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德里斯科尔(Carlos Driscoll)登场了。20世纪90年代末,这位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的学生主修的是生物学,他对物种保护工作相当感兴趣。德里斯科尔想拯救世界上的物种。但他不知道究竟要拯救哪些物种(尽管他确实对蛇和蜥蜴情有独钟),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有一天,他和生物系主任聊天,说他正在努力想清楚毕业后该做什么。结果发现,系主任的一位大学老同学正在进行最前沿的保护遗传学研究,偏偏正好在同一条路上的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NCI,我们将在第15章讨论到为什么NCI会有一位研究猫遗传学的研究员)。
德里斯科尔对DNA研究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当你面对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时,你不会拒绝别人为你提供的帮助。于是他去找了斯蒂芬·奥布莱恩(Stephen O’Brien)博士聊天,后者曾经是,现在依然是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接下来你知道的是,德里斯科尔在奥布莱恩的实验室工作,研究野生猫科物种的遗传变异性。这就是常常塑造了一个人科学生涯的那种机缘巧合。
德里斯科尔在NCI实验室工作了6年,先是作为拿工资的技术员,然后作为硕士生调查猎豹、狮子和美洲狮的遗传变异。当德里斯科尔准备开始攻读博士学位时,他已经对DNA分析着了迷。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看到过研究生出现这种情况:学生们最初打算进行生态学或者行为学的野外研究,却被遗传学研究的巨大力量诱惑进了实验室。你早上进实验室(或者对许多研究生来说,是在中午前后的某个时候冲进实验室),拼命工作一整天,当你晚上离开时,已经产生了海量的新数据。这可能不像带领一支野外探险队去某个遥远的异国他乡那样令人兴奋或者浪漫迷人,但你可以很快就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而且,DNA可以告诉你很多信息,比如动物如何行使身体功能,谁和谁交配了,以及它们如何随时间进化。
德里斯科尔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博士期间选择什么物种作为研究对象,以及在哪里进行研究。又是命运弄人。德里斯科尔有个习惯,他会自愿前往机场接待来访的演讲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人很好,另一方面用他的话说是因为“这让我有单程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一位‘无处可逃’的生物学的超级明星待在一起”。
戴维·麦克唐纳(David Macdonald)就是这样一位超级明星,他是牛津大学教授,也是研究哺乳动物捕食者的世界领衔的权威之一。他俩一拍即合。
麦克唐纳对学习如何区分苏格兰野猫(欧洲野猫的苏格兰版本 )与家猫很感兴趣。我们已经讨论过如何从外观上用可靠的方法区分它们。而更难的是将野猫与野猫和家猫交配产生的杂交后代区分开来。麦克唐纳希望能找到一种区分它们的基因检测方法,这是试图将野猫作为一个遗传上独特的种群进行保护的必要的第一步。德里斯科尔此时已经是这些方法的专家了。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于是,德里斯科尔前往牛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按照最初的设想,这个项目只关注苏格兰猫,但德里斯科尔很快就扩大了范围。野猫在它们的整个活动范围内都与家猫共存,因此“杂交”(两个物种或不同种群之间异种交配的术语)可能是一个广泛存在的问题。当然,还有家猫起源之谜,它们都等待着复杂的遗传学研究。如果把猫的遗传学作为博士项目,可能会解决一些大问题!
德里斯科尔想出了一个计划,在野猫的原生地从野猫和家猫身上获得DNA。这是项艰巨的任务,从头做起要很多年,可能是几十年。幸运的是,欧洲的许多研究人员一直在研究他们当地的野猫,所以已经有了来自很多地方的样本。
其中一些研究人员已经是牛津大学实验室的合作者,并且乐意为这个项目贡献一份力。但全球各地许多大学和政府机构的科学家与牛津大学并无联系。他们在做自己的事情,收集当地猫的数据,因为这是一种研究近在眼前的东西的方法。在这一点上,你得明白,动物学家是有等级之分的,你研究的课题越有魅力,你就越有声望。研究猞猁和棕熊,那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研究豺,就没那么好了。野生猫?根本不落好。
换句话说,这些研究猫的人内心有一种自卑感。因此,他们对一个未曾谋面的美国人请求他们交出样本自然会感到怀疑,这个美国人还是在一所高高在上的英国大学里。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怎么确定还会再得到他的消息,更别提因为对项目的贡献而获得赞誉了?
德里斯科尔有一个计划来赢得他们的信任。他在搬到牛津时,把他那辆亮橙色的宝马摩托车也运到了英国,这是他描述的“我做过的最聪明的事情”。当需要拜访研究人员并请求他们的帮助时,他不会像一位大牌研究人员那样预订飞机航班,住在一家豪华的酒店里。相反,他会跳上他的摩托车,乘坐气垫船(这是最佳选择)或走英吉利海峡隧道(如果需要的话)跨越英吉利海峡,并骑车穿越欧洲,拜访匈牙利、保加利亚、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塞尔维亚、黑山和其他地方的研究人员。他与生俱来的待人接物的方式有一种魅力,完全没有尴尬而僵硬的接触,他最终会受邀留宿过夜,并享用对方家里的家常便饭。然后他便带着样本离开了。
非洲和亚洲的情况则与欧洲截然不同,只有南非一处已有研究人员在收集样品。因此,德里斯科尔如果想在这些地区的大多数地方对猫采样,就必须亲自去抓它们。
要知道,在此之前德里斯科尔的科研工作都是在实验室里分析DNA。尽管他偶尔会为了实验室研究而出差,但他的野外经验很有限。他自己承认,“一开始我抓猫技术很差”。但随着项目进展,他变得更娴熟了。很多成功的经验都来自学习如何准确地放置诱捕陷阱(无论是带有橡胶垫的捕兽夹,还是一种哈瓦哈特步入式陷阱),以及学习如何引诱猫踏入其中。
在他学会了放置陷阱的精妙艺术(在附近悬挂一根羽毛似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后,唯一的问题是,他偶尔会抓到其他动物,释放其中一些动物有点儿危险,包括蜜獾(你知道的,这种动物根本无所顾忌)、臭鼬和巨蜥等。最令人难忘的一次是抓住了一只母疣猪和它的几只小猪崽的哈瓦哈特陷阱。当德里斯科尔回来解救它们时,陷阱已经完全被破坏了,但不知为什么,门还是锁住的(不过疣猪毫发无伤,门一被撬开,它们就翘着尾巴跑了)。
德里斯科尔前往亚洲和非洲寻找猫的样本,拜访了以色列、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蒙古国、中国、纳米比亚和南非。尽管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在“9·11”事件后不久进行的,但他的行程从未遇到过问题。不过,地缘政治确实影响了他的研究范围。埃及在猫的故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在“9·11”事件后,对那里和阿拉伯世界的其余大部分地区的研究访问变得困难了。在2002年布什总统发表“邪恶轴心”演讲的第二天,德里斯科尔原定的伊朗之行(经过了长时间而艰难的计划过程)被取消了。幸运的是,非洲野猫在中东地区广泛分布,德里斯科尔可以从以色列收集样本,并从巴林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获得了由他的一位合作者收集到的一些样本。
最终,德里斯科尔收集到了多达979份样本,包括来自整个野猫分布范围内的野猫和世界各地的家猫。
这些样本多种多样,大多数是科学家在日常监测中收集的血液样本。但是德里斯科尔也没有放弃其他机会,比如从他遇到的在马路上被车撞死的猫身上提取组织样本。他还从自然历史博物馆动物剥制标本的托架上剪了一小块。一点儿括约肌(也就是屁眼)格外有用,因为相对于耳朵尖这样的位置,馆长并不介意损失一点儿括约肌。
毫无疑问,最不寻常的来源是蒙古西部一位猎鹰人拥有的一件长及脚踝的外套。这片地区的哈萨克人会训练金雕来捕捉兔狲和狐狸,用来获取毛皮。德里斯科尔看到(并试穿)的这件长及脚踝的大衣是由40只兔狲制成的,内衬是亚洲野猫的毛。他从每张皮上剪下了一小块,不仅得到了当地野猫的样本,而且得到了兔狲这种不常见物种的样本(可以在后续研究中使用),可以说是中了头奖了。
回到实验室后,德里斯科尔处理了这些样本,提取DNA并进行了分析。那时,全基因组测序还没有那么容易,也不便宜,所以他专注于几个特定的基因。他从每份样本中都解码出了成千上万个碱基。通过比较这些DNA片段,他可以推断出个体之间的关系有多密切。
有些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比如世界不同地区的野猫确实在遗传上各不相同。但也出现了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野猫有4个遗传群体,而不是3个。不仅欧洲野猫和亚洲野猫不同,而且非洲野猫实际上是两个具有遗传差异的群体,也就是南非野猫和北非野猫(后者包括来自土耳其、以色列、沙特阿拉伯和附近国家的猫,因此有时被称为近东野猫)。德里斯科尔根据遗传差异的程度估计,这4个群体已经在遗传上相互隔离了远远超过10万年,也就是说,它们一直没有异种交配,也没有交换遗传物质。(最近的研究表明,这个时间还被大大低估了。)
还有一个惊喜。最鲜为人知的猫科动物之一是荒漠猫 ,它生活在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地方,靠近珠穆朗玛峰)的高海拔地区。人们对这一物种知之甚少,以至于一位专家会写它的腿很短,而另一位则说它的腿很长。不过大家一致同意的是,这种猫体格壮硕,长着苏格兰野猫那样的长毛,但被毛比较薄,更接近欧洲野猫之外的野猫。尽管有些人曾认为它属于野猫,但大多权威人士都认为它是一个独立的物种。
德里斯科尔的研究让后一种想法化为泡影。他利用DNA数据,建立了不同类型的野猫和亲缘物种之间关系的进化树。先前的研究表明,沙猫与野猫关系密切,而正如预期的那样,野猫之间的关系比它们中任何一种与沙猫的关系都要密切。但荒漠猫的系统发生位置是个惊喜(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此),它正好位于野猫的中间,是亚洲野猫的近亲。换句话说,荒漠猫的确是第5类野猫。
荒漠猫
野猫和家猫的进化关系。图中对北非野猫和家猫的表述进行了简化,强调两者没有形成独立的群体,相反,它们是混杂在一起的。线段长度并不与经历的时间成正比,这不同于系统发生图
* * *
如果你还记得高中生物课的内容,你也许能回忆起来,如果两个种群的成员无法或者不愿意相互交配,又或者,它们即使交配也不能产生可生育的后代,那么这两个种群就被视作不同的物种。道理很简单,如果物种无法交换基因,那它们的进化轨迹就是分离的。但如果它们可以交换基因,那它们就不是独立的进化实体,在一个物种中产生的任何遗传差异都可以传给另一个物种。如果这两个种群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种判断方法就很有效:你只要出去研究它们的繁殖互动就行了。
但当这两个种群的成员生活在不同大陆上时,我们怎么能知道它们会不会异种交配?你可以把它们关进一家动物园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但这可能产生误导。许多物种在自然中不会有任何瓜葛,也许是因为它们生活在不同的栖息地或者在不同的时间段活动,但如果把它们关进一个笼子里,它们还是会交配。当然,如果它们交配后,后代没法存活或者不育,你也能知道它们属于不同物种,否则就很难决定该如何看待这类实验的结果。
因此,许多科学家已不再赞同将能否交配作为建立物种身份的标准。相反,他们会根据种群之间的遗传差异的程度进行判断。虽然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基本的想法都是,在遗传上差异巨大的种群,一定是长期在遗传交流很少的情况下进化出来的,因此应该被赋予物种的地位。种群得有多大差异才能被定义为一个物种的判断很主观,也是个颇具争议的问题。
这种新方法正是近年来被公认的鱼类物种数量明显增加的原因。遗传学研究表明,在许多情况下,过去被认为是同一个物种的地理隔离的种群,在遗传上其实存在很大不同,所以现在它们会被认定成两个或更多个物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承认两个云豹物种,其中一个来自亚洲大陆,另一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类似的物种分割也发生在豹猫、小斑虎猫和其他动物中。
这两种方法并不像它们看上去的那般不同。一般来说,两个种群的遗传差异越大,就越不可能进行异种交配。在许多情况下,这两种方法会带来一样的结果。
就野猫的5个种群而言,我们没有异种交配的证据,只有遗传数据。过去10年间出版的三本关于猫科物种多样性的书,都是由猫科生物学和分类学方面的专家撰写的,但它们得出了三个不同的结论。其中一本认为,包括荒漠猫在内的所有野猫都属于一个物种,有5个亚种。另一种说法则将荒漠猫作为一个不同的物种,并将其他4个物种归为野猫的亚种。第三种结论同样承认荒漠猫是不同的物种,但将欧洲野猫提到了物种的水平(可能是因为它在解剖学上与其他三类野猫存在差异),与此同时将其他三类野猫作为亚非野猫物种的亚种。
没有什么客观的方法决定这三种分类法谁对谁错。我更倾向于第一种方案,认为它们都是一个野猫物种的成员,也就是野猫( Felis silvestris )。就我们的目的而言,这其实并不重要。无论是种还是亚种,这5种猫在遗传上都是不同的。
* * *
但让我们回到家猫的问题上,这是德里斯科尔研究的中心。如果驯化多次发生在不同祖先身上,那么我们会期望出现两种可能结果中的一种。一种可能性是,来自全世界不同地区的家猫与同一地区相应的野猫被归为一组:亚洲家猫和亚洲野猫是系统发生上的近亲,英国家猫和苏格兰野猫也是如此,等等。而多次驯化事件的遗传特征则非常明显。
另外,即使家猫从不同的野猫祖先开始被多次驯化,这些种群之间的遗传差异也有可能因为猫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迁移而变得更小。在这种情况下,家猫的基因库 将是所有野猫种群DNA的混合,也许会让家猫形成不同于所有野猫亚种的自己的遗传聚类。
德里斯科尔的结果推翻了这两种可能性。DNA分析结果将世界各地的家猫与北非野猫完全放在了一起。事实上,两者相似到甚至无法区分这两个群体,它们在遗传上混杂在一起。难怪几年后对猫基因组的研究发现,定义家猫区别于野猫的特征的遗传差异相当小。
德里斯科尔的研究否定了猫从不同的祖先多次驯化而来的想法。家猫起源于北非野猫,且仅仅起源于北非野猫。
然而,还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答。特别是,北非野猫是在一个地方的某个时间点一次性被驯化,还是在多个地方被驯化的?这个物种显然有与人类交往的倾向,因此很容易设想,北非野猫在整个亚种地理范围内的许多地方都生活在人们中间,甚至可能被驯化。
DNA数据支持后一种可能性。如果家猫起源于一个地方,其遗传变异应该很有限,而德里斯科尔的研究发现,情况恰恰相反,今天的家猫在遗传上相当多变。德里斯科尔认为,这种多样性很可能是北非野猫在多个地方被反复驯化的结果,因此其包含了来自许多种群的遗传变异。
德里斯科尔的发现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要了解猫的驯化,我们需要专门研究北非野猫。一些重要的研究,比如尼古拉斯·尼卡斯特罗有关发声的研究,反而是在南非野猫身上进行的(当然,在尼卡斯特罗进行研究时,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北非野猫和南非野猫之间的遗传差异)。在其他情况下,我们需要深入挖掘,弄清关于野外的或者从小猫起就被饲养的野猫的报告是指北非还是南非亚种的成员。更深层次的问题是,要弄清楚这两个亚种之间在行为和解剖学上的差异究竟有多大,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关于这一点的数据。但它们都被归为非洲野猫,这强调了它们整体上的相似性。
至于这个项目最初的目标,也就是开发一种基因检测方法来识别家猫和野猫之间的杂交,研究已经取得了圆满成功。家猫来自北非野猫,而北非野猫在遗传上不同于其他野猫亚种。因此,如果你在检查一只推定的苏格兰野猫的基因时,却发现了一些北非野猫的DNA,你就能知道这只猫在遗传上不是100%的苏格兰野猫,而是来自一只家猫祖先的后代。(另一种可能是,这只推定的苏格兰猫的祖先就是北非野猫,但那样就必须解释北非野猫是如何抵达苏格兰的。)
事实上,德里斯科尔在所有野猫种群中都发现了这种杂交的证据。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哈萨克斯坦和蒙古,以及欧洲各个地方,大多野猫的遗传构成中都带有一些北非野猫的遗产。世界各地的野猫似乎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在和家猫交配。
在随后的15年间,一些研究人员拓展了德里斯科尔的方法,开发了更灵敏的家猫和野猫的基因混合检测方法。他们的发现是一致的:几乎所有野猫种群都存在某种程度的杂交。反过来,野猫的DNA也会进入家猫种群。例如,中国的研究人员惊讶地发现,在一些当地的家猫中发现了荒漠猫的DNA。
杂交是物种保护工作人员主要关心的一个问题。他们的目标是防止物种灭绝。 对此,我们通常会想到杀死物种中的个体的威胁,比如过度捕猎,破坏它们的栖息地,消灭它们的食物来源,等等。但还有一种威胁是遗传污染。如果从另一个物种引入的遗传物质多到一定程度,那你在保护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已经进化了几千年甚至几百万年的那个原始物种了。
以苏格兰野猫为例。它们身体灰色的背景上长着黑色的条纹,绝对配得上“高地之虎”这个绰号。它们身形魁梧,长着大脑袋,被毛厚实,还有一根长着环纹的浓密尾巴,很容易想象这些野猫就像迷你版东北虎一样在雪地上移动的场景。这些猫曾经遍布整个英国,但由于栖息地的破坏和保护区管理员的残害,现在它们的活动范围仅限苏格兰北部的山区。
近年来,许多地方的森林已经重新生长出来,这种野猫现在也受到了法律保护。但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威胁。就像美国和其他地方一样,家猫在英国随处可见。当家猫遇到野猫时,往往会发生浪漫的事情。由于家猫“猫多势众”(包括有主猫和无主猫),而野猫则没那么多,所以很大一部分野猫会和家猫交配。保护工作者估计,在野外生存的苏格兰野猫最多只有几百只。这并不是说苏格兰高地没有猫,恰恰相反,那里有很多猫。只不过,它们中大多数的家系中都包含家猫祖先,所以被认为是杂种,而非苏格兰野猫。
但我们不禁要问,这有多大问题呢?许多这样的杂种猫与它们对应的那些在基因上没有混合的野猫几乎没有区别。科学家一直在努力寻找能够区分野猫和杂种猫的外部特征,但即使是苏格兰野猫最明显的外形指标,包括颈部4道条纹(而不是只有两道),肩部两道条纹,体侧有连续的竖向条纹,尾巴尖是纯黑的,而且是圆钝的,而不是渐变到末端,也并不完全可靠。
由于这种不可分辨性,只要树林里生活着野猫模样的猫,它们占据着生态系统中野猫的生态位,它们是不是杂交的又有什么要紧呢?事实上,科学家已经认识到,动物物种之间偶尔的异种交配比先前认识的更普遍,甚至在鲜有人类干扰的自然环境中也是如此。尽管物种的定义是不会互相交配并产生可育后代的群体,但现在看来,这个定义更像是一条指导准则,而不是硬性规则。物种至少有时可以在交换了一些基因的情况下保持它们进化的独立性。因此,也许杂交并不总是一件坏事。
另一方面,一些保护工作者对杂交有一种哲学上的厌恶,他们希望保持物种在人类出现之前的遗传特征。但这样的观点似乎已经过时了,因为如今的人们已经了解到,物种之间有时确实会自然杂交,并且认识到人类已经改变了世界的方方面面,试图维持自然的原貌已经为时过晚,还不如面对现状。此外,大多数科学家认为,北非野猫和欧洲野猫是同一物种的成员。因此,与家猫的杂交只是从同一物种的另一个亚种引入了遗传变异。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一种更深层的担忧是,杂交的后果可能并非那般无害。如果杂交泛滥,我们最终可能会得到一群在苏格兰荒野上游荡的猫,每一只看起来都更像你家后面小巷里的猫,而不是典型的野猫。
事实上,情况已然如此。尽管苏格兰这里的大多数猫看起来或多或少都像野猫,但并不是所有猫都如此。大约每6只猫中就有一只是黑的,这种颜色直到最近才在苏格兰野猫中出现。研究表明,这些动物的黑色几乎肯定来自家猫祖先。 还有15%的猫有各种颜色,包括黑白相间、灰白相间、纯白、橘色,有些还带有旋涡状的图案,有些甚至长了长毛。当然,人们担心的是,如果杂交始终有增无减,定义苏格兰野猫的独特外观就会消失。
而且不仅是外观问题。还记得欧洲野猫和家猫在肠道的长度和脑的尺寸上的差异吗?杂种猫的特征往往介于两个物种之间,因此它们的消化效率可能会降低,对外部刺激的反应也可能会减弱。
所以,担心野猫和家猫之间的杂交也许是有根据的。杂种野猫群可能与过去生活在苏格兰的本地野猫相当不同,它们行事方式不同,生存方式也不尽相同,对生态系统的影响也不一样。同样是一种有猫的苏格兰环境,但这可能与人类和家猫来到这里之前的环境已经天差地别。
但从第三个方面来说,人们可以争辩,如果大脑袋、短肠子和虎斑纹有利于在苏格兰荒野中生存,那么自然选择就会创造奇迹,让种群保留那种基本的野猫特征,一旦与家猫的杂交引入了适应不良的特征,自然选择就会把它们清除掉。例如,黑白相间的猫在任何猫科物种中都不会自然出现,这应该是有原因的:无论是对捕食者还是猎物而言,这样的猫可能都更显眼,生存率也会因此更低。同样,如果大脑袋对在苏格兰荒野中的生存至关重要,那么自然选择应该就会有利于脑袋最大的猫。即使家猫的DNA涌入,苏格兰的猫也会保留苏格兰野猫的特征。
所以很难判断杂交的最终结果会怎样。苏格兰的保护工作者如今正在采取合理的措施,通过鼓励宠物主把猫养在室内、为猫绝育,减少家猫和野猫交配的机会,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杂交。此外,他们也正尝试通过各种方法减少景观中野生猫的数量。这种策略是有道理的。
与此同时,纠结于猫身上是否带有家猫血统似乎是徒劳的。如果一只猫看起来像苏格兰野猫,那就当它是苏格兰野猫吧。最好的办法是把精力放在限制新的野生家猫涌入,并从野外中清除那些从外观上看明显是家猫或者杂种后代的猫(希望能给它们找到好人家)。
德里斯科尔关于家猫与野猫杂交普遍性的研究结果具有重要的意义,这已经超出了苏格兰野猫的范畴。野猫和家猫很容易在野外交配,并且产生完全可育的后代,这一事实也意味着,按照标准,家猫和野猫属于同一物种。事实上,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一些科学家将两者都归类为 Felis silvestris 这个物种,而家猫只是 Felis silvestris catus 这个亚种。
其他科学家(包括我)并没有遵循这种惯例,而是将家猫称为 Felis catus 。许多被驯化的动物都和其野生祖先拥有不一样的学名,即使它们能够异种杂交也是如此,比如狗( Canis domesticus )和狼( Canis lupus )。我们使用这些不一样的名字,并不是为了表明驯化物种和野生物种在繁殖上不相容——通常并非如此。相反,这些不同的名称强调了驯化物种在解剖学和行为学上与其祖先之间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在大多数驯化物种中比在猫身上的还要大)。将驯化物种作为另一个物种看待,同样强调了人类在驯化的进化改变中所扮演的角色。
你叫它番茄,我说是西红柿。我们称家猫为 Felis catus 还是 Felis silvestris catus 其实并不重要。科学的现实是,家猫和野猫就是同一个生物物种的成员,它们可以轻松杂交,它们的杂种后代很难和任何一个物种的非杂种成员区分开来。这种无法区分的现象突出表明,驯化过程几乎没有让猫偏离它们野猫的根儿。
家猫和野猫之间广泛的异种交配又带来了一个难题,它使得研究家猫进化难上加难。原因在于,为了弄清家猫和它们的祖先相比出现了什么变化,我们需要知道它们的祖先是什么样的。在理想的情况下,我们会找到家猫开始分化时的祖先化石,对祖先和后代做出前后对比。
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这样的化石,只能将家猫与现代非洲野猫进行比较,并假设如今的非洲野猫与祖先非洲野猫是一样的,而家猫就是那些祖先非洲野猫的后代。而由于杂交,这种假设可能并不正确。
问题在于,现在家猫与野猫繁殖时,家猫进化出的任何性状都可以传回野猫身上。举个例子,假设祖先非洲野猫身上有紫色的圆点,而不是条纹。然后,当家猫从非洲野猫进化而来时,出于某种原因,它们进化出了条纹,取代了圆点(也许条纹提供了有利于在人类住地周围捕猎的伪装,也可能是因为人们就是喜欢带条纹的猫)。在这一点上,这两种类型的猫本该很容易区分开来。但由于它们之间的杂交,负责产生条纹的等位基因可能从家猫传给了非洲野猫。如果条纹在灌木丛中同样有所帮助,自然选择就会有利于这种等位基因,野猫也就从圆点花纹进化成了条纹。
换句话说,这两个物种之间的异种交配,往往会令它们的基因库同质化,消除彼此的差异。因此,家猫相对于野猫祖先看上去几乎没什么进化,其中一个原因并不是它们没有进化,而是它们所有的进化特点后来也被如今的野猫得到了。
例如,基因组比较的结论是,猫的驯化中几乎没有基因发生变化。但另一种可能性是,最初的家猫在更多的基因上都进化出了差异,但其中很多基因的家猫版本又通过杂交传回了野猫种群。
与此类似,这些考虑也表明,现代非洲野猫的友善或许是和家猫杂交的结果,因此,也许我们家庭伙伴的和睦真的是一种巨大的进化飞跃,只是通过家猫又传回给了它们的祖先。关于非洲野猫有群体生活倾向的说法同样如此。还记得住在耳廓狐的狐狸洞里的非洲野猫群吗?也许这并非表明非洲野猫具有潜在的群居倾向,另一种可能是,英国探险家没有意识到,他观察的是非洲野猫和家猫的杂种,这样一来,他看到的群居可能是野猫身上的家猫遗产。
消除这种可能性的一种方法是确认所研究的野猫种群没有发生过杂交。但是,除非对没有家猫的地方的种群进行取样(祝你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否则,想要明确知道没有杂交便相当困难。
然而,还存在另一种选择,就是研究遗传差异。如果能找到家猫之前的野猫化石,并从中提取DNA,我们就能看到它们在与家猫接触之前的基因组是什么样的。这听起来就像科幻小说,但我们将在第8章中看到,这并不像听上去那般不可能。
关于杂交的问题已经说得够多了,让我们回到猫的起源这个大问题上来。虽然德里斯科尔的工作明确地证明了家猫是北非野猫的后代,但这并没有告诉我们驯化是如何发生的,更不用说确切的地点和时间了。人们提出了许多不同的情景来解释非洲野猫( Felis silvestris lybica )是如何变成家猫的,评估这些想法需要从遗传学领域转战古代文明的研究。让我们探讨一下这些想法是什么,考古数据又对它们有何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