付得起房租就谢天谢地了。”

“你说得虽然有道理,”玛丽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你还得听我的。几千年来,在我们的祖国,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在别人的土地上耕作。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我们凭自己的双手在工厂工作。每天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不归老板管。这很好。但是,能有一小块土地就更好了;一块可以传给子孙的土地……这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一席之地了。”

“我们怎么才能弄到土地呢?乔尼和我都在上班,但我们挣不到几个钱。有时,付完房租,交完保险,剩下的钱连吃饭都够呛,怎么存钱买地呢?”

“你得找一个空的炼乳罐,把它洗干净。”

“罐子啊……”

“把罐子顶部整齐地剪掉。把金属罐身上部剪成金属条,金属条剪成手指这么长,这么宽。”她用手指比画了一下两英寸,“把金属条扳到外面。这个罐子看起来就像一颗粗糙的星星。罐子顶部开一个细长的口子。然后把罐子钉在你衣橱里最黑暗的角落,每个金属条上钉一个钉子。每天往里面放五分钱,三年以后,就是五十块钱,算是一笔小财富了。拿着这笔钱,到乡下买块空地。一定要拿到地契,写明这是你的土地。这样,你就成了地主。一旦拥有了土地,就不可能再变成农奴了。”

“每天五分钱,看起来不多。但是,这五分钱从哪里来呢?我们现在就不够用,又添了一张嘴……”

“你必须按我说的做。你去蔬菜水果店,问胡萝卜多少钱一捆。老板会告诉你说三分钱。然后你就四处走走看看,找一捆不那么新鲜、不那么大的胡萝卜。你对老板说:‘这捆卖相不好,可不可以两分钱卖给我?’说话的时候要理直气壮,他就会两分钱卖给你了。你把省下的那一分钱放进星形存钱罐里。现在是冬天,比方说,你要两毛五分钱的煤。天气寒冷,你想给炉子生火。但是,等一等!你再等一小时,忍一小时的寒冷。披上披肩,对自己说,我受冻,因为我要攒钱买地。这一小时可以节约三分钱的煤,你的存钱罐里又多了三分钱。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不要点灯,坐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一会儿。算算自己又省了多少油钱,然后把钱放进存钱罐。你的钱会不断增加。将来有一天,等你攒到五十块钱的时候,你就可以在这座岛上买一块地了。”

“这种存钱的方法行吗?”

“我以圣母的名义起誓,肯定行。”

“那你为什么没存够钱买地呢?”

“我存够了。我们一到美国,我就做了一个星形存钱罐。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省下最初的五十块钱。我手里拿着钱,去找一个街坊,据说他能帮人买地,为人公道。他给我看了一块上好的土地,用我的母语告诉我:‘这块地归你了。’他拿了我的钱,给我一张地契。我不识字。后来,看到别人在我的土地上盖房子,我就把我的地契拿给他们看。他们冲着我笑了,眼中充满怜悯。那个人根本就无权出卖这块土地。这叫作……用英语怎么说来着?”

“骗局。”

“唉,我们这样的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被称作‘异邦菜鸟’,常常被人坑蒙拐骗,因为我们不识字啊。可是,你受过教育。你肯定能认出地契上的字,确定那块土地属于你。这时候你再交钱也不迟。”

“妈妈,你后来再也没存过钱?”

“我存了啊。从头再来一次。第二次存起来更困难了,因为有很多孩子要养。我存了很久,可是,我们搬家的时候,你爸爸发现了存钱罐,就把钱拿走了。他不愿意用钱买地。因为一直喜欢家禽,他就用钱买了一只公鸡和许多母鸡,放在后院里养着。”

“我好像还记得那些鸡,”凯蒂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说,鸡蛋卖给邻居可以赚大钱。啊,男人都喜欢做大头梦!鸡买回来的头天晚上,二十只饥肠辘辘的野猫翻过篱笆,把很多鸡咬死吃掉了。第二天晚上,意大利人爬过篱笆,又偷走了很多鸡。到了第三天,警察来了,说在布鲁克林的庭院养鸡是违法行为。我们不得不给警察交了五块钱,免得他把你爸爸带回警局。你爸爸把剩下的几只鸡卖了,买了只金丝雀,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这样,我的第二笔存款也完蛋了。不过,我又开始存钱了。也许哪天……”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搭上披肩。

“天黑了,你爸爸要下班回家了。愿圣母玛利亚保佑你和孩子。”

茜茜刚下班就赶了过来,顾不上掸掉发卡蝴蝶结上沾的灰色橡胶粉。看到婴儿,她兴奋得语无伦次,说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婴儿。乔尼听了半信半疑,他觉得这婴儿看上去脸色发青、身体发皱,一定有什么毛病。茜茜给婴儿洗了个澡,然后冲到熟食店,连哄带骗地让店主给自己赊了个账,周六发薪日再来还钱。她一口气买了两块钱的美味佳肴,舌片、熏鲑鱼、乳白熏鲟鱼片和脆卷,又买了一麻袋木炭,把火烧得旺旺的。她带了一盘晚餐给凯蒂,然后就和乔尼坐在厨房一起吃饭。屋子里散发着各种气味:暖暖的亲情、美味的食物、香甜的脂粉,还有一股强烈的糖果味,这味道来自茜茜佩戴的仿银鸡心挂坠。

饭后,乔尼一边抽着雪茄,一边仔细端详着茜茜。他很好奇,大家究竟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拿茜茜来说,她是坏人,也是好人。在男女关系方面,她是个坏人。但是,无论她到哪里,哪里就充满活力,她善良、温柔、热情澎湃、风趣幽默、香味浓郁。他希望自己新生的女儿将来长大后有点茜茜的品质。

茜茜宣布,她要留下来过夜,凯蒂面露难色,她说家里只有一张床,她和乔尼得睡在一起。茜茜说,如果乔尼能保证她生个弗兰茜这样的孩子,她就愿意和他上床。凯蒂皱了皱眉头。她当然知道茜茜这是开玩笑,但她也不能这么真实而直白啊,于是她开始教训起茜茜来。乔尼连忙出来打圆场,说自己得去学校看看。

他不敢告诉凯蒂,说自己把工作弄丢了。他去找哥哥乔治,那晚他正好上班。幸运的是,他们正好需要一个人做服务生,中间还要串唱。乔尼得到了这份工作,对方答应下周继续给他安排演出。他又重操起了唱歌服务生的行业,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工作。

茜茜和凯蒂上床了,她们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凯蒂说她担心乔尼,恐惧未来。她们谈到了玛丽·罗姆利,对艾薇、茜茜和凯蒂来说,她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们也谈到了父亲托马斯·罗姆利。茜茜说他是个老废物,凯蒂叫她放尊重些。茜茜说,“哦,软糖可以吧!”凯蒂笑了。

凯蒂给茜茜讲了那天她和母亲的谈话。存钱罐这个主意让茜茜激动不已,尽管已是半夜,她却从床上爬起来,把一罐牛奶倒进碗里,当场就把罐子做成了存钱罐。她想爬进狭窄拥挤的壁橱把存钱罐钉住,但她那宽大的睡袍把自己缠住了。她把睡袍脱掉,赤身裸体爬进壁橱。壁橱容不下她整个人,她只好跪在里面,屁股露在外面。看到这一幕,凯蒂忍不住一阵大笑,笑得自己都担心会大出血。凌晨三点的敲打声吵醒了其他租户。楼下的住户敲打着天花板,楼上的住户直跺地板。茜茜在壁橱里咕哝着说,这些住户真是狗胆包天,明知道家里有女病人,竟然还敢大吵大闹?这话又惹得凯蒂大笑起来。“谁还能睡得着?”她一边问,一边“砰”的一声把最后一颗钉子钉了下去。

安装好存钱罐,她又穿上睡袍,在存钱罐里放了第一笔买地基金——一枚五分硬币,然后回到床上,兴致勃勃地听凯蒂给她讲那两本书。她答应要把这两本书搞到手,送给婴儿做受洗礼物。

出生后的头一个晚上,弗兰茜舒舒服服地睡在妈妈和茜茜之间。

第二天,茜茜立即开始行动,寻找那两本书。她去了一家公共图书馆,问管理员怎样才能弄到一本《莎士比亚》和《圣经》,然后永久保存。图书管理员说没法帮她弄到《圣经》,但档案室里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莎士比亚》,正打算扔掉呢,可以拿给茜茜。这是一本破烂的旧书,里面有所有剧本和十四行诗,有复杂的脚注和详细的解释,还有作者的传记和图片,每一部戏还附有钢板画插图。字号很小,纸质很薄。茜茜花两毛五分钱买下了这本书。

《圣经》虽然有点难找,却更便宜。事实上,茜茜没花一分钱就弄到了。这本《圣经》封面上有个名字:基甸。

买到《莎士比亚》几天后,茜茜和她的现任情人去一个僻静的家庭旅馆过夜。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戳了戳情人。

“约翰,”那家伙名叫查理,但她却叫他约翰,“梳妆台上是什么书啊?”

“《圣经》。”

“新教《圣经》?”

“没错。”

“我要把它拿走。”

“尽管拿。他们把书放在这里就是想让人拿走。”

“不会吧?”

“千真万确。”

“如果有人顺手牵羊把书带走,然后仔细阅读,改过自新,最后真心忏悔,最后他们会把书送回来,自己再买一本。这样一来,其他人也可以把书顺走、阅读、改过、忏悔。周而复始,放书的公司一点儿也没有亏。”

“好吧,这本书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她把《圣经》用旅馆的毛巾包起来,打算连毛巾一起顺走。

“假如!”一种冰冷的恐惧笼罩着她的约翰,“假如你读了《圣经》,想要悔过自新,那我就得回到我老婆身边了。”他打了个寒战,双臂搂住了她,“答应我,你不会悔过的。”

“我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呢?”

“我从不听别人告诉我的话,我不识字。我辨别对错唯一的方法就是我对事物的感觉。如果我感觉不好,这事肯定就是错的。如果我感觉很好,那一定就是对的。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好。”她用胳膊搭在他的胸前,在他的耳朵上打了个响亮的吻。

“我真希望我们能结婚,茜茜。”

“我也希望啊,约翰。我知道我们俩一定能合得来。至少可以维持一阵子。”她老老实实地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天主教就这么麻烦,不能离婚。”

“没关系,我也不相信离婚。”茜茜总是再婚,却没有从离婚中获得任何好处。

“你知道吗,茜茜?”

“什么?”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你没开玩笑?”

“没开玩笑。”他看着她把薄薄的莱尔线长袜套在修长的腿上,又把红色的丝绸吊袜带扣在长袜上。“吻我一下呗。”他突然恳求道。

“我们还有时间吗?”她很实际地问道。不过,她又把长筒袜脱掉了。

就这样,弗兰茜·诺兰的第一批藏书到手了。 qoUIUvyR0ELNh5q98TLc98vPsagu6uRXY4RzER+heplOxfYxdRTCoROQmmtdSB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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