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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亭鹤唳

陆家的代表人物是三国后期名将陆逊。他在夷陵之战中火烧刘备,一战成名,被视为东吴最后的拯救者。他以荆州为据点,北抗曹魏、西拒巴蜀,成为守护东吴的西部屏障。但孙权出于巩固皇权的需要,打压东吴大族,将陆逊逼死。

司马睿、王导南渡江东时,陆家已经式微,但影响力仍在。王导于是向当时的陆家代表人物陆玩提出联姻。

陆玩是陆逊的侄孙,宽厚儒雅,处事公允,在江东一带名声卓著。若能得到他的支持,王导也就能够吸纳更多江东士族进入司马睿军府。

联姻也是江东大族惯用的政治手段。孙吴政权就通过联姻拉拢陆氏、顾氏。孙策之女嫁给了陆逊,另一个女儿嫁给了顾氏家族的顾邵。吴郡四大家族之间也累世联姻,结成荣辱与共的联合体。

王导与陆玩年纪相当,子女年龄想必也相差不大。从门第来讲,式微的陆氏能够与正如日中天的琅琊王氏结亲,也有助于他们在愈演愈烈的乱世中保全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宽厚的陆玩断然拒绝了王导的政治联姻,他说:

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小土坡长不出松柏一般的大树,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虽然不才,也不能干这种乱伦的事情。

这话看似是说陆家配不上琅琊王氏,实际上是不屑与王导代表的北方士族为伍。语气之硬,态度之倨傲,实非一般人能够忍受。

其中“不为乱伦之始”中的“始”字尤其意味深长,就是说我们陆家作为江东士族的代表,不能开这个跟北方联姻的头,不能做不好的示范。这既是陆家的门第骄傲,也是明确告诉王导,不要想着借助我们陆家,拉拢其他江东大族。

这是一种非常决绝的对抗。

深入分析,这与当时南北地域歧视不无关系。

北方所在的中原地带历来是王朝正统所在,拥有先天的政治优越性。而南方经济开发较晚,直到东汉时期,牛耕技术才传到南方。

长江以南,除了太湖平原,以及钱塘江两岸的宁绍平原,大多是丘陵、山区,潮湿溽热,瘴气弥漫,属于还未充分开发的蛮荒之地。

因此,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北方人关羽就经常骂吴人是“貉子”。这是一种长得像狐狸的野生动物,因为生长在河谷、山区,向来遭到轻视,比如“一丘之貉”。

西晋灭吴,北方势力征服了江东,这让北方人的优越感有了更为扎实的基础。

陆逊的孙子、著名文学家陆机进入洛阳后,北方人就说:难道貉奴也懂得带兵吗?貉就是关羽说的那个貉子。虽然陆机祖上两代都是赫赫名将,依然被拿来跟奴隶相提并论。

被北方轻视的南方人自然要报复回去,称北方人为“伧人”,就是粗鄙、缺乏教养的人。

《晋书》记载,王导曾邀请陆玩到家里吃奶酪。

南方人陆玩吃不惯,回家后就生病了,应该是拉肚子或者发烧。他就写信给王导说:仆虽吴人,几为伧鬼。

我虽然是南方人,但差一点就成了你们北方鬼啊。

奶酪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由南移的北方草原民族带入中原,当时被视为滋补佳品,权贵才有资格享用。王导请陆玩吃补品,原本是好心拉拢,谁知陆玩并不领情。

除了地域因素,陆玩抵触王导、司马睿更深一层的原因,恐怕还是他们家曾经卷入过司马家的内斗,并付出了夷灭三族的代价。

西晋灭吴后,为了装点一统天下的门面,积极吸引江东人入朝为官。出身吴郡陆氏的陆机是重点征召对象。

虽然两个哥哥都在西晋灭吴之战中死去,陆机对朝廷的征召并没有太大抵触。跟江东其他士族不同,他对南北没有那么强烈的分别心。他是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晋书》说他“伏膺儒术”。陆机倾心儒术,想要匡扶的不只是东吴政权,而是整个天下。

东吴覆灭后,他花了九年时间闭门读书,研究东吴惨败的历史教训,写出了流传至今的《辩亡论》。

他得出结论,东吴败亡的根本是晚期打压士族,失去了人才的支撑。

这的确是一针见血的洞察,他也自认为看清了整个天下的运作规律。当西晋朝廷发出征召令后,他带着自己的研究,偕同弟弟陆云踌躇满志地北上洛阳。

不幸的是,陆机北上两年,就被卷入八王之乱,险遭处死。当时同样在洛阳为官的顾家代表人物顾荣劝他一道南归江东,他拒绝了。

他觉得还有希望实现治国理想,因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年轻有为的藩王——成都王司马颖。

司马颖是司马炎的第十六个儿子,傻皇帝司马衷的弟弟,是当时最有可能夺得天下的人。陆机在差点被前一个藩王处死的时候被司马颖所救。

他觉得此人礼贤下士,有王者之风。

《晋书·陆机传》载:

(陆机)见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遂委身焉。

可惜这是陆机的误判。

公元 303年,司马颖从河北南下攻打洛阳。陆机被任命为代理都督,掌管二十万大军。在进入中央朝廷的江东人中,还从来没有谁像陆机一样手握大权。

陆机一开始拒绝了,作为南方人掌握这么大的权力,很容易遭到猜忌。

司马颖不许。

他说将军你只管努力打仗,成功之后我任命你为尚书。

这是陆机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想要匡扶乱世,想要建立功名。他亲眼见证了东吴的覆灭,自己的家族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认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和智慧,现在是重振家风、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三岁了,他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但他依然有所担忧。在最终接受任命前,他对司马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

为什么呢?

因为“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

齐桓公因信任管仲,成为春秋一霸;燕惠王因为怀疑乐毅,失去光大燕国的机会。所以咱们这次事业能否成功,关键在您不在我啊!

历来大战,只有得到君王全力信任和支持的将领才能放手一搏。这曾被历史反复证明,陆机希望司马颖能够完全信任他。

但这话被司马颖身边的人听到后,就变成了另一番味道。

他们对司马颖说:

陆机这是把您比作燕惠王这样的昏君啊。

司马颖沉默不语,但怀疑的种子已经被种了下来,生根发芽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资治通鉴》记载说,陆机领兵到达洛阳后的第一战就被击败,而且败得很惨烈:溃兵被赶入城北的河水中,水为之不流。

作为名将之后,这一仗打得确实狼狈。分析其中原因,很可能是他作为南方将领,很难凝聚军中人心,屡遭掣肘。当他领兵南下的时候,军中的一个北方将领就讽刺他说:“难道貉奴也懂得带兵吗?”

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以文学出名,并没有遗传祖父陆逊的军事天赋。也许名将也需要更多历练,只是陆机已经没有机会了。

早对他不满的北方将领趁机诬告陆机谋反。

司马颖不能辨别真伪。

综合各方面史料来看,司马颖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并非陆机想象的中兴之主。他对陆机的重用,更多是看重他作为名将陆逊之孙的身份,对陆机本人的能力和德行既没有太多清晰的认知,也没有足够的信任。

当前线的失败褪去陆机身上的家族光环后,身边人的谗言就越发响亮。司马颖惊出一身冷汗,下达了一道残忍的命令:抓捕陆机,将其斩杀。

也许直到下达命令的那一刻,他依然不能判断陆机是否真的叛变,但他毕竟掌握着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宁可错杀,也不能枉纵。

据说陆机临死前一天梦到黑色的车帷将车缠住,用手怎么扯都扯不开。天亮后,司马颖的人就到了。

陆机脱掉戎装,戴上白色的便帽,这是名士最后的风雅。

他心知必死,但神色平静。

陆机感叹说:当初他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我,我推辞过,但得不到允许。今天因此被杀,难道不是命吗?

陆机不一定是信命之人,他的死也并非天命。只是其中原因不能细说,或者说之也无益,也就只能推到天命头上了。

说完之后,他就被杀死。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弟弟也一并被杀。

据说临死前那一刻,陆机曾长叹:华亭的鹤唳声,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他出身吴郡华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松江一带。每到深秋时节,白鹤从北方迁徙过来,在长江下游的天空上排成长队,音色空灵地叫着。

那是年少时候的陆机最熟悉的场景。

他突然想念南方的家乡了!

综合史书记载,吴郡陆家向来公私分明,大义凛然。陆逊被孙权逼死,其子陆抗依然坚守荆州,护卫吴国百姓。两个哥哥死于西晋灭吴之战,陆机依然可以不计前嫌,效力于朝廷。

但对陆玩来说,族兄陆机的死不一样,他是被活活冤杀。

《晋书》记载,陆机被杀时,原本的大白天突然大雾弥漫,狂风折树,平地积雪一尺厚。时人把这看作陆机冤死的象征。

乱世如洪水猛兽,即使出身累世功勋的家族,也无力左右洪水流向,贸然投身其中,大概率会被撕成碎片。

陆玩没有族兄陆机那么炽烈的才华和野心,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没有陆机那么天真。《辩亡论》总共三千多字,论证雄强,文采斐然,《晋书·陆机传》全文收录。但书生毕竟是书生,书面上的理论与实际的治国理政,总是有万里之遥。

陆玩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想在乱世中保全家族。

如今司马睿初到江东,还没能证明他比同族兄弟司马颖更加公正,或者更有能力终结乱世,陆家自然也没必要再卷入进去。 dCDGYWzhInmrBs+bKIJYZ8efH/Uxe6zeLflBO0YOxPQgqmJTvfQTcR6QEVCJgU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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