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自传《一生的故事》,其中有叙述巴氏童年的一桩小事,讲他在基辅一座叫马里因的公园里的林阴道上,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海军士官候补生,从他身边走过。他向往大海,却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便把对大海的全部想象,寄托在这个无檐帽下绣着金色船锚飘带的海军士官候补生的身上。他渴望也能像他一样当海军,或者海员,在大海上航行,到达他刚刚读过的斯蒂文森写的《金银岛》上。他竟情不自禁地跟在这个候补生的后面,跟了很长的一段路。候补生早就发现了,一直走出公园,走到大街上,候补生停下来,问他为什么总跟着自己。候补生明白了这个小孩子的心愿后,带着他来到街边的一家咖啡馆,为他买了一杯冰激凌,并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巡洋舰的照片送给了他,对他说:这是我的舰,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帕氏的这部《一生的故事》一共六大本,叙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故事,但是,不知为什么,巴氏在公园邂逅海军士官候补生的这个小故事,总让我难忘。
他们素昧平生,巴氏只是一个小孩子,候补生年龄不大,但也是成人了。一个成人,能那样善待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小孩子,不仅善待,而且那样理解一个小孩子天真幼稚、充满想象的心,愿意停下脚步,感受、倾听并珍惜孩子这样一颗幼稚却美好的心,还为孩子买一杯冰激凌,送孩子一张巡洋舰的照片。不是所有的成人都能做到这样的,即使是孩子的家长,也未必如此。
我在想,我成年之后,是否在某个地方,在偶然之间,也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一个孩子?没有,我没有遇到过。或者,其实,我遇到过,但我没有发现。我有些迟钝,或者,比如在公园里,我眼睛里只有面前的花草树木,湖光山色,心里只有自己的事情,便不会像风吹过花草树木,即使是不曾相识,也将花木的清香带到别处,带到远方。是的,有很多的时候,我的眼睛有些近视或远视,我的心像搓脚石被磨得千疮百孔。
如果,我也遇到这样一个孩子,并且敏感地知道这个孩子的心思,我会像这位海军士官候补生一样对待这个孩子吗?我不敢保证。每逢想到这里时,我都非常惭愧。我都会像帕氏一样,对那位海军士官候补生,充满敬意和怀念。
我仔细搜寻记忆,我的一生中,未曾做到如海军士官候补生一样,发现过一个孩子,帮助过一个孩子。那么,我是否在小的时候也曾经遇到过海军士官候补生类似的人物,对我有过帮助呢?
我想到了。在我四岁左右的一个黄昏,家里来了客人,父亲陪客人喝酒,母亲忙于炒菜,姐姐照顾着一岁的弟弟,我偷偷一个人跑出家门,跑出大院,跑到大街上,像一头没有笼头罩着的小马驹,四处散逛,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玩。不知不觉,我越走越远,迷了路。黄昏落尽,黑夜降临,路灯闪烁中,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哭还是没哭。记忆中,只留下我坐在一辆三轮车上,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警察叔叔。是他发现了街头失魂落魄的我,问清了我家住的地方,并叫上了这辆三轮车。一路街灯和街景如流萤一般闪过,三轮车左拐右拐把我拉到大院门口的时候,我记得警察叔叔没有下车,只是叫我一个人下车,看着我跑进大院,才叫拉车的车夫拉着他走了。而我跑回家,爸爸还在和客人喝酒,妈妈和姐姐居然没有发现我已经在街头逛荡一圈了。
这个警察和我也是素昧平生,虽然,他没有请我吃冰激凌,也没有送我照片,但一样让我难忘。回忆起这件事,我完全记不起这个警察的面容,也记不起他对我说过什么话了,那一晚的情景,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止一次想他戴着警察大檐帽的样子,他弯腰和我说话时和蔼的样子。但是,这一切只是事过经年之后的想象而已。唯一的印象,就是在三轮车上他坐在我身边的模糊样子。说来也奇怪,那一晚之前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一晚这个警察叔叔模糊的样子开始的。
我还想起另外一个人,是位老太太。是十三年前的春天,那时候,我腰伤恢复得刚刚能下地走路,出院之前,医生嘱咐我,一定要多出来晒晒太阳,补补钙,对于腰伤的恢复有好处。我开始遵从医嘱,天天早晨出来,先到小区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小花园里,种着月季、紫薇、丁香,花木葱茏,有老头儿老太太在树下练功打拳。小花园里还有几排椅子,坐着的也是老头儿老太太,和我一样,出来晒太阳,顺便闲聊家长里短。我因为是第一次来这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插不进他们的聊天中,只能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他们,望着天空。
几天之后,我身边坐着的那位老太太,忽然对我说了句话:我看见你总到这里来晒太阳,你得戴副墨镜呀!
我转过头看了看老太太,有七十多岁的样子,戴副宽边的墨镜。她接着对我说:你眼睛也别总直接看太阳,太阳光厉害,伤眼睛的,容易得白内障。
我谢过了她,当天就买了一副墨镜。第二天我到小花园,她看见我戴着墨镜,冲我笑了笑。
老太太和我也是素昧平生。她对我的关切,也许只是顺口而说,举手之劳,但让我心存感念,一直铭记。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是素昧平生,是自己的家人,或是熟悉的朋友,即使不熟悉,只是偶尔见过几面的人,还会这样让我难忘并感念吗?我想,起码会打了折扣。正因为素昧平生,这位老太太、那位警察,才让我难忘并感念至今。哪怕他们并没有像帕乌斯托夫斯基遇到的那位海军士官候补生一样,为帕氏买一杯冰激凌,送一张照片,有那样额外的赠品;哪怕他们所做的对他们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的区区小事;却正因为小事区区,正因为面对的是他们素昧平生的人,这些点滴小事,最可见是发自深心,是最自然不过的流露。这便是人存在于心的最本能的良善,是让我们相信艰辛乃至丑陋生活中却存在温暖和希望的最朴素的力量。
2020年8月17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