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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

儿时住的大院里,很多人家都爱种凤仙花,我们管它叫指甲草。凤仙花属草本,很好活,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花种。只要把种子撒在墙角,哪怕是撒在小罐子里,到了夏天都能开花。

凤仙花开粉红和大红两种颜色。女孩子爱大红色的,她们把花瓣碾碎,用它来染指甲,红嫣嫣的,很好看。我一直觉得粉色的更好看,大红的,太艳。那时,我嘲笑那些用大红色的凤仙花把指甲涂抹得猩红的小姑娘,说她们涂得像吃了死耗子似的。

放暑假,大院里的孩子们常会玩一种游戏:表演节目。有孩子把家里的床单拿出来,两头分别拴在两株丁香树上,花床单垂挂下来,就是演出舞台前的幕布。在幕后,比我高几年级的大姐姐们,要用凤仙花,不仅给每个女孩子涂指甲,还要涂红嘴唇,男孩子也不例外。好像只有涂上了红指甲和红嘴唇,才有资格从床单后面走出来演出,才像是正式的演员。少年时代的戏剧情景,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跃跃欲试,心里充满想象和憧憬。

特别不喜欢涂这个红嘴唇,但是,没办法,因为我特别想钻出床单来演节目,只好每一次都得让大姐姐给我抹这个红嘴唇。凤仙花抹过嘴唇的那一瞬间,花香挺好闻的。其实,凤仙花并没有什么香味,是大姐姐手上搽的雪花膏的味儿。

北大荒有很多花,其中最有名的属达紫香,这是一种已经被从北大荒那里出来的作家写滥的花。

对于我,最难忘的是土豆花。土豆花很小,很不显眼,要说好看,赶不上同在菜园里的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鲜艳,紫莹莹的,一串一串的,梦一般串起小星星,随风摇曳,很优雅的样子。倭瓜花,明黄黄的,颜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盘又大,很是招摇,常常会有蜜蜂在它们上面飞,嗡嗡的,很得意地为它们唱歌。

土豆花和它们一比,一下子就站在下风头。但是,每年一冬一春吃菜,主要靠的是土豆,所以每年夏天我们队上的土豆开花的时候,我都会格外注意,淡蓝色的小小土豆花,飘浮在绿叶间,像从土豆地里升腾起了一片淡蓝色的雾岚,尤其在早晨,荒原上土豆地那一片连接天边的浩瀚的土豆花,像淡蓝色的水彩被早晨的露水洇开,和蔚蓝的天际晕染在了一起。

读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独钟。迟子建用了那么多好听的词儿描写土豆花,说它“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吊垂着,在星月下泛出迷离的银灰色。”我从来没见过对土豆花如此美丽的描写。在我的印象里,土豆花很小,呈细碎的珠串是真的,但没有如金钟般那样醒目。我们队上的土豆花,也不是银灰色的,而是淡蓝色的。虽说我们队上的土豆花,没有迟子建笔下的漂亮,颜色却要更好看一些。

三十多年前,春末,在庐山脚下歇息。不远处,有几棵树,不知道是什么树,开着白花,雪一样的白。再不远的山前,有一个村子,炊烟正缭绕。

一个穿着蓝土布的小姑娘,向我跑过来。跑近,看见她的手里举着一枝带着绿叶的白花。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微笑着,把那枝花递给我。常有游客在这里歇脚,常有卖各式小吃或小玩意儿的人到这里兜售。我以为她是卖花姑娘,要掏钱给她。她摆摆手,说:送你!

那枝花是刚摘下的,还沾着露水珠,花朵不小,洁白如玉,散发着清香。我问她:这么香,叫什么花啊?

她告诉我:栀子花。

我正要谢谢她,她已经转身跑走,娇小的身影,像一片蓝云彩,消失在山岚之中。

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送我那枝栀子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栀子花。真香,只要一想起来,香味还在身边缭绕。

北京的孝顺胡同,是明朝就有的一条老胡同,中间有兴隆街把它分割为南北孝顺胡同。这条胡同里老宅很多,既有饭庄,又有旅店,还有一座老庙,虽地处前门闹市之中,却一直很幽静。十五年前,我去那里的时候,那里正要拆迁,不少院落被拆得有些颓败零落,但依然很幽静,一副见惯春秋、处变不惊的样子。

在胡同的深处,看见一户院门前搭着木架,架上爬满了粉红色的蔷薇花。架上架下,都很湿润,刚被浇过水。蔷薇花蕾不大,密密地簇拥满架,被风吹得来回乱窜,上下翻飞,闹哄哄的,你呼我应,拥挤在一起,像开着什么热烈的会议。由于颜色是那么鲜艳,一下子,把整条灰色的胡同映得明亮起来,仿佛沉闷的黄昏天空,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鸽哨。

我走了过去,忍不住对满架的蔷薇花仔细观看,是什么人,在马上就要拆迁的时候,还有这样的闲心侍弄这样一架漂亮的蔷薇花,给这条古老的胡同留下最后一道明亮的色彩和一股柔和的旋律?

有意思的是,在花架的对面,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也在好奇地看着这架蔷薇花。我们两人相视,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在美国的布鲁明顿小城郊外一个叫海德公园的小区,每一户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块很宽敞的绿地。很少见像我们这里利用这样的空地种菜的,一般都会种些花草树木。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天天绕着小区散步,每一户人家的前面种的花草不尽相同,到了春天,姹紫嫣红,各显自己的园艺水平。

在一户人家的落地窗前,种的是一排整齐的郁金香,春末的时候,开着红色、黄色和紫色的花朵,点缀得窗前五彩斑斓,如一幅画,很是醒目。

没过几天,散步路过那里,看见每一株郁金香上的花朵,像割麦子一样,整整齐齐地被全部割掉,一朵也没有了,只剩下绿叶和枝干。我以为是主人把它们摘掉,放进屋里的花瓶中独享了。

有一天散步路过那里,看见主人站在屋外和邻居聊天。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然后指着窗前那一排郁金香,问她花怎么一朵都没有了呢。她告诉我,都被鹿吃了。然后,她笑着对我说,每年鹿都会光临她家,吃她的郁金香,每年她都会补种上新的郁金香。

这让我很奇怪,好像她种郁金香不是为了美化自家或自我欣赏,而是专门为鹿提供美食的。

这里的鹿很多,一年四季都会穿梭于小区之间,自由自在,旁若无人。这个小区花的品种很多,不明白,为什么鹿独独偏爱郁金香?

后来看专门描写林中动物的法国作家于·列那尔写鹿,说远远看像是“一个陌生人顶着一盆花在走路”,便想起了小区的那些专门爱吃郁金香的鹿,它们一定是把吃进肚子里的郁金香,童话般幻化出来,开放在自己的头顶,才会像顶着一盆花在走路吧?当然,那得是没人打扰且有花可吃然后悠闲散步的鹿。

我一直分不清梨花和杏花,因为它们都开白花。两年前的春天,我家对面一楼的房子易主,新主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沈阳人。她买了三棵小树,栽在小院里。我请教她是什么树,她告诉我是杏树。

彼此熟络后,她告诉我:明年开春带我妈一起来住,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给我妈住的。老太太在农村辛苦一辈子了,我爸爸前不久去世了,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想让她到城里享享福。孩子她爸爸说到沈阳住,我就对他说,这些年,你做生意挣了钱,不差这点儿钱,老太太就想去北京,就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吧!到时候,我就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孩子他爸爸把公司开到北京来,一起陪陪老太太!

她是个爽朗的人,又对我说:老太太就稀罕杏树,老家的房前种的就是杏树。这不,我先来北京买房,把杏树顺便也种上,明年,老太太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杏花开了!

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我的心里挺感动,难得有这样孝顺贴心的孩子。当然,也得有钱,如今在北京买一套房,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撑,老太太再美好的愿望,女儿再孝敬的心意,都是白搭。还得说了,有钱的主儿多了,也得舍得给老人花钱,老人的愿望,才不会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她家门前的三棵杏树,都开花了。我仔细看看杏花,和梨花一样,都是五瓣,都是白色,还是分不清它们,好像它们是一母同生的双胞姊妹。

可是,这家人都没有来。杏花落了一地,厚厚一层,洁白如雪。

今年的春天,杏花又开了,又落了一地,洁白如雪。依然没有看到这家人来。

清明过后的一个夜晚,我忽然看见对面一楼房子的灯亮了。主人回来了。忽然,心里高兴起来,为那个孝顺的女人,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太太。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看见了那个女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上戴着黑纱。问起来才知道,去年春天要来北京前,老太太查出了病,住进了医院,盼望着老太太病好,可老太太还是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今年清明,她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老家,祭扫之后,就一个人来到北京。

她有些伤感地告诉我,这次来北京,是要把房子卖了。母亲不来住,房子没有意义了。

房子卖了,三棵杏树还在。每年的春天,还会花开一片如雪。

秋天,到福建长乐参观冰心文学馆。文学馆建得不小,二层楼房,楼上楼下空旷的展厅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参观完毕,走出展览大厅,依然是空无一人。想在春水书屋的小卖部买一张木刻的冰心像,也找不到一个人。只有那几幅单薄的黑白木刻小画,在柜台里静静地待着。

一楼大厅里,在大海背景前端坐着冰心雕像。咖啡厅里的座椅空荡荡的。放映厅只有白白的一面墙。展厅外,喷水池后刻有冰心的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只是喷水池里没有喷一朵水花。

要离开文学馆了,忽然在墙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一朵红色的朱槿,花开得那样鲜艳,却显得那样寂寞。

桂花落了,菊花尚未盛开,到丽江不是时候。想起上次来丽江,坐在桂花树下喝茶,喷香的桂花随风飘落,落进茶盏中的情景,很是留恋。

不过,古城到处攀满三角梅,开得正艳。三角梅,花期长,有点儿像月季,花开花落不间断。而且,三角梅都是一团团簇拥在一起,要开就开得热热闹闹,烂烂漫漫,像天天在举办盛大的Party。

在丽江古城,三角梅不像城里栽成整齐的树,或有意摆在那里做装饰,只要有一处墙角,或一扇木窗,就可以铺铺展展爬满一墙一窗,随意得很,像是纳西族的姑娘将长发随风一甩,便甩出了一道浓烈的紫色瀑布,风情得很。

从丽江到大理,在喜洲一家很普通的小院的院墙前,看到爬满墙头的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叶子很密,花很小,如米粒,呈四瓣,暮霭四垂,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我问当地的一位白族小姑娘这叫什么花,她想了半天说:我不知道怎么说,用我们白族话的语音,叫作“白竺”。这个“竺”字,是我写下的。她也不知道用哪个字更合适。不过,她告诉我,这种花虽小,却也是白族人院子里常常爱种的。小姑娘又告诉我,白族人的这个“白竺”,翻译成汉语,是“希望”的意思。这可真是一个吉祥的好花名。

那天,我去崇文门饭店参加一个聚会,时间还早,便去北边不远的东单公园转转。往前回溯,这里原来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他们的练兵场。新中国成立之后,将这块空地,由南往北,建起来了一座街心公园和一座体育场。这座街心公园便是东单公园,应该是北京最早也是最大的街心公园。

小时候,家离这里很近,常到这里玩。记得上了中学之后,第一次和女同学约会,也是在这里。正是春天,山桃花开得正艳。以后,很少来这里了。特别是有一阵子,传说这里的晚上是谈情说爱之地,很有些聊斋般的暧昧和狐魅,和少年时的清纯美好拉开了距离,更没有到这里来了。

如今,公园的格局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假山经过了整修,增加了绿地和花木,还有运动设施。中间的空地,人们在翩翩起舞,踢毽子的人,早早脱了衣服,一身热汗淋漓。工农兵塑像前的围栏上,坐着好多人在聊天或下棋。黄昏的雾霭里,一派老北京悠然自得的休闲图景。

我在公园里转了整整一圈,走在假山前的树丛中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叫声:爷爷!明明知道,肯定不是在叫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向她的爷爷身边跑了过去。她的爷爷站在一棵高大的元宝槭树下面,张开双手迎接她。正是槭树落花时节,槭树伞状的花,米粒一般小,金黄色,很明亮,细碎的小黄花落满一地,像铺上了一地碎金子。有风吹过来,小姑娘的身上也落上好多小黄花,还有小黄花在空中飞舞,在透过树叶间的夕照中晶晶闪闪地跳跃。

我的小孙子也是用这样清亮的嗓音叫着我:爷爷!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也是在公园里,不是东单公园,是在北海公园;不是槭树花落的时节,是紫薇花开得正旺的夏天。

2019年11月底写毕于北京 WayxI6aPP5q/WE63/k7CauhjMYXh3EUN8QGPQDJfp1o8chKj+tmn9ijMR3Kn6S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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