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老那开车,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小舅子沈磊及其老婆谢美蓝,向河北方向驶去。这两天沈琳婆婆气鼓鼓的,觉得这个家完全偏向了沈琳的娘家,哪有孙子周岁宴在儿媳妇家办的道理?大儿子真是窝囊废,被老婆控制得死死的。老那说服她,那家在河南,开车八个小时,比河北三个小时远多了,回一趟兴师动众不划算。老太太坚决不一同前往,觉得丢脸。
刚看到宝马时,任是再清心寡欲,沈磊还是注意到了:“哟,换车啦?”
老那笑眯眯道:“是啊。”
谢美蓝和沈琳坐后排,一人抱着一个娃。沈磊坐副驾驶。本来说婴儿必须坐婴儿椅,老那说不打紧,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哪儿那么讲究。
谢美蓝和沈琳一向客气疏远,这大概就是现代式的妯娌关系吧。虽然谢美蓝和沈磊大一就恋爱,五年前领的证,头尾算起来,沈琳认识她已有12年,但这个弟媳妇一向淡淡的,很难让人亲近起来。不过女人都是爱孩子的,向来待人淡漠的谢美蓝抱着子轩,一副不知道怎么爱才好的热忱模样,一会儿闻闻他的头发,一会儿亲亲他胖乎乎的小脸。沈琳见状,觉得她亲切了些。
好车真的令人心情愉悦。黑色轮胎高大壮实,轻快飘过地面。富有弹性的褐色座椅饱满而柔软,散发着皮子好闻的味道,稳稳地托着乘客的身板。前方拐弯,方向盘微一向左,车轻盈转身,面前现出坦荡笔直的大道。脚下轻点,发动机已心领神会,车速变快,推背感自肩、腰、臀部传来,令大家不自觉地挺起胸来。没有男人不爱好车的,沈磊和老那聊了一路关于车的事。
谢美蓝道:“没想到你对车还挺有研究的,不行你也买一辆呗。”
沈磊道:“咱家那块儿堵,再好的车也比不过小电驴。”
谢美蓝笑了一声。
中午,沈琳一行抵达农村老家。车到了自家的四层小楼门口时,邻里及亲友们已等在这里,于是看到了这气派的宝马、恩爱夫妻携一儿一女下来的场面。沈琳捕捉到了目光们的倾慕,它们给锃亮如水的黑色车身,给狭长秀气的两抹前大灯,两排似微笑似狰狞的前格栅;更给老那灰色的阿玛尼半长风衣、爱马仕皮带,和因为到了中年而熟成的英俊;当然也给了提着LV包、珠圆玉润因而带了点富贵相的自己。好车就是精美的包装盒,谁见了都会认为从盒里拿出来的东西身价不菲。
父母乐得合不拢嘴,抱过外孙女和外孙子使劲亲着。亲戚们交口称赞沈琳混得好,她通体舒坦到飘飘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在北京奋斗半生,要的不就是这些?宝马太管用了,过往回老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沈磊身上,这次则完全聚焦在她身上。
沈磊两口子照例淡漠,远远地站在一旁,不参与这热情的喧哗,偶尔互视一眼。沈磊历来对姐姐姐夫的虚荣嗤之以鼻,这时对老婆小声笑道:“我姐这架势吓死人,像个豪门的亿万富婆。其实她的名牌好些假的,俗不可耐。”
外人看沈磊谢美蓝,以为他们不爱说话。只有两人知道,私底下两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但只对彼此。对这个世界他们是无话可说的,因为早早看透了。在这个世界上沈磊只有谢美蓝,谢美蓝也只有沈磊,要不为什么大一的迎新会上两人一见钟情呢?他们就像两个孤标傲世的孩子,抱臂站在山上,对着山下的凡夫俗子,互视,撇嘴,冷笑。
但此时谢美蓝说:“是啊,所有人都俗不可耐,只有你不食人间烟火。”
沈磊怔住了。谢美蓝脸色有点苍白,说自己晕车,先进去坐着,不等他回答就走进去了。这时两辆奔驰车开过来,停到了隔壁的小楼门口,是沈琳大伯的儿子沈志国、沈志成,他们是被沈琳父亲请回来参加宴席的。兄弟俩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干装修,一开始给人打下手,后来当了小包工头,也没有公司,就是到处接活儿。在北京时他们和沈琳一家时有往来,沈琳知道他们买的是二十多万的国产合资低配车,而且是二手车,到手才十来万。但七大姑八大爷们似懂非懂,惊呼说志成志国也开上豪车啦。人群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转移到他们身上,围着他们说个不停。沈琳一向看轻这两个只有初中毕业学历干粗活儿的表哥,这时倒对他们生出一些敬意,心想仅靠体力劳动能开上这样的车,证明人家的日子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庆祝宴将于晚上在县城的大酒店举行,一行人先在家休息。吃过午饭,沈琳站在自家楼外,再一次打量着这包含了一家人心血的四层楼,自豪感油然而生。阳光下,对开的银灰色大铁门闪着光,瓷砖外墙崭新亮堂,比隔壁大伯的四层楼显得气派多了。新装修的房就是漂亮。
农村自建房就是大,每个房间都二十几平。装修是沈琳一手主导的,她通过微信视频指点着父母,给出意见。每个卧室都铺了木地板,安了空调,抽水马桶;一楼大客厅已经没有电视墙了,是巨大的投影仪;WIFI的速度非常快。只要关上门,在这楼里生活和在北京城没有任何区别,只会更舒服。父母供一双儿女上大学,已是弹尽粮绝。这房陆续盖了十来年,又一点一点装修,才成今日气候。想到父母晚年能住上这样的房,沈琳非常安心。
父母给一儿一女都留了一层楼,每层三个房间,还有个小厨房。父亲说万一你们姐弟都想回来定居,一家一层,各自开火,互不干涉。此时沈琳夫妻躺在二层的卧室里,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心头很宁静。沈琳想象了一下父亲说的全家老少住在一个楼里又独立成章的情况,好像也不赖哟。老那头枕着双臂,舒服得直哼哼:“老婆,真不想回去上班。要不回来和爸妈一起种菜吧,我愿意倒插门儿。”
沈琳切了一声:“休想!你是安逸了,不为儿女考虑?”
睡醒了,沈琳下楼,提了茶壶走进门口的蔬菜大棚里。父母正在忙活,他们种了五亩菜,以芹菜和黄瓜为主。外面只有七八度,大棚里却一片葱茏,春意盎然。父亲只穿了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母亲挽着裤腿,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不知名的小虫子嗡嗡飞着,衬出乡村的静谧来。沈琳招呼他们过来休息,三人坐在小板凳上喝茶,父母的目光巡视着绿油油的蔬菜,一脸满足。
父亲摘下两根嫩黄瓜,递给沈琳,两人咔嚓咔嚓吃了起来。父亲道:“你和你弟弟之前总劝我说别盖楼别装修,去县城买房。其实这点钱去县城买房,一百平都买不了,知道现在县城的房多贵吗?”
沈琳一问现在县城的房居然也要九千块钱一平,不由咋舌。父亲说因为通高铁了,又因为现在十里八乡的人只要一结婚,女方都要求必须在县城有房,谁也不爱在村里住。这么着,房价就起来了。父亲说老家的房不能荒,地不能丢。万一将来城里混不下去,这一方基业没准儿是退路,能稳稳接住在外漂泊的游子们。但是没有人懂这个道理。
沈琳道:“爸,您就不盼着我们点好?我在北京21年,比在老家的时间都长。房也有了,家也有了。我弟弟连户口都迁走了,我们怎么可能回来呢?”
父亲笑了,似欣慰,似遗憾。
母亲问:“现在北京城里房一平多少钱?”
沈琳道:“这可不好说,五六万的也有,十几万的也有,看买哪里了。”
父亲沉默,母亲啧啧有声,面有难色。沈琳知道他们是在替儿子操心这个事。如果十年前不买房,现在还想在北京买,只能是个梦。六个钱包凑首付?沈家老两口只有两个瘪瘪的钱包,谢美蓝那边更惨,父亲早逝,她由母亲带大。去年她母亲得了癌症,花光了沈磊两口子所有的积蓄也没救回来。谢美蓝伤心了大半年,才慢慢缓过劲来。
沈琳安慰道:“我弟弟单位将来会盖经济适用房,比市场上便宜多了。您俩就不用操心了。”老两口叹了口气。
晚上,县城最好的大酒店,那子轩周岁生日宴兼沈家新居落成宴盛大举行。宴席摆了十桌,灯火辉煌,舞台中间的大屏上的照片和视频是老那早早安排李晓悦剪辑出来的。县城的宴席便宜,老那便在场地布置上竭尽所能,彩虹机、鲜花、拱门、红地毯应有尽有,甚至还从北京请了几个演出来给宴席助兴。其中有个节目是一群美女穿着飘逸的汉服,扮成仙女模样跳舞。这是李晓悦找的节目,她是个汉服爱好者,平时一有空就参加各类汉服活动。
众人毕竟生活在村里,很少看到这么新奇的节目,啧啧惊叹。
老那张罗着,指挥着,一会儿爽朗大笑着要老少爷们儿吃好喝好;一会儿俯身谦卑聆听某位长辈教诲;一会儿举杯巡桌,仰脖一口喝干杯中酒:“我们当儿女的在外打拼,不能常在两位老人家膝前尽孝,感谢各位亲友对他们多年的关爱和照顾。”一场宴席,成了他的独角戏。所有人都喜欢他,女婿半个儿哇,这个女婿好,听说是个大公司的副总呢。果然行事大方豪爽,是登得了大台面做得了大事的人。
沈磊自顾自吃着,既不挨桌喝酒致谢,也不参与谈话。不过大家习惯了他这样,倒也不以为意。有人问沈磊:“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老家的人就是这样赤裸,这问题要给其他返乡的人听了就会吃一惊,或反感,或敷衍,但沈磊不会。
“八千。”他说。
问得人语塞,半晌含糊道:“不错不错。”
另一个人问:“你看你姐的车多好,你怎么不也买辆宝马呀研究生?”
“没钱。”沈磊坦然。
“哪能没钱呢?名校毕业的研究生,又当上中央的公务员了哈哈哈。”大家笑,觉得他必定是在下一盘大棋。这年头,穷人从来不敢承认自己穷,只有有钱人才能把没钱两个字说得那么自然。
沈磊没接茬,挟起一只虾,摘下虾头,嘶嘶吸虾油,剥壳吃肉。谢美蓝整晚都很沉默,面色不好,胃口不佳模样。沈磊给她剥的虾一只没吃,看样子晕车有点厉害。这时司仪请一双儿女偕其伴侣孩子上台,大家依言上台站定。老那抱着儿子,沈琳牵着女儿,春风满面,沈磊谢美蓝站她身边。这是宴席的高潮时刻,司仪声情并茂,把姐弟的成就描述得出类拔萃。
如果说对沈琳的描述有点夸张的话,那沈磊则当之无愧。他一向是沈氏家族的骄傲,别的孩子爬树玩泥巴早恋的时候,他稳稳钉在教室座位上,一口气做一本题集。凡是和考试有关的事情,对他来说都轻而易举,考名校、考研、考公务员都非常顺利。这个世界对于会读书的人还是充满敬意的,因此众人艳羡了一阵沈琳后,注意力照例转到沈磊身上。瘦高的沈磊穿了一条浅蓝色仔裤和黑毛衣,透着俊逸儒雅的气质,身边的谢美蓝清丽出尘,好一对璧人!沈琳父母看着台上这一双儿女,眼含热泪,心满意足。
沈磊淡淡地笑着,少顷,转头看着老婆,发现她眉心紧蹙,像是在忍受着不适,此时更轻轻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沈磊关切问道。
“头痛,恶心……”谢美蓝这两天一直不太舒服,今天自上了车,就觉得小腹坠痛,周身不适。她强忍了这半天,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了。话音刚落,就觉得一股热流自两股间流了下来。她低头一看,裤底已被鲜血洇湿,接着更多的热流涌下,在裤子上洇出一条暗红的线。沈磊赶紧扶住她,全场也感到了异样。沈磊扶着她刚要走下台,谢美蓝脚一软,摔倒在地,全场惊呼。
宴席中断,谢美蓝被紧急送往县医院。做了B超后,医生说是流产没流干净,宫腔里还有血块。沈磊如晴天霹雳,那表情像是他也头回知道这个消息。
“怎么回事?”沈琳看出异样来。
沈磊刚想说我也不知道,见病床上的谢美蓝微微示意他,便含糊道:“上个月小产了,没休息好。你跟咱爸妈就说月经紊乱,千万别说漏嘴了。”
自儿子在北京落户后,父母不做他想,最大的念头就是赶紧抱孙子。沈琳想仗着大姐的身份说他们两句,但一想到沈磊从不让任何人对谢美蓝有一丝冒犯,便止住了话头。走出病房,沈琳用沈磊的话把父母糊弄过去,说沈磊留下来陪床就好,大家都回去休息。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两人。谢美蓝睁开眼,见沈磊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她别过脸。“你说出差一周,其实就是去做流产手术吧?”他毕竟绝顶聪明,很快就把事情连起来了。
谢美蓝不答。
“你什么时候怀的孕?”
谢美蓝闭上眼。
沈磊再理智,此时也失去了主张。
“是我的孩子吗?”
谢美蓝悠地睁开眼,见沈磊神色仓皇,不觉也鼻子酸了,她知道他有多爱她。是她对不起他,她绝了自己的后患,也绝了他的希望。可不如此,余生她都会后悔。
“当然是。我们回北京再说好吗?让我好好休息一下。”谢美蓝说。
沈磊不再说话,低着头走了出去。这缄默的体贴此刻看在她眼里分外可恨,但凡他能抓住她的身体使劲晃,咆哮着要她说出真相,她也觉得他是有温度、可理解的。一个人宽容至此,只能用麻木来形容了。
宴席草草结束,亲友们回到沈家,聚在客厅,说着谢美蓝的事。沈琳含糊地说因为工作太累,月经失调了而已,无大碍。众人松了口气,感叹着北京的工作强度之高。
“据说你们北京在公司上班的都996啊,我听着这不比我家志成志国的活儿轻松呢。”大伯挺时髦,996这种词都知道。
“我们再怎么着,也是辛苦活儿,到底不如坐办公室吹空调。”志成志国真心实意地谦虚着。
李晓悦道:“两位沈大哥,我倒觉得你们的工作挺好的,我还挺想干的呢。”
志成笑道:“贴瓷砖,抹墙灰,一头一身的土,你可干不来。”
李晓悦道:“但是自由啊,不用打卡。打卡上班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活了。”
老那瞪着她,她并不害怕,笑眯眯的。老那是纸老虎,整个部门的人都不怕他。
睡下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沈琳和老那说起谢美蓝流产的事。两人沉思了半天,都觉得事情不妙。可沈磊轻易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而平时看上去两人也一副恩爱模样,到底发生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叹了半天,两人滑入被窝,听着旁边床上一双儿女平稳的呼吸声,搂着彼此,都觉得心里分外踏实。只有人到中年才知道伴侣的意义。伴侣就是人生同路人,人生路漫漫,一个人走未免心慌,有手可以牵着,有肩膀可以互相依靠,多么幸运。
凌晨两点,老那被集团销售副总姜山的电话吵醒。他的声音急促紧张:“你还在河北吗?”
老那睡眼惺忪口齿不清:“是啊。”
“老天,赶紧回来吧,王总昨晚坐了火车去山西出家了。玲总哭得不行,给我打了电话。”两口子一下子清醒了,坐起身来,目瞪口呆。
山西吕梁深山里的一个庙,老那和王总的老婆秦玲玲还有姜山一起,开车追到这里。他们走进庙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剃度的老和尚手中剃刀嗡嗡,王睿智表情虔诚,跪在他脚下。剃刀移动,青白色的头皮露出,死人面色般瘆人。佛乐悠扬,木鱼声声,不到半分钟,三千烦恼丝掉尽。王睿智死去,和尚觉空诞生。秦玲玲浑身颤抖,被这奇异的景象骇住了,不敢上前去闹。管事的和尚要他们去觉空的厢房等着。
三人等在狭窄昏暗的厢房里。觉空走进来见他们时,已经穿上了灰色衲衣,头皮剃得发青,脸上仍有严重缺觉的黑眼圈,可神情却非常平静。
秦玲玲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老那和姜山眼圈也红了。他们实在是无法相信,前几天还在会议室听取报告、做出种种指示的老板,一夜之间出了家。了解一个人到底有多难?
秦玲玲上前拉住觉空的手,叫道:“老公。”
觉空微笑道:“叫我觉空。”
秦玲玲嚎啕大哭,扑到丈夫身上,使劲打着他。觉空不还手,也不拥抱她,表情一直很平静。
老那和姜山等一干兄弟跟着王睿智创业十五年,陪着他把一家小小的医疗器械公司做成了医美集团。创业的多年高压让王睿智得了抑郁症,长期失眠,严重的时候有自杀倾向,后来信了佛,状态好转了很多。他在公司和家都设了佛堂,自称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信了佛让王睿智的经营策略更加老到从容,公司业务蒸蒸日上。老那姜山这些人因此感到欣慰,没想到他居然信到这个程度,人到四十五岁,放下妻儿,看破一切。
老那也流泪了:“哥,你这是何必呢?”
姜山性子更急一点,拉起觉空的手:“这是谁把您忽悠成这样子?我要去报警。走,你跟我们回家。”
觉空微微一挣,摆脱了他:“这些年,我心里没有一刻是快乐的。但凡我稍微松弛一点,公司立刻出状况。我就像被绑上一架战车,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只能往前冲。你们知道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吗?如今心里平安喜乐,于我而言是解脱,是重生。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呢?”
秦玲玲道:“A轮融资马上就要成了,往前冲就是胜利,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觉空的笑容微带了点凄凉:“A轮成功,是不是还有B轮C轮?上不了市,怎么对投资人交代?上得了市,是不是要对股民有交代?我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交代?往前冲不是胜利,是悬崖。这到底是谁的人生?我的弦真的快要断了,要不是佛祖救我一命,前年王睿智就从天台上跳下去了,哪里还会有今日的觉空?”
老那退了一步:“就算您真的想出家,那北京也有庙啊。广济寺,潭柘寺,龙泉寺,哪里不能出?为什么要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觉空说:“越偏远,越自在。”
大家一时无话。夕阳照进厢房,投射在黑泥地板上。厢房窗外就是高高的杂草和野花,野蜂嗡嗡飞着,使人倍感孤寂。
觉空双手合十:“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父母我已做好安排,养老无忧。公司你想继续经营,或者卖掉,都可以。带着儿子,天地广阔,放下我执,必能大圆满。”
秦玲玲眼神哀怨,还在试图挽救:“我们谈过生死,谈过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存在的意义。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诵经,粗茶淡饭,硬床板,这就是你要的永恒?”
觉空:“我来这里,就是要搞清楚,到底有没有永恒,幸福又是什么。如果世间并无永恒,上天为何生我们下来?难道人活一场都是空?如果有,永恒的尽头又是什么?”
老那和姜山互视无语,王睿智就是太钻牛角尖,钻得走火入魔了。
秦玲玲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如果是因为创业使你感到痛苦,我们可以立刻关掉公司,回归家庭,每日聚在灯下,丰盛的晚餐,父母的笑脸,儿子说着学校的事。早晨起床,一人一杯咖啡,看着露台的花儿绽放。这不也很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极端呢?”
觉空道:“说来你不信,父母的笑脸,儿子的学业,你说的这些东西,在我心中都是负担。别的不说,为了使露台的花儿四季都能开,你大动干戈建温室,选花品,不胜其累。其实花开的时候,你并没有多少时间欣赏。再说了,走出门去,到处都是花草,为什么一定要拥有它们才能欣赏呢?玲玲,放下吧。”
秦玲玲哑然,再次开口时已变得冰冷愤恨:“你以为别人不想像你一样放下吗?谁没有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来气?谁不在苦苦挣扎?只有你做了这种自私的选择。你伤害了我和儿子,更伤害了你父母。你以为你超凡脱俗?其实你是废柴!”
她转身走出厢房。老那姜山见觉空去意已决,也不好再说,只好闷闷地掉头跟着走。
临上车前,老那非常不安。公司这些年虽然给每个创业元老发了邮件,确定了分配到他们头上的期权份额,但并没有正式的协议。他和姜山几个创业元老含蓄问过几次,回答是因为分配非常复杂,律师和财务老总与王总开了多次会,正在起草翔实的协议云云。王睿智此番一去,这事恐怕不妙。
老那踌躇了下,回头走向目送他们的觉空,问道:“哥,那,那个期权——”他期期艾艾。
觉空凝视着他,双手合十,叹息般:“阿弥陀佛。”
车驶在羊肠小道上,庙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秦玲玲开始哭,由小声地抽泣变成了大声地号哭。最后一抹斜阳收起余晖,乌鸦扑棱棱大片飞起,鸣叫声回荡在千山万壑之间,伴着秦玲玲的哭声,气氛格外孤寂凄苦。回头望,暮色四合中,觉空已变成了个模糊的小点。想着昨日王睿智还开宝马760Li住大别墅,今天却甘愿躲进这连路都没有的大山里度过余生,老那恍若梦一场,心空得没有一点力气。
第二天晚上,坐在自家餐桌边,老那一直在愣神。难得不加班,弟弟那隽带着李晓悦一起来家里吃饭,说来看望母亲,顺便来吃嫂子做的菜。三十二岁的那隽在一家上市的互联网企业当工程师,是公司的技术大拿,平常忙得在公司睡行军床,牙膏毛巾拖鞋备在抽屉里。老那一直担心弟弟这么干下去,不知道哪天会猝死。他这哪是996?明明是007。不过那隽却很接受这份惨烈。是啊,年薪总包一百万加年底分红,外加两千万期权,不把你骨髓油都榨出来,你会以为老板的钱是他自己印的。
那隽这个人,睁着眼睛呼吸的每一分钟,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健身。健身的时候他也要打开视频,但从来不看无聊的内容,而是听TED之类的知识讲座。总之不是用来充盈钱包,就是用来建设肉体或者头脑。一旦要亲自动手处理生活小事,他会如机器般精准控制每个环节,将效率提到最高:洗衣机放上水洗衣服,灶上坐上锅煮蛋,打开咖啡机煮咖啡。做完这一切后洗衣机已放满水,可以放洗衣液。吃完饭后刚好晾衣服,晾完衣服咖啡温度正好。顺序不能乱,乱了就会浪费三到五分钟,令他犯罪。
老那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存了多少钱,只知道他已经看中一套两百平的大平层,那个大平层均价已过八万。而去年父亲说要装修老宅,那隽没找他平摊,默默打给了父亲二十万,像花二十块钱买了杯奶茶。
大家谈起王睿智变觉空,老那心里仍空落落的。
那隽说:“公司不会倒闭吧?”
“谁要倒闭?”沈琳在厨房听了一耳朵,她现在对这种词很敏感。
老那赶紧说当然不会倒闭,秦玲玲也是公司老总之一,秦玲玲的哥哥秦锋也是高管,整个管理层都非常稳定。王睿智走了,并不会影响公司正常运转,大不了融资失败。可是公司本来盈利状况就不错,不融资,只不过发展速度变慢而已。
那隽道:“你们这种创业型公司的期权都是纸面富贵。别说没有以协议框定,就真的框定了,还有那么多轮融资。每一轮都满满的陷阱,协议里的每一个条款都有可能跟你耍花招。”
老那承认这有道理。但是他跟着王睿智干,一年年涨薪,职位一年年提高,每年年底的奖金由十年前的三万五万慢慢变成十万二十万,已经非常满足了。他和弟弟比不了,那隽考上了中国人都仰望的那所学校的软件学院,又读完了研究生,他不过上了老家一个二本。能在北京混到有车有房有二胎,出去别人也副总副总的叫,已经超出他的人生预期了,目前只求保持现状。
“你们这种家族企业,创始人出状况,公司凶多吉少。哥,你得赶紧做好准备了。”那隽仍在聒噪。
弟弟就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学霸,从小到大都透着智商的优越感,好为人爹。
“能有什么事儿呢?”老那反感。
“你没有什么核心竞争力,而且体力和创造能力都已经远远比不过年轻人。我要是你我得夜夜失眠。”
老那不爽道:“我和你走的路线不一样,我是管理岗,只需要有管理能力就够了。再说,越是家族企业,越讲究忠诚。公司一共没有几个和睿智一起创业的老兄弟,这是任何核心技术都代替不了的。”
那隽耸耸肩:“冷暖自知,反正我话点到了。”
老那眉头拧起来,气氛紧张起来,幸好沈琳端了一大盆新卤得的油汪汪颤巍巍的猪蹄走过来,欢快道:“好吃的来喽。”这危险的话头得以被岔开。大家不再争执,咽了咽口水,纷纷把手伸向盆,埋头奋力吃了起来。卤了五个小时软糯弹香的胶原蛋白把嘴唇都粘住了,黑啤的甘苦正解这一份油腻。那隽平常都是快餐打发,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嫂子家解馋,奔的就是她的卤货。平时他是看不起嫂子的,一个家庭主妇,仅此而已,能怎么样呢?但此时他啃着骨缝里的蹄筋,又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持家有方,也算是有极大的价值。他看了一眼李晓悦,见她吃完一块,意犹未尽地添着手上的酱汁儿,透着一股率性,也可以说幼稚,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天真是三十岁的李晓悦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唉,哪怕她能像嫂子一样,虽在事业上无建树,但热衷于家庭生活,他也不至于如此犹豫。
“卷卷,别总通宵加班。公司是老板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沈琳婆婆有点忧愁。卷卷是那隽的小名儿,他天生头发有点自来卷儿。
老那吐出块骨头,不忘报刚才的口舌之仇:“老板叫你十个小时攻克技术难题,你绝不敢拖到十个小时零一分,这就是你的核心竞争力呗?你体力好呗?小子,悠着点,小心猝死。”
沈琳打了一下老那,嗔怪道:“乌鸦嘴。”
那隽好笑地看着他们。唉,家庭主妇,能有什么见识?母亲和嫂子这样的主妇,主妇……主妇最热衷的就是生孩子了,明明没有收入,哥哥那个副总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熬来的,工作也并不是铁饭碗,居然双腿一张,咔嚓生了个二胎。这一家真是废柴之家,他们的日子照他看来危机四伏。
不过这二胎的小侄子睁着黑葡萄样的清亮大眼睛,挥舞着胖胳膊,看着很可爱;大侄女吃起饭来斯文秀气有家教;哥嫂恩爱;小小的屋子很整洁;每道菜都可口。废柴可能也有自己的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