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宦家庭长大的曹操,人生道路早已决定了,那就是踏上仕途,努力升迁,光宗耀祖。这本来是运行数百年的权贵子弟人生轨道,可是,到曹操要出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眼见着像往日那样平安顺畅是不可能了。
长年的外戚、宦官轮番争夺权力,把官场搞得乌烟瘴气。谁上台都长不了,因此像赶死一样拼命搜刮,以权谋私,腐败成风。如果只是一班人稳稳地腐败,或许还会注意贪腐的节奏,留鸡下蛋。现实是水火不容的两班人马争抢通吃的权利,谁都顾不上明天的事情,因此搜刮格外疯狂。在农业社会,最大的财富是土地,所以土地首先成为权贵们的目标,而依靠权力的强占不需要本钱,所以他们可以肆意铺张,把掠夺来的土地大面积用于兴建园林别墅,把劳动者抛弃出去,流浪于各地。民生一片哀嚎。谁都知道,没有经济繁荣就没有政治稳定的基础,失业大军必定会引爆社会动乱,明眼人已经看到东汉王朝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境地。
最先觉醒的是受到儒学教育成长起来的清流官员和太学生群体,他们最先在京城抨击腐败,提出种种肃贪救国的方案,相互激荡,蔚然成风。地方清流也起来响应,点评官员,将他们分成清流与浊官,分别做成排行榜,激浊扬清,酿成声势浩大的社会舆论,力图逼迫朝廷正视问题,进行彻底的变革。然而,出乎清流士人意外的是,朝廷视清流如洪水猛兽,非但不采纳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变革举措,反而对清流士人进行全国性的持续镇压,流血屠戮,爆发了东汉瓦解的标志性事件:“党锢之祸。”当政者就是造成眼前局面的最大责任人,怎么会限制自己的贪婪?他们根本不想解决问题,而是去掩盖问题,以为没有人提出问题、揭开锅盖,就不存在问题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思路在古代王朝统治者中经常占据主流,所以古代王朝就像压力锅,上面拼命捂着,里面压力不断升高,社会矛盾在镇压中激化,最终导致爆炸。
曹操对严酷的局势有所认识。作为刚刚踏入仕途的年轻官员,想法比较简单,以为重手反腐、整肃吏治就可以挽救时局。曹操为人敢作敢为,雷厉风行,不顾自己人微言轻,敢于上书皇帝,为清流官员鸣冤叫屈,公开支持以垂老之躯拼死与宦官禁军抗争的陈蕃,希望能够唤醒昏庸的皇帝。20岁这一年,曹操举孝廉入仕,担任洛阳北部尉,也就是维持社会治安和秩序的基层官员。他一上任,立刻在衙门前摆出五色大棒,宣称要严惩所有的不法行为。要知道敢于无视官衙、为非作歹的人,靠山很硬,对于曹操的行为嗤之以鼻,视同笑话。
有人就是要挑战曹操,给他个下马威。这人是大宦官蹇硕的叔父,不信曹操真敢惩办他,故意违抗。曹操真不是官场常见的虚张声势,他明知对方是蹇硕的叔父,照抓不误,祭出五色棒,一顿乱打。养尊处优的富豪哪里经得起打,几下子就一命呜呼了。这件事远近轰动,大家都知道曹操的厉害了,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也不敢再去惹他,豪强重足屏息。曹操治理有方,升任顿丘令。
不久,时局发生重大变化,爆发了黄巾军起义。说到底还是掌权的宦官惹出来的民变。前面说过,宦官对抨击腐败朝政的士人进行严厉的镇压,同时憎恨舆论对他们种种劣迹的传播,严禁言论,钳制口舌,国人道路以目。事物从来都是相互依存且又相互竞争的,犹如阴阳两道,此消彼长。真实的声音被封禁之后,一定有别的声音传扬出来,那就是平日被正气压制的邪说异教,其宣扬者往往是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贫富不均的民众怨气,吸引并组织他们。东汉末年利用宗教鼓动民众的代表人物就是张角、张宝和张梁三兄弟,他们创立“太平道”,描绘没有剥削压迫的太平世界,用咒语符水给百姓治病,获得底层民众的广泛拥戴,吸收了大量信徒,暗中用军队形式将他们组织成36方,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其部众以黄巾为标帜,人称“黄巾军”。中平元年(184年)正是甲子年,张角起事,声势浩大,打得东汉王朝狼狈不堪。
黄巾军大部分是农民和流民,被压迫得走投无路,求救无门,所以作战特别勇猛。官军腐败到了根子上,可以摆门面欺压百姓,一旦遇到拼命的对手,马上露出原形,抱头鼠窜。朝廷只好放权给地方,调动各地起来镇压,这就给了真正的豪杰崛起的机会,曹操、孙权、刘备都在这个形势下脱颖而出。社会变动是波浪式推进的,黄巾军的领袖只想利用民众夺取皇位,没有社会变革的构想,最终失败几乎是注定的。但是,其猛烈的冲击把东汉王朝的城堡撞出一道道罅裂,让长期被禁锢的人物和机会得以破墙而出,形成第二波次,甚至第三波次……至于最后鹿死谁手,出现什么结局,无法简单预测,必定是社会问题与各股势力相互作用的结果,犹如洪水决堤而出,分叉奔涌,最终流向何方,将由复杂的地形地势决定。黄巾军的冲击引起朝廷放权给地方,唤起英雄辈出的局面,呈现的正是这种景象。
此时的曹操正在中原颍川(今河南许昌),被任命为骑都尉,率兵讨伐黄巾军,立功升迁,任济南相。在大变局中,曹操是清醒的,他知道迫使民众起来造反的原因是官场腐败,不加以整治,光靠镇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他上任后仍然像以前那样,重手整治腐败,罢免了一批勾结权贵、横行地方的官吏,把贪腐重灾区整顿得贪官污吏纷纷逃离。曹操被调任东郡(今河南濮阳)太守。这一任命仿佛是升迁,但曹操很明白,他得罪的是当朝权贵,虽然靠自己的官宦门第荫蔽,权臣还给他面子,不像没有官场靠山的基层官吏一反腐就栽跟斗。然而,靠一个人去对抗一整个腐败透顶的官场,他输定了,接下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他干脆辞官归乡。曹操从一个充满理想的青年变得越发成熟,越来越用心观察思考。在事不可为的时候,退居一旁冷静观察,看清乱象,思考出路,不失为乱世良策。
曹操人是回到家乡了,这些年反腐败赢得的名声让他颇为出名。朝廷政治更加败坏,高层出现了要求肃清朝政的动向,谋划从穷凶极恶的阉竖手里夺回权力,还政朝廷。正好遇到汉灵帝驾崩的机会,太后临朝,打算重用自家人大将军何进。何进认为不除去掌握实权的宦官,谁当政都是花瓶。何进找来青年俊杰袁绍,密谋一举铲除宦官,为此召西北军统帅董卓带兵入朝,准备动手。何进根本没有认识到宦官虽然有时权势熏天,威胁到皇权,可那仅仅是奴大欺主。宦官是皇权上的寄生物,和皇帝才是真正的同伙,宦官要是被清除了,皇权立即不保。东汉乃至唐朝、明朝这些宦官权倾当世的王朝,宦官去则王朝亡,屡试不爽。何太后是否有那么深刻的认识颇可怀疑,但她直觉不能根除宦官,按下不批准。这种生死搏斗的大事哪有不透露风声的,宦官长期伺候人主,察言观色,窃听密告,早就看出苗头,趁着太后犹豫之时,抢先动手,把何进诳入宫中杀掉。袁绍立即率部冲入宫内尽诛宦官。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皇帝已经成为空头司令,失去权力了。董卓进入京城,直接把皇帝给废了,另立献帝。献帝完全是个傀儡,东汉王朝名存实亡,仅靠董卓的军力维持存在的表象。再到董卓被暗杀,最后一层表皮被戳破,东汉彻底失控,军阀纷起,天下大乱,只待强人出现取而代之。董卓是东汉最后一个尚能维持一统的人物,他的死标志着东汉王朝的实际结束。回过头来看,东汉桓帝拒绝反腐、镇压清流、钳制舆论,放弃了最后的转机,引爆社会矛盾,导致统治集团分裂内讧,从此局势江河日下,无可挽回。
曹操对于眼花缭乱的变故看得很清楚,心中有数,不曾迷失。对于政治人物来说,在重大关头棋错一步,很可能从此滑入深渊,一蹶不振。曹操准确把握形势的诀窍是对人物的洞察,据以决定自己的走向。例如董卓权倾一时之际,曾笼络曹操,封他为骁骑校尉。曹操不曾迷失于权力的诱惑,看清了两点:第一,董卓非忠臣,必将篡汉;第二,董卓没有政治和人事根基,企图以一人之强势维系天下安定,绝无可能,失败指日可待。因此,曹操决定不追随董卓,变易姓名,从京城潜逃回乡,散财招兵,竖起反董旗帜。作出这样的决断很不容易。表面上看,曹操的行为不啻以卵击石,实际上,近乎悲壮的起兵,为他赢得了匡扶社稷的正义名声,成为他日后坐大的重要资本。
曹操敢于挑战权臣董卓,是有所依恃的。黄巾之乱爆发后,东汉灵帝招募壮丁,在京城洛阳西园组织新军,任命八人负责,人称“西园八校尉”,其中就有典军校尉曹操,以及后来同他命运交集碰撞的中军校尉袁绍、右校尉淳于琼。何进被宦官杀害后,袁绍接管八校尉。这段经历让曹操和袁绍走到一起,共同对抗董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