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王敦遭到陆玩那等讥讽,很可能拔剑而起。多年之后,王敦就以大将军之威逼迫陆玩出任府中长史,陆玩“不得已,乃从命”。
但王导不是这样的人,他能理解陆玩的苦衷。在联姻被拒绝后,他不死心,还邀请陆玩吃奶酪,并再次遭到嘲笑。但他依然没有发怒,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王导发怒的记载。
他依然保持着跟陆玩的联系,表现出足够的耐心,等对方回心转意。
要是陆玩最终也没有回头呢?
那也没有关系,他相信自己对待陆玩的宽仁和真诚能够在江东大族之间流传,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世说新语》曾有这样一条记载: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北方名士刘真长南渡江东后,去见王导。当时正值盛夏,酷热难耐。王导将肚皮贴在石板做的棋盘上,乐呵呵地说:真凉快啊。
刘真长回来后,有人问和王导见面的情形。
刘真长回答:其他没什么特别,就是听到他说吴地人的话。
“渹”是“冷”的意思,是吴地方言。在这个故事中,王导显得有些滑稽,为了拉拢江东士族,鹦鹉学舌一般学习吴地人的方言。这在北方清高名士眼中是有些尴尬,甚至狼狈的。
但王导没有那么多包袱和顾虑,他容得下尴尬和狼狈。
若要形容王导的为人,《世说新语》中有段话最合适不过:
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有如万顷湖水一样深不可测,外力既难以澄清,又不能搅浑。至于是清是浊,只能由他自己随时机而变。
被陆家拒绝后,王导又把目标转向了顾家。
顾家当时的代表人物是顾荣。
顾荣家族与陆家一样都鼎盛于东吴时期。顾荣祖父顾雍,担任东吴丞相长达十九年,他的父亲、叔叔也都曾担任太守重任。即使一千多年之后,这个家族依然人才辈出,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就出自这个吴郡望族。
西晋灭吴之后,顾荣跟陆机一道北上洛阳,入职西晋。不过他比陆机更加清醒,很快看透司马家人的鲁莽与残忍。他曾先后效力于其中的五个藩王,为了避祸求全,多是不理政务、饮酒大醉。他曾对亲近的人透露,“唯有喝酒才能忘忧”。
这种对时局的失望与忧愁在魏晋之际非常普遍,比如《晋书·阮籍传》就说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本有济世志”,但“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阮籍为了避祸,只能“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
顾荣的忧愁还多了一层旅居他乡的孤独和寂寞。实在苦闷了,他就去找吴郡同乡张翰喝酒。
张翰出身吴郡四大家族之一的张家,是西汉开国元勋张良之后。这个家族在东汉时期避乱江东,在东吴时期崛起。族人因学识渊博、才思敏捷而主要从事外交工作。同族的叔叔张温曾出使蜀国,促使吴、蜀两国在陆逊打败刘备之后重新结盟。
张温回到东吴后,遭到孙权猜忌,抑郁而死。族人也被逐一清算。西晋灭吴时期,张家早已走向衰落。
这些让张翰在政治上甚至比顾荣更加通透、淡漠。西晋的混乱更坚定了他的心志。他曾慨叹道:
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
人生贵在内心自由,何必为了追名逐利而羁旅他乡?
有人问他:“你难道不考虑身后名声吗?”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名利拷问。出身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借着祖辈的荫庇,进入权力系统,就有义务为下一代积累更大的势能。如此循环往复,一个家族才能权势不衰。每个人都只是这个系统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本身。
张翰不愿接受这套逻辑,他从权力系统中主动跳出来,开始观照自己的内心需求。他在这方面很有竹林七贤的风度,后世经常将他跟阮籍相提并论。
面对身后名的质问,张翰坦然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要身后名做什么?还不如即时一杯酒!
公元 302 年,北方战事又起。
时值深秋,北风凄凄。张翰看着苍茫的北方天空,又想起了温润的江南。此时南方湿地中的茭白已经能收割了,肉质细腻鲜美,适合清炒。松江中的鲈鱼正肥,捞起来,切成晶莹的薄片,配上一点酱油、姜丝,正适合做生鱼片。
人在落寞的时候,总是格外思念家乡的滋味。
张翰找到顾荣,劝他一道南归:现在天下大乱,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不免被卷入灾祸。你一向能防患未然,何必蹚这浑水?
顾荣拉着张翰的手,悲怆地说道:我也想和你一道隐逸山林啊。
但他有苦难言。
顾荣出身江南豪门,名满天下,想要马上从朝廷中退出来并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即使不重用顾荣、陆机等人,也要把他们留在洛阳,用来装点天下一统的门面。
张翰理解他的难处,说:君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
说完他先一步回到了家乡。
两年后,顾荣也终于等到了南逃的机会:皇帝被劫持到关中,洛阳大乱。
顾荣趁机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