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不跑,就会进监狱。”在逃的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Richard Dabrowski)在给一位密友的信息中写道,“我目前的处境十分艰难,行动自由受到严重限制。”
“限制”,多么有意思的一个词,对于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很多年以来,他的生活不受任何限制。他主要在慕尼黑、迪拜和新加坡活动,出行乘坐私人飞机,住的都是滨海湾金沙或文华东方一类的五星级酒店。他的朋友都是商业大亨、政治精英和情报特工。兴致来了,他就在东非莫桑比克梦幻海岛的海滩上待上几天。付钱的时候就拿出他卡号4596 0332 6126 2060的真金信用卡。
达布罗夫斯基的世界里没有规则。他不像普通人要考虑收入和支出,要遵守法律和道德,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可以决定所有的事情,可以到处炫耀,尽情地享受生活。直到有一天,他的世界同他老板的世界一起崩塌了。当他在手机通信软件Telegram上发出开头这条信息时,他已经逃亡5个星期了。他的脸很快就会出现在国际通缉令上。
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其实是个化名。真正的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是美国联合部队参谋学院安全研究课程的老师。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的联合部队参谋学院,是美国武装部队的精英训练营。这个盗用达布罗夫斯基身份的人在Telegram聊天时,用的也是他的照片——一张穿制服的肖像。这个小偷可能从未见过达布罗夫斯基,只是利用他的身份。达布罗夫斯基和全世界一样都被他欺骗和利用了。
这个骗子的真实身份是扬·马萨利克(Jan Marsalek)。他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2020年夏天年满40岁。2020年6月18日之前,他一直担任Wirecard的首席运营官(COO)。Wirecard是一家提供支付服务的公司,位于德国慕尼黑附近的阿什海姆地区。在马萨利克担任Wirecard执行董事的10年间,他主要负责销售和亚洲业务。据称,正是亚洲业务给Wirecard集团带来了年复一年的巨额增长,也使得首席执行官(CEO)马库斯·布劳恩(Markus Braun)在股市中不切实际的目标得以实现。
布劳恩于2020年7月底因涉嫌商业团伙诈骗、挪用公款和其他严重经济犯罪被捕,涉案金额高达十几亿欧元。Wirecard在2020年6月18日表示,集团有一笔占资产负债表总额1/4的19亿欧元的亚洲款项“不翼而飞”。但这笔款项很可能压根就从未存在过。至此,Wirecard终于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了。
布劳恩被捕,马萨利克逃跑。马萨利克曾跟同事说,他要到菲律宾去寻找失踪款项的下落。他在被Wirecard解雇后,也确实第二天就乘坐私人飞机到了白俄罗斯的明斯克,后来又到了莫斯科附近。其间,俄罗斯联邦对外情报局为他提供了帮助。
在德国,人们对马萨利克逃跑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完全无法想象。虽然说以前也出现过公司的董事突然被解雇的情况,但是从来没有DAX指数所包含的公司高管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几周后,马萨利克就被列入了欧洲警察署“头号通缉犯”名单。不过,马萨利克已经和以前的心腹开始制订计划了。
马萨利克的心腹之一是戈兰·库德诺维奇(Goran Cudnovic,化名),商人,做过旅游公司管理层和初创公司投资人。他和马萨利克是2000年前后在慕尼黑高档俱乐部Pacha的派对上认识的。库德诺维奇先是给马萨利克当顾问,2017年开始则全职加入马萨利克的团队。两个人想共同创办互联网公司,并将其上市。
库德诺维奇提供他的创业才能和人脉,马萨利克提供资金,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易。
库德诺维奇没有参与Wirecard的财务造假案件,但是他对马萨利克的副业了解甚多。Wirecard集团破产之后,库德诺维奇是马萨利克最后的心腹之一。被国际刑警全球通缉后,马萨利克通过电话和网络与库德诺维奇联系。他们之间的交流揭示了马萨利克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暴露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有多紧密,从他们的Telegram上就能看出来。马萨利克使用的代号是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和卡里姆·加斯米(Karim Gasmi)。库德诺维奇则给自己起名丹尼尔·克雷格(Daniel Craig),也就是《007》系列电影主演的名字。
“如果你想聊聊的话就告诉我。”马萨利克在2020年7月23日即逃跑4周后写道。“好的。”库德诺维奇回道,“但是现在我们能说的话题很少了。”
他们曾经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他们在慕尼黑摄政王街61号的别墅里建造了一个小型的商业帝国,主要经营一家名叫IMS的投资公司。
在马萨利克消失之前的两年时间里,他几乎天天都在这幢别墅里工作,中午去旁边的高级餐厅Käfer吃午饭,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才会乘坐出租车去Wirecard位于阿什海姆的总部,虽然两地之间仅有10分钟车程。东亚地区交易款项的假账是在总部做的,但真正的控制权掌握在慕尼黑别墅里的马萨利克手中。
2020年夏天,马萨利克似乎在生活的真真假假中迷失了方向。
“早上好!请告诉我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们要不要打个电话?”马萨利克在2020年7月24日问道。库德诺维奇建议下午晚些时候通话。德国当地时间下午3点50分,马萨利克在回复的信息中写道:“我这里已经有点晚了。”
德国的下午4点是菲律宾的晚上11点。哪怕是对自己的心腹,马萨利克仍然保持着伪装,假装自己身处遥远的时区,然而他事实上压根就不在菲律宾。马萨利克在逃跑时动用了所有的手段。他贿赂了菲律宾的海关官员,为他在数据库里伪造了入境信息,令数据显示他于2020年7月23日到达菲律宾,警方查看了机场录像后才解开了谜团。
不管马萨利克现在身处何处,他目前肯定是安全的,而且还在谋划着自己的未来。从他和库德诺维奇的聊天记录中可以看出,二人仍然坚信可以从Wirecard的废墟中挖出一些东西。“我认为我们今天应该说清楚,接下来怎么做。”库德诺维奇在7月27日的信息中写道,“我正在解决所有问题,拯救可以拯救的一切。但是没有资金会很难办。”
他们两个人投资的一些初创企业需要新鲜的资金。这些企业大概是他们利用从Wirecard中分出来的钱弄起来的,如果他们能够让这些企业成功上市,那就有得赚了。
“要想计划顺利进行,目前缺少以下金额。”库德诺维奇计算了一下。IMS欠几个初创公司500万欧元,欠别墅的房东300万欧元,欠Wirecard 140万欧元,还欠马萨利克本人340万欧元,另外还需要100万欧元用于经营支出。问题是IMS已经没有钱了。在此之前,马萨利克一直能保证定期有钱汇入,但是他逃跑之后就没有资金来源了。
“如果你能尽快将这些钱汇给我,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也可以汇比特币……我可以立即套现。”库德诺维奇写道。
马萨利克曾经醉醺醺地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弄到3亿欧元。现在亡命天涯的他却拒绝让步。他表示必须先找到一种新的方式,让他在逃亡中也能够掌控自己的公司。“我认为要解决的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一些结构性的问题也需要明确。”虽然马萨利克可能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的措辞仍然十分讲究。
几周的等待之后,库德诺维奇开始失去耐心了:“结构性的问题当然要解决。但是首先需要钱,把我肩上的担子卸掉,然后我们才能着手去改变公司的结构。”马萨利克回复道:“我认为二者应该同时进行。”库德诺维奇:“我担心现在为时已晚了。”
马萨利克试图安抚库德诺维奇的情绪。他建议库德诺维奇辞去IMS公司总经理和所有者的职务,作为代理人和股东继续待在公司。他对库德诺维奇说:“这样你就没有风险了。”
扬·马萨利克虽然名列欧洲“头号通缉犯”,但是他的商业头脑依然十分清醒。他所提的建议其实就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库德诺维奇的财产。根据官方的登记信息,IMS 100%属于库德诺维奇。但他们两人之间还秘密签署了一项信托协议,根据这一协议,马萨利克持有“IMS资本合伙公司75%的股份”。这些股份由库德诺维奇进行信托管理。马萨利克没有向公证处交存合同,这样他就可以在暗处做生意了。
检方推断,马萨利克在过去几年间从Wirecard拨出了上亿欧元的资金。其中一小部分直接流入IMS的初创公司,还有一小部分通过两家土耳其公司转到IMS。另外,Wirecard还为马萨利克的初创企业提供数百万欧元的贷款,并以咨询服务为由向其支付费用。
这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但是在2020年夏天Wirecard破产和马萨利克消失之后,IMS也濒临崩溃了。
“你把我留在这里,让我背上上千万欧元的债务,不管我的死活……这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7月27日,库德诺维奇抱怨道。于是马萨利克提出了另一个选择:去坐牢。“坐牢对现在的情况能有什么好处呢?我不太理解你这个建议是什么意思。”
库德诺维奇气炸了。“过去这些年,你们在詹姆斯那些人的帮助下盗窃了数十亿欧元。”他提到马萨利克的另一位密友詹姆斯·亨利·奥沙利文(James Henry O’Sullivan)。Wirecard的一些大动作都是他和马萨利克一起谋划的,他们也一起抽干了集团的钱。
“我们这些人给你们当傀儡,让公司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头,现在你们就置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库德诺维奇骂道。
“到处都是我的名字,公司都在我的名下……总之,我现在需要1000万欧元。你把钱给我,我把债还了,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公司结构的问题。要么接下来几个月我就自己解决,看看公司还剩下什么,看看我会遭受什么损失。那就很简单了……”
但事情对于马萨利克来说并不简单。库德诺维奇是打算把他踢出去吗?马萨利克——这位Wirecard的前高管——第一次失去了理智:“你怎么能先找我要钱,然后再跟我谈公司未来的结构问题呢?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这两件事情必须同时解决。”
马萨利克也开始威胁:“另外,你把自己称作‘傀儡’,我觉得是不合适的。是你先向Wirecard收取咨询费用的,洗钱的办法也是你琢磨出来的,还有其他很多事情。你自己公司的钱是哪里来的,就不用我说了(笑脸表情)。”
马萨利克说的这笔钱,指的是IMS给库德诺维奇的一笔特别股息,这是Wirecard给库德诺维奇结算的咨询服务费用。在2019年3月到2020年6月,库德诺维奇确实因为帮助Wirecard获取客户、开发业务,得到过16万欧元的佣金,但是他向检察院否认参与了洗钱活动。
“我真的很想拯救包括GetNow在内的那些公司,它们值得被拯救。但是只有我们一起才能做到。”马萨利克在信息中写道,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了,“一直以来,只要我能帮的,我都帮你了……什么解决办法我都可以接受。但你必须要知道,我们的合作不能仅仅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我相信,我们双方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信任了。”马萨利克向库德诺维奇保证道:“明天我们打个电话吧,冷静地谈一谈。我相信我们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找到共同的解决方案。一直到2020年8月,马萨利克还是没有给库德诺维奇汇去他需要的款项。同时,与马萨利克有联系的土耳其公司还要求得到近2000万欧元的赔偿。逃亡中的马萨利克有没有在努力筹集新的资金?
2020年夏末,那几家土耳其公司起诉了库德诺维奇并提出了刑事指控,他的私人资产被扣押,一直到2021年3月,慕尼黑法院才解除禁令。2020年10月底,库德诺维奇还被拘留了18天。
库德诺维奇被捕期间,检察院还搜查了他和马萨利克以前共同居住的别墅。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任何重要的证据。在库德诺维奇被捕前几周,有人进入摄政王街61号的这栋别墅,清空了马萨利克的办公室。但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肇事者是使用钥匙通过地下室进入大楼的。
库德诺维奇在2020年8月31日指控马萨利克,说他和他那些弄情报的朋友才是幕后黑手。马萨利克没有做出回应。“他们是从地下室进去的?”他还问道。他给库德诺维奇发了最后一条简短的信息,然后就把“理查德·达布罗夫斯基”这个聊天账号删除了,这条信息的内容是:“一切都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