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涉者型国家”中,实际上真正干涉百姓生活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吏。在这样的社会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差别,即“士庶之分”,可谓一目了然。人们想方设法挤进统治集团(即“士”),人人渴望当官。所谓出人头地,无非就是封官加爵。
“为官”的基本条件便是“能读善写”,而能读善写之士也必定一心想要当官。那些识字却久久无法为官之人被视为“落第者”。有志宦途而未及第者,无奈之下只得去当全科医生或教书先生
。因此,“不为官,非人也”这一说法毫不夸张。他们只此一路,别无他途,读书为官就是“世界”的全部。既然生而为人,他们习得读书写字,就无法走出这个“世界”——这个信奉官吏至上的“世界”,是由官吏以及立志投身宦海的知识分子(即“士”)所构建出来的。
进入东汉,随着儒教权威的巩固,西汉所确立的官僚体制发生了巨大变化,凭借开国勋业而名声高涨的吏员,地位日渐衰微。究其缘由,是因为儒教不看重处理具体事务的专职人员,认为儒者当心系家国天下,而非受限于某一特定的职业。于儒者而言,政治琐事均属家国天下中细枝末节之事,皆为俗务。处理这类俗务的吏员也被儒者蔑称为“俗吏”。
吏员的声望日渐式微。唐宋开始,知识分子“不为吏员”之风日盛。这种情况如同日本的引冈
和御用耳目
,他们就是从历代被归为庶民阶层的市井百姓中雇用的吏员。如此一来,吏员的声望一落千丈,被排挤在“世界”之外。
吏员虽处理着朝中之事,但被排挤在“世界”之外;而有些人虽退隐朝堂,却仍处于“世界”之内。这些人就相当于日本的“浪人”,虽没有俸禄,但其身份依然为“侍”。
为了方便起见,我在前文中一直使用“世界”这个含义模棱两可的词语。这一“世界”的特点便是中央浓厚,两端稀薄。若是问及何是浓厚?何是稀薄?我也难以作答,只能将“很大程度上满足人理想中的状态”视为浓厚,反之则为稀薄。入仕为官者处于浓厚地带,相反,那些郁郁不得志、始终不得宦途而纵论天下的“处士”则位于稀薄地带。从稀薄之处向浓厚之处靠近,哪怕只是一点点,都是处于这个“世界”中的士人的心愿。不过,当然也存在少部分人拼命想从浓厚地带往稀薄地带逃离。
例外总是格外起眼。弃官回乡的陶渊明(约公元365年——公元427年)
因异于常人之举而吸引了世人目光。他为了由动入静,自己主动选择成为“浪人”。与之相反,日本江户幕府晚期的脱藩浪人则为了由静入动,主动放弃武士地位。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想要靠近“世界”的中心——浓厚地带,却始终无果,因而一气之下选择往相反方向的稀薄地带不断前进。在君主、上级官员及同僚看来,这无疑是荒唐之举。不过,他们一旦背离主流就很难回归“正途”。岂止如此,这一举动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君主会认为:“对朕有何不满吗?真是岂有此理!”若是激怒了君主,他们甚至会被处以死刑。
当时,世人称“不为官之士”为“逸士”或“逸民”。《后汉书》之后的史书中,不乏逸民传或是隐逸传,通过记录“逸士”“逸民”的生平事迹来为他们立传。
“逸”字意为“逃离”,即从“世界”的浓厚地带逃往稀薄地带。但对皇帝而言,这些本应侍奉自己的人才纷纷“逃跑了”。这好比对垂钓者而言,虾兵蟹将即便是逃跑了也不觉可惜,但逃跑的若为肥美大鱼,就不免深感遗憾。不过,他们一旦想到眼下这些想要逃脱的小鱼今后也会长成大鱼,也会惋惜不已。
世人常常不由得给这些与众不同的少数人送上喝彩之声,这些喝彩之声也就成为他们的名声。名声即为人的社会价值。因此,那些为抬高身价、获取名声而采取非主流行动之人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逃逸者是真心想要“静”?还是意欲讽刺时事?抑或是沽名钓誉?我们难以判定。
《后汉书·逸民列传》记载着周党的生平事迹。周党生于西汉末年,死于东汉初年,太原广武人,年轻时曾到长安游学。他出生在一个“家产千金”的富裕人家,是名副其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
由于父母早亡,周党从小寄养在亲戚家中。待他长大成人之时,亲戚却企图独吞财产。最终,周党提起诉讼,拿回了自己的财产。他将这部分财产分与同族,令奴隶恢复自由之身,自己则拿着余钱前往长安求学。
周党曾在家乡受到乡佐(主管征收赋税的人)的当众侮辱。在长安求学时,他听到了《春秋》一讲。为《春秋》作解的《公羊传》记载了齐襄公为替齐哀公报仇,最终灭了纪侯。书上说:“岂止九世,就连百世之仇也非报不可。”即便是百世前的祖先之耻,也自当尽力雪洗,更何况是自身之耻呢!于是,周党立马回乡,向当年那位侮辱自己的乡佐发出了决战书。在决战中,周党大败,身负重伤。
“这小子,厉害。有过人之处。”
赢家乡佐为周党的“义与勇”所深深感动,于是命人用担架将其抬回家中,令其静养。周党因此保全了性命。不过清醒以后,他立马告辞。此后,他开始严于律己,修身养性,也因此受到了周围人的高度赞赏,名声大噪。
名声究竟有何作用?王莽篡夺汉朝王位后,随即天下大乱,各地军队奋起,惟到太原之时,众军过城不入。各地军队相互告诫:“这里居住着一位品格高尚之人,故不可袭城。”至于为何不能袭击品格高尚之人所居之地呢?那是因为一旦袭城,就会伤及自身名声,最终遍体鳞伤。
刘秀平定动乱后,即位称帝,创立东汉,号光武帝,年号“建武”(公元25年——公元56年)。周党此前曾受朝廷征召,受任为议郎(顾问)。不过,不久后他因病辞官,一直隐居渑池(今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光武帝闻悉他的名声后,再次征召了他。但是他本人毫无入仕之意,故身着短布衣、头戴榖皮头巾,前去面圣。衣冠不整即无意为官。待光武帝接见时,他不行君臣之礼,一味地伏于地上恳请道:“我愿布衣终身,一生谨守此志。”
“不可强求啊!既然你一心只想实现平生之志,那你回去吧。”于是,光武帝放周党回了乡。
当时有位博士
,名范升。他向光武帝上书,诋毁周党,说:“太原周党,虽承蒙圣上厚恩。使臣三顾而聘,他才肯上车来京面圣。他不因礼法而屈身事君,伏地却不行臣礼。这是何等傲慢!他在文上不能阐发经义,在武上不能以死来报效国君。无非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意图三公之名位……”他又上奏弹劾道:“周党无从仕之意,这不过是为了抬高自己名声的高等战术。”此外,他还不断提醒皇帝不要为周党这一老奸巨猾之徒蒙蔽双眼。为使周党露出丑恶面目,他主动情愿以“何以高效治国”为题与周党现场辩论。若败于周党,他愿受诬告之罪,但若是周党输了,就当治其个“私窃虚名、夸上求高”的大不敬之罪。
然而,诏书说:“自古明王圣主,都不一定拥有一心服务朝堂之士子。即便是周朝,伯夷、叔齐等贤明之士也不愿受朝廷俸禄。太原周党不接受我的俸禄,也是有那般淡泊名利之志向啊。赐为他四十匹绢,让他回乡吧。”
周党断然辞去了年俸六百石的议郎之职,而上奏弹劾之人——范升时任博士,是掌管礼仪、宗庙之事的太常的十二位下属之一,年俸也为六百石。如此看来,范升官阶不高也不低,但却是位利欲熏心之徒。他是洞察了周党的野心?还是从自身的野心出发,一味地将周党的辞职视为他谋取权位的高等战术呢?
自那以后,周党隐居渑池,终日埋头于著书立说中,不再涉足朝堂半步。在他离世以后,当地人专门为其设立祠堂纪念他。
再容我多说一句:范升认为周党所觊觎之位——三公的年俸高达四千石以上。年俸六百石与年俸四千石,可谓云泥之别!为了实现俸禄的一跃升天,确实需要高等战术。或许范升本人也在为飞黄腾达而思量着辞职战略。只是不幸地被周党捷足先登,他心中的怒火便喷涌而出,难以遏制。
范升是东汉初年著名儒者,曾因被前妻起诉而锒铛入狱。出狱后,曾任聊城(今山东省聊城市)县令——年俸千石,随后又因受到某重大事件的牵连而被罢黜,孤身浪迹天涯,抱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