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细密的榕树叶,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点,冬风凉凉吹来,树影婆娑,光随影动。
而这些光,却落不到大黑狗的身上。
大黑:“汪汪!”
喂,干嘛这样瞧我,怪别扭的。
它忍不住摇了摇尾巴,眼眸低垂,羞羞答答模样。
顾小昭这般瞧它,真像主人哇,好像下一瞬就要为它摸背揉肚子。
大黑偷偷抬眸,唔,如果是顾小昭,也不是不能摸。
谁让她是债主。
债主就是老大!
大黑呜咽的缩着前肢,蹲了下来,乖乖巧巧模样。
顾昭忍不住笑了一声,柔柔的眼神包含璨然的笑意,格外亮,格外的温柔,就像夜幕中一闪一闪的星星。
“看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她走了过去,揉了揉大黑的脑袋,在大黑抗议之前收回,讨饶道,“好好,不是可爱,是威风。”
大黑哼哼,转过身拿屁股对着顾昭。
它扒拉出犬牙,小心的藏在身下,这是要给主人送去的。
以后它不在了,也有它的牙齿保护主人。
顾昭又是一笑,抬头看了下日光。
真是羡慕呀。
……
在征询过大黑的意见后,顾昭在大榕树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小洞,将布兜里零碎的皮骨埋了下去。
她捡了几块石头,在填平的地上垒了个石头堆,一边垒,一边侧头对大□□。
“有了这个石头堆,就不会有人打扰你了。”
垒石有祈福之意,玉溪镇的小儿都知道石头堆不能推,不然会有霉运跟随。
一缕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恰好落在石头堆上,顾昭多瞧了几眼,眉眼都被染上了笑意。
“走吧,咱们回家了。”
她撑起素伞,大黑嗷呜一叫,似一阵黑旋风一般,眨眼功夫便蹿进了伞里。
“啪!”顾昭阖上伞,再看了一眼大榕树以及榕树根下的小小石堆,这才抬脚离开。
……
六马街上。
晌午时分,早市已经散去,街上没什么人,冬日的日头难得,临街的几户人家早已经洗好了衣裳被单。
长长的竹竿上,或暗色或艳红的方布迎风飘摇。
顾昭打六马街经过,阳光暖暖,皂角的味道被清风送来,干净清冽,格外的清新好闻。
一同而来的,还有妇人零零碎碎的笑闹和悄话。
“……阿月嫂,我怎么听说东叔家那闺女又被退亲了,这是怎么回事啊?算上这次的,她该是第三次被退亲了吧。”
“啊!又被退亲了吗?不应该啊!”
“东叔上次说了,这次男方家娃娃特别出息,人又知礼懂事,前段日子还考上了童生,所以啊,他要给他家闺女再添三成嫁妆,说是那样才不跌份!”
阿月嫂结舌,语带羡慕,如数家珍一般的念叨道。
“好家伙,不算上那些妆奁首饰,像什么千工床,红橱,镜台闷户橱……东叔这些年搜罗着好料,样样不缺的准备着。”
“就说那镇外的三亩上等好田,就值老多银子了......还有压箱底的真金白银,我听说啊,得有这个数。”
顾昭不免好奇的朝声音飘来的地方看去。
说话的是两个妇人,一个着青衣,年纪稍微大一些,瞧过去约莫三十来岁。
她头上簪了一朵粉白的茶梅,这枝茶梅开得正好,花瓣微微绽开,露出里头淡淡一点黄的花蕊。
玲珑雅致,虽不如茶花那般大而张扬,却更显小家碧玉的美丽。
另一个妇人年纪稍小,二十多模样,面容白皙,一身薄柿色直裾,头簪一根梨木簪。
清爽简单,低头拍打棉胎时,眉眼温柔,瞧过去便让人心生亲近。
此时,压低了声音说嫁妆的便是头戴茶梅的妇人。
只见她犹自不信,说到东叔家闺女时,伸出三根手指头,挤眉弄眼,一派神神秘秘的模样。
“想不到吧,得有这个数……上次我家当家的请了东叔喝酒,我在旁边温酒,听得真真的,错不了!”
另一个妇人迟疑了,“三十两?”
“嗐,寒酸谁呢!是三百两!”
瞧这声音自豪的,好像是她自己家里给出了三百两,妇人的腰板都跟着挺直了。
与之荣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顾昭瞠目结舌,乖乖,三百两呀,这么多!
她忍不住暗地里算了算自己的薪酬。
大概也许可能,她干个十来年的活,不吃又不喝,也能攒出这么一笔白晃晃的银子吧。
顾昭悲伤:......真是别人家的爹,羡慕不得啊。
“这么多!”一道惊呼声传出。
乍一听,顾昭还以为是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侧头看去,原来是头戴簪子,神情温婉的妇人失声叫出的。
只见她听到三百两,手中用来敲打被子的木槌都拿不稳了,“砰咚”一声掉在地上。
胡青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捡起地上的木槌,尴尬的掩饰性一笑。
“阿月嫂,让你见笑了。”
“我啊,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多少见识,这不,穷人家见识少上不得台面,这一听到三百两,心慌得连木槌都抓不牢了。”
被唤做阿月嫂的妇人十分喜爱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当下横了个眼神过去,嬉笑骂道。
“见外了不是!青珊妹子你就是太客气,以后别说自己没见识,你啊,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疼,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做活了,不单单是我,咱们街坊邻居,哪个瞧见你不夸上几句?”
“咱们女人家,嫁了人看的就是婆家,青珊妹子你夫家不比旁人差,以后这话,莫要再说!”
“哎!”胡青珊整理了下心情,温温柔的笑了笑。
这一笑,又把张阿月稀罕得不行。
两人亲亲热热的做活。
木槌捶了捶棉胎,棉絮灰层飞扬,二人相互搭手,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很快便将彼此晒在院子里的棉胎翻了个面。
胡青珊好似不经意的接起了上一个话题。
“阿月嫂,你说,既然东叔的闺女儿这么多陪嫁,这次怎么又被退亲了?”
阿月嫂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她努了努嘴,示意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喏,具体的原因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猜啊,左右就是这个原因了。”
她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她太胖了。”
……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又重又沉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胡青珊朝东面看去。
顾昭也顺着声音,转了个头,往回看去。
只见一个腰肥膀圆,就像一座小肉山一样的女子,踩着小猫扑蝶的绣花鞋,身着一身粉衣,沉着脸,气鼓鼓的一步一震动走来。
三三两两的小儿跟在她身后,各个冲她嬉皮笑脸的做着鬼脸。
一边做鬼脸,一边怪唱道。
“华落寒,腹便便,奶肥肥,身着粉衣大白猪......”
其中一个挂着两串黄鼻涕的瘦瘦男娃尤为大声,只见他嘿嘿怪笑了几声,振臂大呼。
“孩儿们,你们知道吗,华落寒又被退婚了,我娘说了,她爹出了大陪嫁,足足三百两呢……”
“就这还嫁不出去?太丑了太丑了!”
“活该肥猪婆嫁不出去喽!哈哈哈!”
随着他的话落,后头几个小儿手舞足蹈的前后跑动起哄,声音刺耳极了。
华落寒咬紧后牙帮,手捏成拳头,眼眶浮起一层水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掉落。
不能哭不能哭。
哭了就又该被笑了。
……
阿月嫂看着带头胡来的自家小子,咬牙切齿,“浑小子,回家看我拧不拧断你的耳朵!”
“大山,你给我回来。”
“哦,知道了。”听到阿娘的呼唤,赵大山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阿月嫂,见她眼冒火星,手中还捏着木槌,好似一到家就要招呼他似的,不禁越想越生气。
在经过华落寒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都怪她!
倏忽的,赵大山停了脚步。
他上下打量了下华落寒,最后落在她粉衣也包裹不住的胖肚子上,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两声,恶意满满的问道。
“华落寒,你家是给你吃了什么,猪食吗?肚子这般大,你该不是揣了娃娃吧。”
阿月嫂怒吼:“大山!”
都说杀人诛心,对于未嫁的姑娘,大山这话太过了!
华落寒羞愤欲绝,但性子腼腆的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捏紧了拳头,浑身打摆。
说呀,说呀!骂他呀!
恶狠狠地骂他一顿,骂他个断子绝孙!
华落寒在心里绝望的喊!
她太恨了,恨赵大山,恨玉溪镇所有人,更恨她自己!
她为什么就这么胖呢!
她就不该出门,不该活着......
赵大山嘻嘻笑:“说呀,为什么肚子这么大,快说呀。”
……
“这不是在等你投胎嘛!”
这时,一道陌生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清冽干净中带着两分冷淡。
就像微风拂动草叶一般,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不那么动听了。
顾昭两步走了过去,挡在华落寒面前,微微抬了抬下巴,斜睨赵大山。
“怎么,没有听明白?”
“为了等你投胎呢,小子!”
赵大山:“你!”
他和顾昭差不多年岁,虽名为大山,身量却不高,不然也不会十来岁了还和一群小童厮混在一起。
他是窝里横,平日里一张嘴刻薄得很,却欺软怕硬,此时见顾昭比他高一个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间眉眼自有一股凉薄和冷漠,不免心生退缩。
张阿月快步走了过来,连手中的木槌也没有放下。
“哎,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说话的?说什么投胎,这不是咒我家孩子去死吗?”
“难道不是实话吗?”顾昭半点不露怯,她指着赵大山,回过身看阿月嫂,拧眉沉声道。
“婶子,我瞧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不多教教他,不听就狠狠打,你吼他一两句有什么用。”
“就他这样讨人嫌的模样,早晚惹口舌是非,哪天被人套了麻袋,往角落里一拖,闷棍打死了也不一定。”
顾昭:“唔,我这是良言值千金,都是为了他好。”
“你!狗屁!”张阿月手一插腰,指着顾昭就要开骂。
“阿月嫂,算了,咱们一把年纪了,和孩子计较什么。”胡青珊一把拉住张阿月的胳膊,将她往后拉扯了下。
她的视线在华落寒身上多停了片刻,随即移开视线,微微附在张阿月耳朵旁,小声道。
“这事毕竟是咱们大山不讲理,回头要是东叔知道了......”她顿了顿,声音沉了沉,“他那脾性可不好。”
张阿月的气焰被灭了灭。
是啊,舍得给闺女三百两陪嫁,又出得起三百两,这哪里是简单的人家?
张阿月瞧了一眼拿手抹泪的胖姑娘华落寒,再是丑丫胖丫,那也是东叔家里的闺女儿。
更何况......
她暗地里打量了几眼顾昭,只觉得这娃娃虽然衣着普通,但那身量,那通身气质,瞧过去便不是简单的。
“死孩子,整天在外头逗猫撵狗,走,给我家去!”张阿月自觉丢了脸面,过去拎起赵大山的耳朵便往回走。
“疼疼,娘,疼疼,轻点儿,疼死我了。”
他对上华落寒的视线,顿时又来气了,总觉得这胖丫头在嘲笑自己。
“看什么看,死肥猪!”
华落寒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又黯淡了几分。
顾昭冷哼了一声,只见她手中的素伞微微一动,白光似一条小鱼,倏忽的蹿到赵大山的脚下。
既然嘴巴这么臭,那就得好好洗洗!
张阿月拎着儿子往回走,她十分不解。
“你这孩子,怎么和东叔家的闺女这么不对付?她没有惹你吧?”
赵大山哼哼哧哧,“怎么没惹我了?”
张阿月好奇:“她怎么惹你了?”
赵大山大声嚷嚷,似乎是知道顾昭和华落寒等人还在院子外头听着,他特意将声音嚷得尤其大声。
“她那么胖就是错,她丑到我了!”
“还叫什么华落寒,学里的夫子教我们了,烟深苔巷唱樵儿,花落寒轻倦客归……”
“华落寒,花落寒……这般安宁美好的名字,理应是个大美人才能配得上!”
“怎么能是她这样一个又丑又肥的大土妞?!”
顾昭:哦,原来还是个读书郎啊。
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大山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面朝下的扑去,正好那儿一坨新鲜的臭狗屎。
好巧不巧,他整张脸都摔了进去,直接啃得满嘴脏臭。
顾昭轻啧: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坨狗屎了。
……
赵大山懵了,随即撑手坐了起来:“呸呸呸!好臭好臭……恶!”
他扁了嘴就要哭,“娘......”
张阿月急了:“儿啊,你在这里等着,娘去打水,娘去拿帕子,不急不急。”
原先跟着大山嘲笑华落寒的几个小儿瞧见了,顿时叛变了,一个个拍着手绕着赵大山,热热闹闹的乐呵着。
“噢噢,吃狗屎喽,大山吃狗屎喽。”
“快来瞧,大家快来瞧,大山吃狗屎喽!”
……
赵大山终于受不住,坐在地上踢脚大哭了起来。
“快走走走,都给我走,家去家去,小心我告诉你们阿娘。”张阿月拎着木槌将小孩赶走。
胡青珊秉着呼吸,暗暗嫌弃的别过头,呼了口气后转过头,面上又是一片温柔之色。
“阿月嫂,你在这里安抚孩子,我去打水。”
张阿月:“哎,好好!”
顾昭瞧着赵大山哭得大声,又觉得没劲儿,转身便准备走。
这时,华落寒捏紧了拳头,咚咚咚的跑到阿月嫂和赵大山面前。
顾昭忍不住停了脚步。
张阿月:“......干嘛?”这胖丫头来势汹汹,像小肉山一样,别说,她还真有点怕。
华落寒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扯过张阿月头上的茶梅,捏在手心,恶声恶气道。
“还我,以后不许你再摘我家的花儿,不然我放狗咬你!”
她看了一眼赵大山,“呸!狗屎都堵不住你的嘴臭!混账玩意儿!”
说罢,她咚咚咚的便跑了。
顾昭正好瞧见她绯红的脸,失笑不已。
……
后头一团糟乱,顾昭没有继续看下去,拎着素伞继续往前,阳光这般好,多瞧几眼这糟心人,都是对这晴好日子的浪费。
“嘘嘘,这里这里。”
顾昭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小弄子里,赵家佑探头探脑的冲她招手。
“怎么了?”顾昭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赵家佑用力的拍了下顾昭,“哈哈,好家伙,还真是你!”
他冲顾昭竖了竖大拇指,夸赞道,“我方才都瞧见了,怼得好,那臭小子就是欠骂!该!”
顾昭好奇了,“家佑哥,刚才那人你认识啊。”
“认识认识。”赵家佑探头探脑的瞧了一番,见没人注意这一边,这才继续道,“戴花的是我婶娘,嘴欠的那是我堂弟。”
顾昭:......
“就算是家佑哥的弟弟,大水冲龙王庙了,我也不会道歉的。”
“嘿嘿。”赵家佑冲顾昭摆摆手,“你放心,我是站你这边的,他呀,就是欠教训,你看,连天老爷都看不过眼,他这一跌就跌到狗屎堆里了,好巧不巧的还糊了口鼻,哈哈哈!”
赵家佑幸灾乐祸。
顾昭摸了摸鼻子。
嘿嘿,这倒也不是天老爷的功劳。
顾昭颇为自豪的深藏功与名。
突然,她嗅了嗅鼻子,凑近赵家佑闻了闻,皱眉道,“家佑哥,你身上哪里沾的味道,怪臭的。”
“啊?有吗?”赵家佑跟着抬手左右嗅了嗅,“没有吧,我都没有闻到。”
顾昭拧眉,“有!”
味道是很浅,不仔细闻还闻不到,但这味道十分怪异,又有几分熟悉,她想了想,思绪就像是一团胡乱的线团,一时还找不到那线头。
“汪汪!”素伞里的大黑吠了吠,伞柄也跟着动了动。
“汪汪,汪汪!”是那怪东西,是那怪肉的味道。
顾昭恍然:肉灵芝呢!
她在大黑的记忆力闻到过。
顾昭连忙追问赵家佑:“家佑哥,你方才去哪里了?”
赵家佑有些懵,“我没去哪里啊。”他瞧了瞧顾昭发沉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他们可是一起撞见过金凤仙的。
赵家佑:......难道,他运气这么好,又碰到不寻常的事了。
这样一想,赵家佑有些瑟瑟发抖。
他仔细的回忆了一番,“也没啥吧……要说特别的,就清晨时候,我在六马街码头那片玩,跑得太快太急,不小心刮到一个人了。”
“还将他手中的东西碰倒,那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赵家佑挠了挠头,面上带着几分羞赧和庆幸。
“不过也是我不好,走路跑跑跳跳没个正行,我后来看到布巾有一角掀开,里头是一个青瓷碗,还好没摔破。”
顾昭重复:“青瓷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