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老祖宗智慧,将咱们的一日按十二地支纪时纪月。”
“咳咳......夜里昏暗瞧不到日头,就需要咱们更夫打更报时。”
“……”
酉时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长宁街的顾家已经用过晚膳了。
屋里,顾春来半倚靠在床榻上,细细的和顾昭交代着夜里上值需要留意的地方。
“……除了打更报时,咱们也得瞧瞧大街,看看是不是有那等鸡鸣狗盗之辈,做些不入流的翻墙偷窃之事。”
“咳咳......咳咳。”顾春来说几句就有些喘,还有些咳。
他拼命的想要压制咳嗽,但这咳嗽又怎么忍得了,喉中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沙哑含糊。
顾昭连忙起身,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斟了一杯清水。
“阿爷,先不急着说,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爬上床榻,手握空拳,不急不缓的由下往上,替顾春来拍着背。
过了片刻,顾春来缓过劲来。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顾春来摔到了腿和头,还未修养好,这几日倒春寒,前儿吹了点风,又有些风邪入体。
是以,他这两日偶尔有些咳。
顾昭不放心,“明儿叫唐大夫再来看看吧。”
顾春来摆摆手,“不急,过两日得换药了,正好那时一起看。”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毛,又将它往小桌上一搁。
顾昭瞧见这一幕,诧异道,“怎么了,是水冷了吗?我去灶间斟些热的过来。”
“不忙不忙。”顾春来拦住顾昭,“水温刚刚好,只是清水没滋味,我不爱喝罢了。”
“这样啊,可是大夫说了,您这些日子用着药,必须得少饮些茶水,阿爷暂且忍耐几天,等您好了,我给您泡壶好茶。”
顾昭想了想,继续道,“正好那时我也发薪水了,我给阿爷买上等的六安瓜片。”
“前些日子我打听雨楼经过,里头的掌柜泡了一壶六安瓜片,那味道,贼香!”
顾春来乐得不行,“好好,阿爷就等着。”
他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扶脑袋,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前些日子磕到的脑袋还未痊愈。
顾昭将枕头调整好,让他靠得更舒坦一些。
她见顾春来的精神头实在差,忍不住劝道。
“阿爷,您先歇着吧,别担心我,我跟着赵叔做事,敲敲梆子巡巡街,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有赵叔看顾,应该没多大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顾春来微微板了脸,“你年纪小,跟着赵刀做事,本来麻烦他的地方就多,咱们自己多懂一些,做事顺畅,他瞧着你也不烦。”
“孩子,你要记住,我们顾赵两家亲厚是亲厚,但再亲厚,自己立不起来,那人情也是越用越薄。”
“是。”顾昭肃容。
她对顾春来更是钦佩了。
当真是人情练达即文章。
顾春来缓了缓神,继续和顾昭说道。
“别的事倒还好,咱们玉溪镇地方是小了一些,但民风也淳朴,你阿爷我十五岁从你太爷手中接下担子,到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还没有见过杀人越货这等恶事。”
最多的,就是抓一些翻墙的,喝大酒的……女色胡混的,大错没有,小错不断。
“只有一点,你千万注意。”
“恩,阿爷您说。”顾昭侧耳凝神去听。
顾春来撩起耷拉的眼皮,语气放得低沉。
“夜里昏暗,魑魅魍魉在夜色遮掩下行走,咱们打更人常年走夜路,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你阿奶和我说了,摇竹娘那日,你和赵家小子就撞见了?”
他顿了顿,“……是金家饿死的丫头?”
顾昭点了点头。
顾春来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在惋惜金凤仙小小年纪便没了。
片刻后,他继续道。
“昭儿,你阿奶说了,你还和那丫头攀谈了?这样不行,以后啊,你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人鬼殊途,莫要多理睬。”
“你要知道,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心中坦荡,人鬼各走其道,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顾昭:“是,阿爷我记住了。”
她偷笑了下。
别瞧她阿爷说得深奥又正经,其实啊,他的意思就是让她见鬼的时候,千万装作看不见,躲远一点罢了。
顾春来拍了下顾昭的脑袋瓜顶,“认真!”
顾昭:“哎!”
……
顾春来:“我们这一行夜里打五更,戌时开始第一更,亥时第二更......最后寅时第五更,方才阿爷和说的,每一更,梆子敲铜锣的拍子和口诀不同,你都记住了吗?”
顾昭点头,“记下了。”
她拿起竹筷子,在床榻边缘敲出每一个时辰的拍子,嘴里利落的将对应的口诀报出。
“落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三更,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四更,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五更,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朝顾春来看去,笑了笑,“阿爷,我没敲错吧!”
“没错没错!”顾春来欢喜,“,不愧是我老顾家的娃崽,这脑袋瓜就是灵醒,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顾昭哈哈笑了声。
过奖过奖。
说了这么多,顾春来有些疲惫了,在顾昭准备离开前,他又喊住她,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昭儿,要是真的碰到不寻常的东西,寅时那一道更,不打也罢,或者迟一些打,等天光亮了,你再敲锣报时。”
顾昭诧异:“为什么?”
顾春来沉默了下。
“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是日与夜的交替,天地最是蒙昧时候。”
“这个时候要是碰到不寻常的东西,梆子声响起,会惊到亡者的……那样,鬼道和人途有了交叉,事情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
顾昭凑近,压低了声音,四处瞧了瞧,“它会跟着我回来吗?阿爷有没有被跟过,后来呢,要烧纸送走它吗?”
“去去。”顾春来没好气的将顾昭的脑袋拨开,“阿爷和你说正经的,你听阿爷的就行,去上值吧,别让你赵叔等久了。”
顾昭:......
成吧。
“我出门了,你和奶奶早点歇着。”
......
顾昭出了东屋,老杜氏早已经将铜锣和梆子准备好。
今儿天公作美,瞧着天畔的云彩便知夜里是晴朗的天气。
要是雨天,她还得穿上蓑衣斗笠,木屐鞋子,想想便觉得累赘累人。
顾昭手握着六面绢丝灯,转身冲老杜氏挥手,“奶奶,我走了。”
老杜氏忧心忡忡,瞧着顾昭兴致盎然的小脸,又不忍泼冷水,只得扯了个笑模样。
“哎,去吧,路上要听你赵叔的,好好做活,回来了奶奶给你做馍馍夹红肉。”
“哎!”顾昭欢喜的应下。
所谓的馍馍夹红肉,是撒了芝麻的缸饼用热油微微炸了炸,饼皮酥脆,里头绵软有弹性,再配上酒糟烧制的三层肉,咸香可口极了!
这是大菜,不是逢年过节,老杜氏还不烧这道菜呢。
因着这道馍馍夹红肉,顾昭还未上值便盼着散值了。
......
顾昭和赵刀在长宁街东街汇合,两人一起往钟鼓楼方向走去。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
只见他穿着一件黛青色厚袄,手提灯笼,灯上坠着铜锣和梆子,一双黑棉靴瞧过去簇新又合脚,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就像是山间的小松。
他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是得这样,咱们一走就是一宿,别的不说,这鞋子得舒坦。”他继续往上瞧,目光落在顾昭乌黑齐整的发髻时,皱了皱眉,问道。
“怎么不戴一顶毡帽?”
“有呢,带着了。”顾昭冲他笑了下,拍了拍腰间,“我怕热,毡帽戴了头上老是出汗,我先搁着,回头冷了再戴。”
“成!”赵刀将自己裹得严实,闻言点了点头,“带了就好,走吧。”
夜空如洗,星罗棋布。
顾昭提着灯笼,坠在赵刀身后,两人走在暗夜长巷中,月色将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都说金丹一粒定长生,此话半点不假。
顾昭微微分神感知着丹田处的莹莹白光,那是她这段日子修炼《太极七籖化炁诀》,鬼炁化为祖炁,点滴甘露纳入绛宫,汇聚的莹莹白光。
要让她说说绛宫在何处,顾昭也说不明白。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莹光非虚非实,非有非无,不在内也不在外,更像是居于心神所在之处,只等她修行数载,便能金丹换骨。
顾昭想了想,试着调动绛宫处的一丝莹光,让其附着自己的眼皮。
再抬头,原本黑暗的世界在她眼中,顿时大变模样。
只见漫天黑暗中,星月交辉,月华和点点星力漫天而下,似流萤飞舞一般,整个黑夜被点缀得如梦似幻。
视线再往下却不那么美好了,零星一些魂灵面无表情的游走在街上。
面容青白,浑浑噩噩。
此时,一个身穿白衣,四肢瘦削,约莫三十岁模样的死鬼朝顾昭和赵刀踮脚飘忽过来。
它非常的瘦,全身只有臀部位置有零星半点的肉,木着脸,就像是一张发皱的老皮搭在骷髅架上,因为瘦削,它的脖子又细又长,鼻孔微微朝天,左右探着,似在搜寻人气。
这是痨病鬼!
体弱之人最怕遇到这样的鬼,一旦被它寻到气息,轻则重病,重则丢命。
顾昭心中一梗。
没瞧见便罢了,瞧见了再和它交叉而过,实在是心里不得劲儿。
她佯做弯腰捡东西,微微侧身避了过去。
“怎么了?”赵刀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顾昭:“没,方才瞧见地上有光亮一闪而过,我还以为是铜板。”
她挠了挠头,将一个有些羞涩和腼腆的少年郎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憨瓜!”赵刀指着顾昭,哈哈笑了两声,“要是真有铜板,白日便被人拾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
“走了走了,我瞧着约莫要四更天了,咱们回钟鼓楼看看漏壶,要是到了四更天,就得打更报时了。”
“哎!”顾昭跟上赵刀。
……
玉溪镇的钟鼓楼,今夜顾昭已经跟着赵刀去了三趟。
白日里,大家伙儿还能靠太阳估摸时间,夜里昏暗,时间只能从钟鼓楼的漏壶得知,再由更夫打梆子高喊时辰。
玉溪镇的更夫有十几个,通常两人一组,像她和赵刀,负责的是临水街和翠竹街这两条街。
当然,两条街走下来,往往已经大半时辰过去了,后头听到打更声时,时辰其实并不准。
顾昭体内功法自然的运转,月华星光不断的被吸纳淬炼,疲乏顿解,整个人精神得很。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啧,不愧是年轻的孩子,精神头就是好!”
顾昭嘿嘿笑了一声。
两人朝钟鼓楼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闲聊着。
顾昭困惑:“赵叔,像方才打更,头两回咱们先走了翠竹街,后面那一回,咱们先走了临水街。”
“这一路走下来得要大半个时辰了,万一有人有要紧事,咱们没有报准时辰,会不会耽误事啊?”
赵刀:“这事问到点子上了。”
“寻常人家,夜里这个时候都在睡觉,他们知道个大概时辰就行,不管咱们从哪里先报时。”
他伸出手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铜板的动作,贼贼的笑了下。
“要是有想知道确切时辰的,他们会特意找咱们,花几个铜板意思下,让咱们先走他屋子在的那条街。”
“不多不多,运道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捞个百八十枚铜板,够我打一壶酒了,哈哈!”
顾昭:......
原来,这就是她未来的油水啊。
忒寒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